第14章 ◇ (3)
在開同樂會,若說上佛劍的課不敢睡、上龍宿的課舍不得睡,那上劍子的課就是完全不想睡,學生跟老師稱兄道弟,雖然每次都被龍宿批評沒有分寸,他也不甚介意,就像現在,聽見龍宿的言語,他也只是淡淡一笑。
「我就當這是誇贊了,不是要教舞?直接示範?」
「嗯。」龍宿思緒還停留在別處,聞言舉起雙手,腰突然被人攬住,他怔了怔,直覺開掌成刀,往對方頸子劈過去,劍子哎唷一聲,他才猛地清醒,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毛手毛腳什麽?」
「冤枉,不是要一起示範社交舞嗎?」
「誰說我要當女方了?」
「難道你叫我一大男人當女方?」
「難道我不是男人?」某人美麗的臉蛋開始泛起殺氣。
「我不會跳女方的舞步,既然好友兩者都會,還是委屈一下吧!」
「不會跳你還來做什麽?」他愠惱地睨過去,轉頭向學生道:「陰陽師,宮廷式華爾滋學過沒有?」
陰陽師出身貴族世家,自然不可能沒學過交際舞,但家庭教師只教過他男方舞步,忽然要示範女方舞步,他也是面有難色,只能輕輕搖了搖頭。
龍宿皺起眉,本來可以請家教良好的女同學協助示範,但今天要學的舞步比較親暱,他可不想讓學生再産生什麽奇怪的幻想,男孩也就罷了,女孩總是麻煩。
劍子沒料到龍宿對于誰做女方會如此堅持,覺得有些好笑,提議道:「要不,我去找佛劍過來吧!」
「他沒有課嗎?」
「我幫佛劍代課,讓他過來示範,這樣行了吧?別氣了,都看見皺紋了。」
劍子曲起手指,在龍宿光潔的前額輕彈一下,随後肚子挨了對方毫無保留的一拳。
同學聽見那個不可能的名字,面面相觑了好一陣子,終于有人舉手發問:「……佛劍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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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目送劍子離開,随口答道:「嗯,大家先各自找好同伴,等他過來就開始。」
「……老師你要跟佛劍老師一起示範宮廷華爾滋,而且、他還當女方?」
感覺學生的語氣不太尋常,鳳眸斜瞟過去,「怎麽,有意見嗎?」
沒有人對佛劍老師有意見,只是、只是這畫面怎麽想怎麽違和啊!
那個學生無奈地撓撓頭,跟站在旁邊的同學對看一眼,兩人臉上都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不到五分鐘,劍子就回來了。
「龍宿。」他似乎不打算走進教室,連鞋都沒脫,只探頭進來喚了對方一聲,「剛才在路上遇到更好的人選,就把他拉過來了,他什麽都能跳,你盡量用吧!」
「找誰啊你?別想随便打發我。」雖然劍子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龍宿仍舊很懷疑有人能夠達到自己要求的标準,他走到門邊,臉色在見到來人後緩了下來,「哦,是你,進來吧!」
站在外側的同學最先看見踏進教室的舞蹈助教,認出對方身分後,驚訝得眼都直了。
「闍皇西蒙!」
一個綁麻花辮的女孩脫口而出,說完又覺得不夠矜持而羞紅了臉,急急忙忙轉開頭。
聽見同學的驚呼,禔摩喉頭一梗,倏然擡首,一眼就望見了那個英俊冷傲的皇者。
他是如此亮眼而出衆,即使無聲地站立在人群中,禔摩仍然可以在第一時間找到他的身影。
西蒙現身引起的騷動讓他直覺皺起眉,「那家夥來這裏做什麽?」
「你還沒跟他和好啊?」
