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 (4)
城可能要掀起家族革命了。
「禔摩确實是個特別的孩子。」如果需要,他倒是可以讓龍宿去說個情。
反正他床頭那幾只翠玉鳳凰擺着不能飛也是可惜,拿出來好好運用才能促進世界和平。
西蒙皺起眉,已猜到劍子心裏在打什麽主意,「你想太多了。」
此時佛劍分說緩步走上講臺,一看見全校最有威嚴的佛劍老師,嘈雜的交談聲頓時安靜下來,他清清喉嚨,開口時聲音竟比用十支麥克風還要宏亮,「今天是狩獵總驗日,同學兩個人一組,不得有第三人幫忙,考試時須取得三種不同動物的血液分別裝入玻璃中,動作最迅速的組別可以獲得龍宿老師提供的黃金獎章,請注意,傷及幼獸者,重考;取血不足者,重考;狩獵超時者,重考;玻璃瓶遺失或損壞者,重考;發現取血過多令獵物致死者,處罰并重考,劍子老師和龍宿老師會随隊視察,不得惡意妨礙其他隊伍進行考試、不得使用違禁武器及藥品、不得以任何形式作弊,要是有上述情形發生,我會親自出面矯正違規行為,現在大家可以開始行動了,祝各位考試順利。」
佛劍分說話語一落,大批學生們紛紛拔出武器,吆喝着朝各個方位蜂擁而去,獵物于幾日前已野放在學園後山,若不早點行動,讓牠們跑入深山密林裏就不好找了。
禔摩握緊短劍,身形閃動,掠過幾名新生,從雜草叢生的小徑沖了進去。
劍子回頭一看,西蒙的目光正緊緊追随禔摩離去的方向,他微微一笑,「我沒想過闍皇西蒙也會這麽執着。」
西蒙冷笑道:「你錯了。」
「是嗎?」
「他對我來說毫無價值。」
「闍皇會為了替一個毫無價值的人出氣,就把對方打得半死不活嗎?」
西蒙一默,拔出自己的劍,準備跟過去。
劍子叫住他,低聲道:「他腳步虛浮、體力不足,又久未活動,你多加留心。」
「我知道。」
「他個性倔強、待人冷漠、防衛心重,其實跟過去的經歷有關,他家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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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黑發男孩打斷了劍子仙跡的話語,足尖輕點,飛快地跟上禔摩步伐,翻飛的墨色披風迅速隐沒在搖曳的樹影之間。
男孩的步伐比落雪還輕,像只靈巧的貓一樣,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足跡,他側耳傾聽,右手拂開掩蔽的林幕,鑽入另一條雜草蔓生的過道,腰間挂的玻璃瓶相互撞擊,在靜谧的山林間聽來格外清脆。
棕黃相間的獸影映入眼簾,禔摩潛伏在樹叢裏,屏着呼吸觀察那頭豹子的一舉一動,算準了牠低頭飲水的時機,抄起小劍,無聲躍起,還未閃到花豹身旁,耳畔突然傳來細微的破空之聲,夾藏在風的咆哮中,普通人根本無法察覺。
禔摩微微一怔,回劍想把暗器掃落,那東西的飛行速度卻比他還快,短劍來不及與之相碰,只能眼睜睜望着它呼嘯而過,他順着破空聲響往前望,「噗」的一聲,暗器分毫不差地擊中目标,只見那頭豹子悶吼一聲,脖子一歪,搖搖晃晃地踱了幾步,最後終于腿軟倒下。
禔摩跑上前,拾起那個暗器,卻發現只是塊較為尖銳的小石子,心下一凜,忍不住揣想若這塊石頭是朝着自己而來,到底有多少把握可以順利躲過,在腦海裏悄悄模拟了一次剛才情況,确定自己的速度足以及時閃避,才放松了緊繃的神經,将石頭握入掌中,詫異對方手法精湛的同時,也起了相當的敬佩之心。