「好什麽好,一向是他先招惹我。」禔摩輕哼一聲,想了想,低頭在希恩耳邊說了幾句話,男孩聽得一愣一愣,也不知到底明白幾分,待他說完,一擡眸,西蒙已來至身前。
禔摩的目光掃了全場一圈,除了正在同劍子交談的龍宿之外,幾乎每一個人的眼神都落在西蒙身上,或戀慕或欽仰或羨慕或嫉妒,對西蒙來說,彷彿那些注視根本不存在。
他早就習慣了吧!這樣的包圍與關注。禔摩隐隐有些不甘。
昂起下巴,态度像只高傲的鷹,俯視陸地上無法飛翔的生物般望向對方,「你來做什麽?」
西蒙勾起唇,并未正面回應,「早安。」
闍皇的一聲早安再次引起騷動,大家從未見過他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是點頭問好已屬少見,沒想到冰爵禔摩面子這麽大,竟能讓西蒙主動道早,雖然學園謠傳他們兩人現在正在交往,但以往所謂「闍皇的戀人」意思不過是「最近陪闍皇睡覺的人」,頭銜能維持一周就算福氣,當然也不可能有現在這樣的特殊待遇,有些同學已在竊竊私語着闍皇是否有把柄在冰爵手中,否則怎會如此客氣,西蒙簡單兩字「早安」,輕易就把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全數轉移到禔摩那邊去。
衆人對于西蒙反應的驚詫與艷羨并未加深禔摩的優越感,他不認為被闍皇如此對待算是榮譽抑或寵幸,見他笑得詭異,心中越發警戒起來,一對秀麗的眉皺得更緊了。
「我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西蒙,到這邊來做示範。」龍宿把劍子趕了回去,走到教室中央,打斷兩人的交談,示意衆人安靜下來,「宮廷式華爾滋,先跳第一二段,沒問題吧?」
西蒙望了禔摩一眼,嘴角忽地一挑,別有所圖的笑意從眉梢流洩出來,向龍宿開口道:「與其你親自上場,不如我與另一位同學進行示範,你在旁邊解說,有錯誤立刻糾正,效果更好。」
龍宿一向欣賞西蒙果斷明快的作風,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們兩人的價值觀相當接近,男孩的優秀他看在眼裏,盡管劍子偶爾會憂心忡忡地談起他的冷酷與不擇手段,但龍宿一直覺得這是身為領導者所應具備的特質,無需加以矯正,聽見西蒙提議,覺得有理,便點點頭道:「行,你挑位舞伴吧!」
禔摩一愣,沒料到龍宿這麽爽快,眸子立刻轉向西蒙。
西蒙唇邊笑意未減,回過頭,往女孩那邊望去,狀似在挑選對象,看也沒看禔摩一眼。
闍皇随性的注視引發一陣騷動,每個女孩都希望能夠獲得未來皇者的青睐,他卻遲遲沒有指定人選。
禔摩先是怔了怔,而後明白過來。
他在等,等某個人開口。
他一進來就已認定了對象,可是他偏不說,他要等他自己承認。
他要他主動承認,闍皇西蒙是冰爵禔摩的男人。
禔摩察覺他的意圖,偏不想讓那家夥得逞,但是看他認真地演那齣「不知道該挑誰」的虛假戲碼,又讓他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把那家夥抓回自己跟前,掐着他的肩,告訴他除了冰爵禔摩之外,誰也不準多看一眼。
他狠狠瞪着西蒙,心裏把他詛咒了千萬遍。
西蒙不是沒察覺身後的沖天怒焰,微微一笑,似乎終于打算停止這個心血來潮的游戲,随意朝一個女孩使使眼色,優雅地伸出右手,「那麽……」
「闍皇大人出身尊貴,日理萬機,怎麽有閑情逸致來給小市民們上舞蹈課?」
那語氣明顯帶着贲張的敵意,衆人一齊回頭看向聲音來源。
男孩美眸圓瞠,終是忍不住出了聲,還刻意提高音量,非要讓全班聽見不可。
希恩一抖,搖搖禔摩手肘,「喂、你……」