他不記得學園有身手這麽好的人,禔摩轉過頭,後方除了随風搖曳的灌木叢外,沒有任何人站立。
正想出聲詢問,心裏突然閃過一張嚣狂邪氣的俊美臉孔,登時明白了事情始末,他将石頭摔在地上,怒道:「這是我的獵物,你就非要來攪局不可?」
勁風一閃,黑色俊影翩然而入,似笑非笑地一揖,示意要禮讓禔摩過去取血。
「你以為我稀罕嗎?」禔摩冷哼道:「你要這只豹,就讓給你吧!再插手,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在那個人出現以前,禔摩已經收集了兩罐鮮血,再捕獲一只獵物就能完成任務交差,沒必要跟他在這邊浪費時間,一句話說完,旋身就走,大概是轉得太急,腳下不知怎地一踉跄,差點撞上前方的樹,他張開雙手平衡身體,右腕卻忽然被人牢牢握住。
西蒙的聲音很低,不容反駁。
「你過度勞累,休息後再行動。」
「輪不到你管。」
男孩桀敖不馴的态度激起了西蒙的不悅,皇者從來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拒絕,何況是面對冰爵禔摩。
斂起嘲谑笑容,大掌移至禔摩瘦削卻結實的手臂,加重力道緊握,粗魯地将他推到樹幹上,冷冷道:「我以為冷艷色是個例外,沒想到,自虐根本就是你的喜好。」
「怎麽,難道闍皇大人舍不得?三番兩次幹涉我的事,你他媽管閑事管到海角天涯了是吧?」
西蒙俊眉一橫,張手掐住他的頸項,用力捺住,掌骨頂在禔摩的咽喉上,拇指與食指牢牢扣住那纖瘦的下颚,「既明白我用意,就不該挑戰我的底線。」
男孩直起身子,挑起眼角斜瞪住那似乎已然發怒的王者,蔓延至眉梢的野氣像只高傲矜貴的貓,「這就是闍皇西蒙表達在乎的方式?要是每次都這樣勾搭女人,恐怕不大見效吧?」
西蒙冷冷一笑,「何不自己試試看?」
話語剛落,蠻橫的唇就吻了上去,一道溫熱的液體從唇與唇交接之處灌注進來,濃重嗆鼻的腥味伴随着新鮮血液特有的清甜充斥整個口腔,彷彿連腦袋都泡進鮮血裏,一股強大的能量從上到下傳輸至四肢百骸,瞬間驅散所有疲憊困頓,禔摩幾乎忘記自己上次飲血是什麽時候了,畢竟血飲品并不便宜,平時很少機會碰觸,西蒙喂食的血雖然稱不上高級品,對他來說卻有如久旱逢甘霖,吸血族的原始沖動促使他張開緊閉的唇,憑着本能貪婪地吸吮對方給予的力量泉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尖牙咬破了那譏诮的薄唇,殷紅血絲從兩人交纏的唇舌間緩慢淌下,烙印在白皙如雪的面頰上,襯得倍加凄麗絕豔。
熱燙的鮮血宛如生命之泉,足以讓垂死之人重獲新生,感覺體力已恢複大半,他很快掙開西蒙,退至安全距離,用手背抹去唇角殘餘的血痕,漂亮的鳳眸打量地瞇起。
聰明如禔摩,自然不會不明白西蒙此舉是為了自己,但他此刻不願細思原因。
「不要招惹我,闍皇西蒙。」他喃喃道,「你承擔不起的。」
「哦,為什麽?」
男孩防備的姿态稍微松懈了下來,但五指仍緊抓着劍柄,随時準備出擊,「我也想問,等着當吸血鬼王子新娘的女人随便抓都有一大把,你卻半個都看不上眼,為什麽?」
「你說呢?」
「無論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東西,都只是浪費時間。」
「我從不做浪費時間之事。」
繞圈子。每次他一提起類似話題,西蒙就老是同他繞圈子,禔摩早已明白他的把戲,冰冷一笑,口氣跟着尖銳起來,「這麽說來,該不會闍皇愛上我了?」