「哦,冰爵禔摩毛遂自薦嗎?」西蒙故意挑眉一笑,伸出手,熟練地搭上他的腕,稍一用力便将他拖出人群,站到教室中央,側頭在他耳畔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呢喃道:「我每天在做什麽,你不是最清楚?」
「放開!」禔摩不自在地掙開他的手,掌心一翻,示意要西蒙搭上來,「我只跳男方舞步。」
他低聲一笑,心情似乎不錯,「可以。」
西蒙将右手交給禔摩,後者報複性地暗暗掐了一下,龍宿眼力極好,發現後順手在他頭上一敲。
「捏那麽緊做什麽?比腕力啊?」
「沒事,他緊張。」西蒙淡淡道。
禔摩咬着牙,搭上西蒙的肩,「囉嗦,要跳就跳。」
他牽着他的手,他扶着他的臂,兩人就這麽跟随音樂舞動起來。
禔摩很久沒碰過華爾滋了,過去家庭教師曾經牽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學,但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幸好他記憶力強,加上華爾滋節奏并不快,音樂一播,第一起步踏下去之後,大致上就難不倒他。
「一拍大約一點六七秒,一節有三拍,一分鐘約三十節,華爾滋從起步到結束是一個連續動作,每一步都有動作需要完成,三步原則上只有兩步移動距離,所以技巧必須熟練,才能達到評分标準……」
龍宿在一旁滔滔不絕地講述,同學知道下周要考試,誰也不敢分心,目不轉睛地看着禔摩與西蒙的動作,深怕遺漏了什麽重要細節。
禔摩很快掌握住節奏,前後腳輪動交替,像一只翩然舞動的蝶,這支舞由男方引導主要步伐,女方只需配合動作即可,跳着跳着,他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禔摩并不矮,西蒙卻硬是比他高上一截,轉圈時本該讓他負責帶領,卻總有被對方拉着跑的錯覺,西蒙的呼吸薰在臉頰邊,熱熱的、癢癢的,也不知搔的是臉還是心,只覺得胸口越來越不受控制,勉力維持鎮定,又多跳了幾個小節才冷靜下來,他長舒口氣,正盤算着如何搶回主控局勢,西蒙突來一陣輕笑,禔摩感到莫名其妙,一個怔忡,不小心就踏上了對方的腳板,下面的三步也跟着淩亂起來。
龍宿又是一敲,「不用急,暫停三小節,重新跟上。」
禔摩擡頭瞥了西蒙一眼,後者正直直地望着他,他們距離太近,毫無預警地撞入那雙狂野邪氣的眼眸,就像一塊寒冰被抛入火中般,雙方同時震了一震,禔摩倒抽口氣,略顯慌亂地別開眼,又氣自己不夠鎮定,手腕一轉,狠狠将西蒙甩出去。
本該是優雅而溫柔的舞蹈,這下倒像跟仇人玩摔角似的,要是舞伴是個女孩,一定會被禔摩給甩到牆上,撞得鼻青臉腫,偏偏西蒙也不知哪裏學來的招數,借力使力,拉住禔摩前臂,身形一轉,兩人位置登時換了過來,眼看禔摩的腦袋就要與牆壁進行親密接觸,學生們同聲驚呼,卻沒人來得及幫忙,西蒙縱身上前,攔腰一抱,硬生生在撞牆前将他拉了回來。
「砰」一聲,禔摩整個人撞進西蒙胸口,發出一聲悶響,音樂在此時恰好演奏至最後一小節,教室再次恢複平靜,學生們察覺氣氛不尋常,面面相觑,沒有人開口打破沉寂。
禔摩靠在西蒙肩上,輕輕喘着氣,那一瞬間的動作來得太快,他根本沒時間思考。
「我說過,無論幾次,我都會把你救回來。」
帶笑的低聲調侃竄入耳中,禔摩猛地驚醒,用力推開西蒙,臉色微紅,正想說些什麽,龍宿再次開口。
「怎麽跳舞像打架似的,你們有仇嗎?」龍宿蹙起眉,似乎沒有追根究柢的打算,轉向仍處于呆滞狀态的學生,「都學會了吧?自己練習,下周驗收,開始動作。」
「欸?!」這樣就算教完了?
禔摩拍拍衣衫,無視一旁的西蒙,迳自走到教室外面,取下飲水機旁的紙杯,裝入滿滿的冰水。
「你跳得真好。」
他斜着眼,從杯子的縫隙中辨識出對方身分,聳聳肩,垂下手,再倒了一杯,「嗯。」
「很久沒見到你了,最近在忙什麽?」
他喝了口水,聞言忍不住哼聲一笑,「你轉性了是吧?還跟我拐彎抹角起來了?有話直說。」
那男孩也爽快,「晚上有空嗎?」
他往教室內看了一眼,西蒙正在與龍宿說話,似乎沒注意到這邊的情況。
「沒空。」
「明天呢?」
「也沒空。」
「什麽時候有空?」
他把第二杯水喝幹,紙杯一揉,扔到垃圾桶裏,「都沒空。」
「哦?」男孩笑了笑,「怎麽搞的,誰把你包月買下了,連一天都不肯留給我?該不會真的如謠傳所說,你跟那個闍皇搞在一起了吧?告訴我實話,昨天晚上跟誰睡的?」
「你想知道他昨晚跟誰睡?」
那個冷酷嚣狂的皇者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後,口氣很淡,動作卻不是如此。
「很好,去告訴每一個人,這個人、冰爵禔摩——」他霸道地展臂扣住禔摩腰間,将他牢牢釘在懷裏,「現在屬于我,誰敢碰他,就是跟闍皇西蒙挑戰。」
男孩一呆,做夢也沒想到西蒙會做出這樣的宣示舉動,無端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讷讷地轉身離去。
禔摩覺得這個姿勢太過被動,掙開了他,皺起眉,「沒必要這麽大肆宣傳,要是傳到闍城那群老頭耳裏,你的麻煩就大了,我去揍他一頓,讓他閉嘴。」
「無所謂,省得三天兩頭就有一堆男人找上門。」西蒙忍不住一笑,「話說回來,你是在擔心我?」
禔摩冷冷瞥他一眼,輕啐一口,彎腰從鞋櫃把鞋拿出來,「少得了便宜還賣乖。」
「要走了?不練習?」
「會了還練什麽練。」
「沒想到你舞跳得不錯,是誰教你的?父親?母親?」
西蒙提到那兩個名詞時,禔摩下意識警戒地聚攏眉心,不自在地聳了聳肩,「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
「沒錯,有意見嗎?」
「就我所知,冰城早在幾年前已宣告破産,于第八十二次血族會議上正式從貴族族譜中除名。」
禔摩停下腳步,神色陰冷,「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出身貴族世家,懂得一切貴族禮儀,卻又如此厭恨貴族,是因為家人的關系?」
「關你什麽事?」
「你可以選擇繼續逃避,但如果連自己都厭惡自己,憑什麽獲取他人的尊重?」
「我現在好得很,不需要闍皇大人操心。」
「現在好得很,那未來呢?你有什麽目标?」
他一愣,怒火猛地被點燃,高聲回嘴:「那你呢?目标就是在闍城統治一批老得連坐都坐不直的愚蠢貴族?既然如此,還在這裏跟我瞎混什麽?去當你那一呼百諾的快活皇帝,趕緊娶個女人、生一打兒子,我就算餓死街頭也不願踏進闍城一步!貴族不過是酸腐的守舊派,表面上以血族利益優先,實際上只想着怎麽維系自己的好處,大家都一個樣,我早就看透了,去他的血族盟約!去他的子嗣繼承!」
西蒙眼底閃過一瞬了然,他抓住些許狂亂的禔摩,使勁将他扣在懷裏,「好了,別吵了。」
他惱怒地一掙,「如果想嘲笑我,他媽滾去排隊吧!」
那對美麗的眸子裏染上憤怒的血紅,與他的唇一樣,張揚而狂浪。
西蒙沒有思考,或者他不想思考,因為思考後他會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做。