西蒙勾起唇,喉頭滾出幾聲低沉輕笑,「你很特別,不過,還不到那種程度。」
男孩被逗笑的時候,通常是因為對方太過天真、太過愚蠢,或者兩者都是。
他并非特意輕視任何人,實際上,他比誰都重視自己的敵人,但能讓闍皇認可為敵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有,西蒙也沒有理由讓對手茍延殘喘至今。
禔摩很清楚眼前這個人完全有資格用輕藐鄙視的态度面對任何人,那睥睨神态脫胎自與生俱來的孤高,淩駕于蒼穹之上的霸道狂氣推動他一步步登上王者颠峰,他從不曾懷疑西蒙那翻手便能颠覆風雨的能力,相反的,他比誰都明白,但正是這個認知讓他內心的氣惱郁悶難以平靜。
禔摩朝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道:「不需要處處展露你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我知道沒人入得了闍皇的眼,可是總有一天,你也得選擇生命共同體,與受到闍城一脈認可的血族之子共度一生一世,難道你以為他們會同意你跟外面不知哪來的人類女性生孩子嗎?別笑掉我大牙了。」
西蒙并未動氣,平靜地道:「吸血族找尋人類作為共同體,已有成功前例。」
「血族任意與人類混種會削弱自身力量,無端增強對方功體,闍城絕不可能同意你做出這類危害全族的抉擇。」禔摩惡狠狠地瞪着對方,像要把他瞪出一個窟窿似的,甚至沒有時間思考胸口翻騰的怒氣所為何來,他只知道那個人談起「她」時展露的平和神色像根隐形的刺,讓他的心髒隐隐抽痛,刻意挑釁般吐出一連串殘酷字句,試圖在那銳利自信的眉眼間尋找一絲猶疑動搖的痕跡,卻發現只是徒勞。
他垂下頭,死咬着唇,痛恨自己為了莫名其妙的事物亂了心緒。
西蒙淡然一笑,「你是擔心還是嫉妒?」
不在乎就不會嫉妒。男孩的微笑宛若勝利宣告。
禔摩猛然擡首,想說幾句譏刺話語,後方光線忽被龐然大物遮蔽,一道闇影如黑暗龍卷風籠罩而來,他顧不得其他,直覺伸出手,不假思索地用盡全身力氣将西蒙推開。
下一秒,破空聲響伴随高亢獸吼垂直劈落,高度超過兩公尺的大黑熊揮舞着利爪橫掃過來,禔摩低身一閃,頭頂劃過涼風,兇猛的第一抓正中他身後樹幹,登時将半圈幹枯的樹皮撕扯開,發出粗糙刺耳的剝裂聲,他尚未擡頭,大熊的第二爪又迅速襲來,野生猛獸的動作太過迅速,毫不給人喘息空間,從他推開西蒙開始便只能憑本能做出反應,連思索回擊的時間都沒有,稍有分神,一個閃避不及,腹部狠狠一痛,鮮血狂噴而出。
尖銳的熊爪在雪白平坦的胸腹間留下觸目深痕,感覺器官都被掏出來攪弄了一番,深色的內髒血液湧如泉水,把四周的雜草泥土染成了暗沉的腥紅色,禔摩靠着樹,彎下身,伸手往傷處一摸,觸手全是濕潤黏膩的血肉,亂糟糟的糊成一片,劇烈的灼痛感幾乎将他整個人撕裂,他咬着牙,勉力擡首,清楚看見西蒙掌心一翻,迅速抽出武器,在大熊的兩腿後方各劃了一刀,那黑熊吃痛,怒吼一聲,踉跄往前撲跌,尖爪再度揮出。
盡管氣力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流失,禔摩仍企圖做出反抗,他艱難地擡臂格擋,西蒙的刀适時橫了進來,架住那頭盛怒的黑熊,低喝:「快跑!」
足以撕破腸肚的爪尖在眼皮前方不到一吋,熟悉的男性氣息又不合時宜地竄了出來,西蒙就靠在他身側,肩貼着肩,禔摩只要一轉頭,鼻尖便能碰到他的臉頰,他抑住疼痛造成的顫抖,穩住步伐,在淩亂覆頰的金緞發絲間瞥見配在西蒙腰間的皇者之劍,伸出手,使勁一抽。
青色邪光陡閃,闍皇之劍出鞘後宛如噬血青蛇,一見敵人便纏住不放,大熊身上瞬間多了幾道傷口,禔摩也不管方位準不準确,握着劍柄就是一陣胡亂劈砍,黑熊大概察覺自己無法單身對抗兩名敵人,仰頭哀叫幾聲,翻身四腳着地,一拐一拐地跑了。
眼前危機一消失,強撐着傷體的腎上腺素也失去了作用,加倍沉重的倦怠與無力如浪潮般席卷全身,有如經過一場七天七夜的殊死戰,連眼前的景象都無法看清,禔摩別開臉,不願讓西蒙打量自己,胸口沉重地起伏,雙腿終于撐不住體重而向下滑落,松手,長劍铿然墜地。
西蒙将長劍系回腰間,蹲下身,大掌壓在傷處附近,只是那傷口太寬太深,單純的按壓對于止血并無法起太大的作用,反而逼出更多褐紅色的血泉。
突來的痛楚讓禔摩低低咒罵了一聲,他吐了口氣,緊抓西蒙手臂,秀眉像打結般擰扭在一起。
西蒙的臉色相當難看,那張面無表情的俊野臉龐雖然仍如既往地平靜,鷹隼般冷漠銳利的眸子卻在掃視過緊握自己右臂的修長手指時,染上一層複雜色彩。
「你真是我見過最愚蠢的人。」
禔摩沒有多餘力氣回嘴,迷蒙間望見眼前男孩暴躁地扯下身上衣物,撕成長條準備替自己包紮,他任性地将西蒙伸過來的手推開,艱難地從懷中掏出最後一個盛血空瓶,「那是我的獵物。」
他幾乎連瓶身都握不緊了,卻始終不肯往西蒙懷裏靠。
西蒙只停頓了幾秒,接着便自顧自地替他包紮起來。
皇者溫暖的指尖滑過本已無知覺的纖細腰間,引發了讓男孩恐懼又欣喜的顫栗,他大口大口喘着氣,指甲深深陷入那霸道而有力的手腕,「你他媽聽不懂人話嗎?不用管我,去取血,別讓牠跑了。」
「閉嘴。」闍皇難得動了怒氣,「冰爵禔摩,給我閉上你的嘴。」
痛。男孩漂亮的臉蛋皺成一團,粉色唇瓣因強忍痛楚被咬得傷痕累累。
西蒙完全不懂得溫柔,讓他治療也許比一死了之更加痛苦,可是痛覺卻是禔摩現在知覺自己仍活着的唯一證明,他能感覺意識正一點一滴随着大量流失的鮮血漸漸消逝,四周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耳邊只剩鮮血落地的滴答響,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內心卻比任何時刻都還平靜。
「我帶你去找校醫。」
西蒙彎身将他抱起,禔摩蹙起眉,悶哼一聲,難得沒作任何掙紮。
他輕得不可思議。
西蒙甚至可以感覺男孩肩膀突出的骨頭頂撞着自己的胸口,他抿起唇,眉眼罩上一層寒霜。
垂頭,凝望那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容顏,低聲說了一句禔摩一輩子作夢也想像不到的話。
「你若如此厭惡與我同住,跟劍子說一聲,他會安排。」
禔摩撐開沉重的眼皮,擡手,歪斜地扯住年輕皇者的內衫領口,似乎因為失血過多而有些神智不清,竟咧嘴一笑,血從幹燥龜裂的唇畔湧出,染紅了雪白的衣襟。
「你也是我見過最愚蠢的人。」
男孩顫抖地笑着,破碎的唇逸出揉合悲哀與嘲弄的嘆息,有那麽一瞬,那倔強的脆弱竟讓皇者淡漠的心不可思議地抽疼起來。
他湊到西蒙耳邊,嘶啞着嗓子,在昏厥以前抛下一句似笑似怨地輕聲耳語。
「愚蠢的皇啊,你難道看不出,我不願接近你,是因為你可恨地左右着我的情緒嗎?」
西蒙定定望着那只有在熟睡時才會顯露順從模樣的美麗男孩,伸指抹去他唇邊的血痕,再将他淩亂的發絲輕輕整理到耳後,想起什麽似地,低低一笑。