他吻住了他。如同每個夜裏每一次交合的每一個吻,濃烈,帶着侵略,毫不掩飾。
禔摩一直以為西蒙天生就是缺乏感情的人,可是那個人在做愛時的表現完全沒有皇者平時展現的冷靜與鎮定,确實,西蒙經驗豐富、游刃有餘,但在兩人越發親密而頻繁的肢體糾纏中,禔摩偶爾能夠捕捉到那一瞬間閃現、從不輕易示人的情感流露,也許是一抹笑意,也許是一次嘆息,每一回,都讓他心醉且心疼。
心疼。說來好笑,也許西蒙最不需要的便是心疼,可是望着他,禔摩的胸口總沒來由地悶痛。
禔摩活得太過自由,自由到他幾乎不懂得如何掩飾情緒,在皇者面前,喜怒哀樂一覽無遺。
西蒙活得太過壓抑,壓抑到他早已遺忘如何表達情緒,愛與恨、情與愁,于他而言都只是無意義的單詞。
所以當他看着禔摩發怒、大笑、為了一點小事鬧別扭,心底總有什麽在躁動。
他做不到,他不能做到,對此,西蒙甚至連羨慕或後悔的感覺都沒有。
他察覺禔摩望着自己的時候多了幾分溫柔,即使嘴上不說、拳打腳踢從來沒少過。
他沒有怦然心動,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那樣的眼神對多少個客人展現過,他想把那些人撕了,然後,回來把禔摩按到床上,狠狠地要他十遍二十遍。
西蒙懲罰似地在那柔軟的唇上咬了一口,不輕不重,恰好能留下一圈宣示主權的痕跡。
「你就沒有別種辦法了嗎?」禔摩還在惱,口氣不怎麽好,但明顯平靜了許多。
西蒙拉着他走回宿舍,「我的目标也不只是統治闍城。」
禔摩瞇起眼,頰畔的蜜粉色仍未完全褪去,「那麽,你的目标是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生命共同體,不離開也罷。」
「我非離開不可。」
「那當然。」他哼了一聲,氣已消了大半,「你是未來的闍皇,總不可能一輩子窩在學園。」
西蒙推開寝室的門,将他拉到落地窗前,指着遠方的學園大門。
「所謂的外面,不只是闍城,而是整個世界,現在的世界美其名由血族與人族共享資源,其實大部分的好處都被人類占據,吸血鬼幾乎沒有容身之地,學園的建立本意并非庇護、也非訓練,而是打造一座封閉的監獄,把危險的族群隔離開來,沒有人挂心、沒有人在意,這裏只是一方被神遺忘的角落,留在這個地方,我們的族群只會越來越疲弱,最後走向滅亡。」
「那麽,你想與人族為敵?」
「戰争不是必要條件,但雙方盟約必須重新修訂,給彼此獨立的空間。」他的口氣平淡卻堅定,隐隐帶着王者與生俱來的傲氣,「我要開拓新的世界,專屬于血族,不容他人分享與侵犯。」
「闍城的老頭們同意嗎?」
「我想做的事,不需任何人同意。」
禔摩擡起頭,凝視着那線條優美的側臉,「你要殺一人,我跟着,要殺一千人,我也跟着,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幫助你完成。」
西蒙淡淡地笑了笑,「你說過,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沒錯。」
「那麽,我要你留下生命共同體的那個名額。」
禔摩本就沒有打算找人締約,西蒙的要求并不難完成,但他總覺得對方語氣有點蹊跷,懷疑地挑起眉。
「留給你?」
他倒了半杯紅酒,長指在杯緣滑動,沒有正面回應,「不願意?」
「你的新娘呢?」
「我不會做出削弱自身力量的事,沒有任何女性能達到我的标準。」