你逃不了的,禔摩。
除了愛上我,你不會有第二種命運。
修長濃密的羽睫急促地來回搧動,顯示躺在病床上的傷患睡得十分不安穩,額上珠汗一滴滴沿雪頰滑落,将那套病人專用的灰藍長衫領口濡濕了一大片,他緊緊皺着眉,手握成拳,不時翻來覆去地發出難以理解的夢呓,似是喊着一個陌生名字,又似乎喊着姊姊,沙啞的嗓音教人不忍卒聽。
那頭淡金色的柔順發絲被汗水浸得條條分明,一绺一绺地黏在蒼白瘦削的頰畔,紅衣男孩拿出布巾,仔細地擦拭那張精致俊美的臉蛋,他的動作很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練琴練出一層薄繭的左手藏在身後,只使用右手,彷彿怕稍有不慎就會使那挺立的琢鼻或軟潤的粉唇伸張出不完美的裂縫。
溫柔的擦拭讓禔摩翻動身體的頻率稍微緩和下來,氣息也不再那麽紊亂,希恩長舒口氣,将手巾泡在臉盆裏洗了洗,正準備擰幹,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抓住,他痛得松開手,噗通一聲,毛巾又掉回水中。
「……希恩?」
男孩的聲音像冬日樹葉落盡的枝枒交互摩娑般喑啞,他下意識摸摸幹燥的喉嚨,希恩連忙遞上一杯溫水,禔摩接過,一飲而盡,外頭的陽光讓他艱難地眨了眨眼,确認眼前人身分後,這才解除警戒的姿态。
希恩将布巾挂好,伸手到他額上測量溫度,幸好幾天前那吓死人的熱度已經降低下來,否則他還真怕禔摩會把腦袋給燒壞,「是我,你終于醒了,太好了。」
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繼續在惡夢中掙紮,至少不會有全身器官被丢到滾水裏川燙過一遍的感覺。
禔摩閉上眼,恍然間還能聞到當日腹部被抓傷時,汩汩流出的血腥氣味,他掀起衣擺,看見腰側從胸口到腹部的地方像在卷壽司一樣,纏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紗布,幾乎讓人連彎腰都感到吃力,包紮手法不甚細膩,黃褐色敷藥從傷處滲透出來,被鮮血染成粉紅色的老式繃帶七零八落地塞在紗布周圍,顯然并未黏貼牢靠,也不知是誰的手筆,幸好吸血鬼的痊愈速度比一般人類快得多,就算包紮動作不大俐落,只要能将傷口塞住止血,過幾天也會自行愈合。
禔摩皺眉将幾條多餘的繃帶撕開,丢到一旁的櫥櫃上,右肘曲起,側過身,想把自己給撐起來,才剛移動上半身,腹部突來一陣劇痛,好像有把利劍直接刺進胃裏,疼得他再次跌回床上。
希恩忙按住他,「別起來,小心傷口撕裂,我去找校醫過來。」
他咬着牙,忍耐那一波痛楚慢慢褪去,鬥大汗珠從額角滾了下來,「你在這裏幹嘛?」
「你昏迷了好幾天,我們大家輪流來照顧你,佛劍老師和劍子老師也來過不少次。」
禔摩張了張唇,似乎欲言又止,想想仍未開口,淡淡「嗯」了一聲。
「雖然傷口頗深,卻沒傷及要害,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醫生說只要再深一吋,內髒就會被抓破,就算用最快速度趕回醫院也來不及了。」
他煩亂地抓着繃帶,臉上并沒有逃過一劫的欣喜神情,「誰拿了第一?」
希恩一怔,「什麽?」
「狩獵總驗,誰拿第一?」
「都傷成這樣了,還挂念總驗成果啊?放心,你在昏迷前已經收集完三瓶鮮血,佛劍老師答應不需重考,要不然現在這種情況放你在深山野外亂跑,遲早又會出事情,學校跟樂團我都幫你請假了,等你完全複原再回去練習吧!」