「繼承人最看重血統延續,要是知道你選擇男性,闍城那些老頭會把你宰了。」
「怕了?」
禔摩輕輕一哼,回身,從西蒙手上搶下酒杯,一飲而盡,接着将杯子用力扣在桌上。
「你有膽跟整個血族對着幹,我就奉陪。」
「禔摩,你上頭條了!」
男孩剛走進團練室,鋼琴椅都還沒坐熱,人形師就拿着吸血鬼日報湊了過來,頭版鬥大的黑體字寫着「驚爆皇室緋聞 闍皇西蒙與落拓貴族熱戀中」,還有模有樣地來了一句「照片詳見內頁A2版」,禔摩翻開報紙,所謂鐵證正是上回兩人在社交禮儀課共舞的照片,也不知是哪個不要命的人偷拍的。
他撇撇嘴,順手将報紙塞回人形師手中,心想那天果然還是應該把那個人揍一頓,八成是他爆的料。
「無聊。」
「你不否認?」
聳肩,随意翻動着琴譜,「沒什麽好否認的。」
「所以是真的?你跟他在一起了?」希恩也湊過來,「可是,你之前不是還很讨厭他嗎?」
人形師搖搖手指,「孩子,這你就不懂了,讨厭是愛情萌芽的信號,就像陰陽師之于我……」
禔摩以琴音打斷了兩人的交談,樂團的發表會就快到了,依照慣例,在舉行結命禮的藍月之夜的一個月後,學校會沿襲傳統,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所有的社團與樂隊都要參與演出,因為學生選擇生命共同體、以血締約之後,就象征正式成年,準備離開校園,回歸真實世界,這個宴會可說是歡送畢業生的嘉年華,每個人都費盡心思準備,禔摩所在的樂團也要上臺表演,除了兩首鋼琴協奏曲外,他還得完成一首獨奏,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去考慮西蒙的事,反正記者怎麽寫并不重要,別人信也好,不信也好,都與他無關。
樂隊老師走上指揮臺,習慣性地拿指揮棒敲敲譜架要衆人歸位,禔摩停下動作,發覺幾乎每位同學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有些帶着難以企及的羨慕、有些隐含準備看好戲的嘲諷、更有些毫不掩飾敵意,擺明要向他下戰帖,他在心底暗暗冷笑,高傲地哼了一聲,将手擺上鍵盤,望向指揮老師。
「今天練哪一首?」
老師本還在疑惑今日的肅殺氣氛從何而來,禔摩一喚,連忙回神,「啊、好,同學把譜翻開,今天練拉赫曼尼諾夫,禔摩,你的獨奏曲決定了嗎?周末過來彈給我聽聽。」
禔摩尚未開口,旁邊就有人插嘴,「老師,為什麽只有他可以獨奏?連合奏曲都要配合他選鋼琴協奏曲,整個樂團都幫他一個人伴奏,這樣不公平!」
「欸?」指揮老師抓抓頭,「這不是老早就訂下的嗎?怎麽現在突然又有意見了?禔摩鋼琴彈得特別好,讓他獨奏是我的主意,未來大家都有機會,還有,樂團的每一部都很重要,沒有主奏、伴奏之分,每個人做好份內的事,發表會近在眼前,我可不希望在這段沖刺期還鬧什麽內部問題,希恩,調音!」
坐在首席位置的希恩将小提琴架上肩頭,帶領大家調音,禔摩靜靜坐在鋼琴前,沒有回頭察看剛才說話的人是誰,反正有那種想法的也不會只有一個,平時一句話不說,挑這種時間抗議,想也知道是為什麽。
幸好團內氣氛雖不融洽,大夥對于音樂還是有一定的專業堅持,練習過程還算順利,畢竟發表會是整個樂隊的成果展現,在這節骨眼跟禔摩賭氣,最後丢臉的也是自己。
直到天色轉黑,練習才宣告結束,禔摩阖上琴蓋,将譜本收入袋子裏。
一擡眼,看見西蒙斜倚在門邊望着自己,不知他何時來的,也不知他在那兒站了多久。