三瓶鮮血?他清楚記得失去意識之前還有一個玻璃瓶是空的,那最後一瓶血液絕對不是出自自己之手。
既然不是自己,可能的人選就只剩下那個人。
光是想起他的名字,胸口彷彿又開始翻騰擾動,那雙強而有力的手臂不容抗拒地将他箝制在懷裏,他痛得幾乎失去思考能力,只能緊緊揪着那個人的衣領,咬牙切齒地任憑西蒙為所欲為。
西蒙救了他的命,還暗自助他通過考試,這個認知讓禔摩莫名惱火起來。
當然,一想起他在意識模糊間對他說了什麽瘋話,更是叫禔摩如芒刺在背,坐立難安。
「讓開,我要下床。」
男孩不顧疼痛硬是撐坐起來,希恩想把他壓回床上,又怕弄疼他,只得連連說別動別動,正僵持間,病房的門被人推開,維特端着一個金屬制的托盤蹑手蹑腳走了進來,看見禔摩已然清醒,先是一愣,貌似悄悄松了口氣,眼神移轉,瞥見希恩也在場,還裝模作樣地抓着禔摩手臂,一對秀眉毫不客氣地皺了起來,好像看見什麽髒東西沾上主人的披風。
雖感嫌惡,長久以來的禮儀訓練讓維特僅是板起了臉,淡然道:「你又在這裏打擾病人了。」
希恩見他沒有什麽好臉色,自己明明沒做錯什麽事,維特就偏偏不願正眼相看,一挑眉,微愠地回嘴:「我打擾病人?你才是騷擾病人,禔摩又不是你的主子,天天往這裏跑做什麽?」
「主人交代我要照顧他。」維特将托盤裏的水果和熱茶放到床邊,「禔摩大人,你感覺如何?」
希恩插口道:「他想出去,我要阻止他下床。」
「沒有問你意見。」小男孩蹙着眉,聲音雖溫軟卻隐然帶着不愉,轉頭面向禔摩,「你現在傷勢還沒痊愈,不适合下床,要是到處亂跑又添上新傷,就辜負主人的好意了,西蒙大人說在完全康複之前不能離開病房,你就再多休息幾天吧!需要什麽東西的話,我可以出去打點。」
維特絮絮叨叨地勸告,雖然他過去的确不太欣賞任性又高傲的冰爵,但主人說禔摩舍身相救,替他擋下致命的攻擊,吩咐他好好照料,聽到禔摩是因保護主人才受傷,一向對西蒙又敬仰又佩服的維特自然萌生了些許好感,這些天看他老是噩夢纏身,善良的管家不由得對這名落拓貴族過往的經歷感到同情,一想到他的個性是成長環境所導致,對禔摩言行舉止上的不滿和埋怨也就少了許多。
「好意?」禔摩輕哼一聲,重傷後一不小心吐露了幾句在意的言語,想必那家夥一定以為他成功擄獲他的心了吧?腦海中浮現出那個俊野男孩邪肆自信的勝利笑容,禔摩忍不住痛恨起昏沉間展現脆弱的自己,千不該萬不該接受他的恩情,千不該萬不該倚靠在他懷裏,他壓住纏得亂七八糟的傷口,想藉由疼痛來自我懲罰,咬牙,恨恨道:「我看他現在八成得意的很,說不定還後悔把我帶回醫務室。」
「才不會,主人千辛萬苦把你抱回來,你該要好好感謝才對,而且主人他每天晚上都……」
「喂、你說話客氣一點,你家主人身手要是真的這麽好,還會讓禔摩受這麽重的傷嗎?」希恩插口道。
說話被打斷,維特氣不打一處來,「主人沒有必要照顧任何人,再說,你不也沒有保護好禔摩大人嗎?」
「我又不像你,成天跟在別人後面叭搭叭搭的跑,就怕西蒙過得不夠舒适。」
「哼,你天天來找禔摩大人,一定是對他有不良企圖吧?還拉着人家的手……」
「怪了,我們是好朋友,拉他一把又礙到你什麽啦?」
「吵死了!通通給我滾出去!」醫務室的門被人用腳踹開,粗野豪放的嚷嚷聲适時地打斷了希恩與維特的争吵,來人抱着一堆藥品大步走入,臉被堆高的瓶瓶罐罐擋住,壯碩的手臂還挂了幾捆繃帶,他用力拉開禔摩病床隔壁的簾幕,發現上面躺着一名慘綠少年,搖搖頭,輕啧一聲,轉身拉開另一邊的簾幕,終于尋到一張空床位,男人粗魯地把藥罐通通傾倒在上頭,随意挑出幾瓶塞進長袍口袋。