人形師從他身後經過,笑嘻嘻地頂了他一下,希恩知道同學對禔摩态度不善,難掩擔憂地勸道:「禔摩,你真的要跟他在一起?雖然我不了解西蒙,但皇族行事只考慮自身利益,他們會為了達到目地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傷害身邊的人,你想清楚了嗎?」
「不用擔心,我知道自己要什麽。」
他拍拍希恩,将背袋甩上肩,走向西蒙,扯出一抹笑。
「來這裏幹嘛?」
西蒙的食指略帶挑撥地劃過他的下颚,「你說呢?」
「餓死了,去吃飯。」
「不急,我們去走走。」
他挑起眉,「學園就這麽個小地方,有什麽能走的?」
西蒙淡淡一笑,「誰說是在學園裏?」
禔摩一愣,下意識朝四周看了一下,壓低聲音道:「你又要外出?」
「是『我們』要外出。」
他哼哼唧唧地道:「你找女人談情說愛,帶着我做什麽?」
「不必吃醋,今天不找她,帶你去見個人。」
那個人把「吃醋」講得如此理所當然,就好像禔摩理所當然該愛他,理所當然該為另一個女孩感到心煩意亂似的,男孩想反駁卻找不到着力點,不甘地咬着唇,「見誰?」
「待會就知道。」
兩人不知不覺已走到玫瑰花圃旁,晚間學園外圍都有警衛巡邏,要是想翻牆偷溜,随時都可能被逮個正着。
「你要怎麽避開那群警衛?」
「跑。」
「就算他們追不上,只要見到有人離開學校,回頭向佛劍分說通報,我們就沒辦法再進來了。」
西蒙拉起他的手,沉沉一笑,「他們看不見。」
禔摩還想再問,身體突然騰空飛起,彷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動,以極快的速度向前推進,風聲在耳畔嘶吼,那蠻橫的勁道讓人睜不開眼睛,束發絲帶被狂風吹落,金黃色的發穗在漆黑的夜幕下颠舞,他伸手想壓住飛散的長發,晚風卻陡然止住了咆哮,下一秒,他再次踏回地面,再睜眼,已是熱鬧繁華的市街。
不過眨眼一瞬,西蒙已經他帶出校園,那驚人的速度前所未見,幾乎沒有任何一名血族成員及得上他的一半,西蒙曾經承認利用本族鮮血來提升力量,現在想起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未來鋪路,接近女孩、取得鮮血、增強實力、避開警衛外出,他都早有計畫,闍皇不做沒把握之事,更不做沒有利益之事。
也許,每一次外出與人會面,也都是他達成最後目标的跳板。
禔摩突地打了個冷顫,他逼自己停止往下深思,轉頭望向西蒙,皇者面無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麽。
「接下來要去哪裏?」
「跟我來。」
西蒙伸出手,禔摩自然而然地牽上,察覺男孩掌心一片冰涼,他蹙起眉,「冷?」
禔摩搖搖頭,「走吧!」
天色已晚,加上此地離血族學園較近,街上行人并不多,西蒙的背影高大寬闊,如山般凝定,步伐輕緩,在空蕩的街道上踏出孤獨的清響。
禔摩咬着唇,俊美的臉龐上拉鋸着難以言明的情感矛盾。
「想什麽?」
「你帶我出來,不只是為了走走吧?」
「聰明。」
「你時常出外與那個女孩會面,熟悉附近環境也不意外,可是今天換了目的地,道路錯綜複雜,你卻清楚地知道何時該左轉、何時該右彎,想必是在帶我來之前,已經親自走過一趟了?」
「有話直說。」
「闍皇西蒙。」禔摩仰起頭,「每一件事都在你的算計之中嗎?」
他終究是問了,他沒問的是,與我相遇、收留我、讓我愛上你,也在你的算計之中嗎?
那些霸道的擁抱、那些激烈的吻、那些狂浪的情交,每一次的纏綿缱绻,都在你的算計之中嗎?
西蒙腳步一頓,勾起唇,好像聽明白了他的話外之意,卻不打算回答。
「到了。」
他拉着禔摩跳到一棵高大的行道樹上,枝幹承不住突如其來的重量,搖搖擺擺地發出清脆的沙沙聲,西蒙凝神站定,樹枝又停止了躁動,左掌扶住男孩後腰,右手朝前方一指。
禔摩順着他的手望過去,看見一間破舊的水泥平房,低矮、狹窄、毫不起眼,牆壁上還有斑駁的油漆痕,一樓門廊亮着盞小燈,二樓窗戶邊隐隐約約可見到人影晃蕩,似乎是一男一女正靠在窗邊說話。
他不明其意,皺起眉,「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記得他是誰嗎?」
禔摩瞇起眼,燈光昏黃,只能辨認出大致的輪廓,根本看不見臉孔。
「我認識?」
「咿呀」一聲,窗戶被人推開,一個物品被人從二樓抛下,砸在門廊的遮雨棚上,發出玻璃碎裂的聲響,似乎是個啤酒空瓶,對話聲透過夜風傳送過來,這才發現他們并非交談,而是在争吵,與其說在争吵,不如說是那個男人正對着另一個女人破口大罵,粗鄙的髒話伴随着女人的哭泣聲,在安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禔摩背脊突地一僵,他認出了那個人。
那個聲音,他永遠不會忘記,不可能忘記。
同一時間,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他擡頭一看,西蒙的表情很冷淡,不像發怒,也不像嘲諷。
男人叫罵的聲音越發宏亮,禔摩胸口一陣煩亂,一甩頭,準備跳下樹,卻被西蒙強硬地拉回。
「我要走了。」
「不認得他了?」
他惱火地瞪着西蒙,「你調查我的事?」
「要查你把錢寄到哪裏,并非難事。」
「那麽,你帶我出來,就是為了看這個?我見到了,現在我要走了。」
禔摩再次嘗試抽身離開,西蒙這回卻用上了真力,五指在那白皙的腕上留下幾道紅痕。
「他已經結婚了,那是他的妻子。」
禔摩的臉被西蒙的話語削去一層血色,「那又如何?」
「我要你看清楚,你出賣身體供養的男人,根本就沒有在意過你。」
「他愛的是女人,不是男人,我一開始就知道的。」
他冷笑接口:「而你仍舊心甘情願讓他利用?」
禔摩的眼神沉了下來,「不要輕易評斷你不了解的人。」
「我只相信眼睛所見。」
西蒙舉起手,禔摩立刻知道他想做什麽,抽出随身短劍,架上他的頸子。
「我不會讓你殺他。」
西蒙斜睨他一眼,笑容更冷,「你還愛他?」
「總之,我不允許你動他。」
那水藍眸子像一泓清潭,倒映出瑩瑩月波,禔摩的目光沉穩而堅決,西蒙的手垂了下來。
「給我一個不殺的理由。」
男孩頓了頓,将匕首收起來,沉默地望着他。
西蒙的眼神讓他無處可逃,禔摩知道,他在等一個合理的解釋。
闍皇想殺的人,誰也阻止不了,縱使這回自己成功攔下,也難保下次他離開校園不會再折回來下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一切向他說清楚。
禔摩深吸口氣,發覺胸口緊得發痛,彷彿有張黑色蛛網漸次蔓延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