他的身材極為高大,勉強擠在一襲尺寸和氣質皆不搭調的醫師白袍裏顯得頗為別扭,一雙眼瞪起來像牛鈴一樣吓人,該生在頭頂的毛發似乎都長到身體其他部位去了,前臂上的毛長得可以編辮子。
「這裏是病房,你們吵什麽吵?還不快點給我滾蛋。」發現禔摩意欲離開,男人伸手将他捺回床上,也不顧會不會弄疼人家,「啊、不包括你,不怕死的小鬼,你傷還沒好,給我好好躺回床上,省得我去拿繩子來綁人。」
「醫生,我是奉西蒙大人之命而來,他要我幫忙照顧禔摩大人。」維特認為自己有正當理由留下。
「什麽醫生不醫生,蠢死了,叫我茶理王。」茶理王撇撇嘴,聽維特提起西蒙,老大不爽地賞了他一個白眼,「誰管那小子吩咐什麽鳥事?疼老婆又怕人知道,老子天天看他從窗口跳進跳出像賊似的,人家還不是甩都不甩,喂、不怕死的小鬼,你很有種,敢無視那個眼睛長在頭上的小子,我欣賞你。」
他用力在禔摩背上一拍,力道之大,尋常人大概連肺髒都要被他拍得吐出來了。
維特不能容忍有人批評西蒙,短短的金發豎起,像只遇敵戒備的倉鼠,「主人不是賊!」
「偷雞摸狗不是賊是什麽?之前那個紫色頭發的陰沉小鬼也是常常摸進醫務室,不知道想玩什麽花樣,每次都要我把拎掃把把他轟出去,沒想到西蒙小子也來這一套,現在是怎樣,談戀愛之前要先打一架啊?」
「小子小子的喊,你又是什麽身分?」禔摩忽然冷冷插口,「我跟他沒有戀愛關系,少造謠。」
「哈哈!倒是兇惡的很,不錯,我喜歡。本王是吸血鬼族的領袖,對那些無聊的權力争奪沒興趣,把位置留給闍城的酸腐貴族去搶個頭破血流,我就是愛叫西蒙小子,他如果不爽,就約時間來打一架。」茶理王從口袋摸出一塊餅,掰成兩半丢進嘴裏,「小鬼很有膽識,難怪西蒙小子會對你另眼相看,我看他就是讨罵加欠罵,你最好對他兇一點,讓他吃點不一樣的口味,不要每次都點奶油蛋糕,膩死我了。」
維特争辯道:「主人不喜歡甜食,從來沒有點過奶油蛋糕。」
「你傻蛋啊你,奶油蛋糕是指那些看到血就會頭暈的嬌滴滴貴族,吸血族那群白癡長老如果真要叫西蒙小子從那些女人裏面挑選生命共同體,幹脆先去集體自殺好了,省得最後被自己給笨死。」
一連串的不敬言詞讓維特不得不加以反擊,「你沒有理由指責長老,長老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血族的未來着想,關于生命共同體,西蒙大人自有分寸,他絕對會選擇最适合的對象,延續本族血脈。」
兩人關于血族未來的争論讓禔摩聽得頭痛,他沒有必要在乎那個人選擇誰做為生命共同體,就算西蒙要找個人類女子共度一生也與他無關,他抓住希恩的手肘,朝對方使了個眼色。
希恩知道他要離開病房,不同意地搖搖頭,希望他躺回床上,禔摩哪肯聽勸,趁着茶理王和維特吵得不可開交之時,偷偷跳下床,溜了出去。
不想馬上回宿舍跟西蒙大眼瞪小眼,禔摩步出醫院後拐了個彎,經過郵局,來到學園東側的溫室花圃,這裏是吸血鬼校園與人類都市的交界地帶,為了避免學生違規外出,劍子仙跡已把出入通道封閉,此處并沒有穹頂保護,白天經過會被太陽灼傷皮膚,就算夜晚意圖闖關,也很難騙過數名精明的校園守衛,被抓到必定重罰,所以,雖然每個學生都知道翻越玫瑰園的外牆就能進入真實世界,卻根本沒有人嘗試離開。
遠方的白玫瑰随着晨風起伏搖曳,在光線照射下有如一片銀白色的海洋,學園天頂只到玫瑰花圃前方為止,再過去就沒有任何防護,那些玫瑰受到真實陽光的滋養,生長得特別挺立嬌俏。
禔摩上前一步,瞇起眼,遙望那被毀棄的聯外之門,外頭陽光太過強烈,即便只是直視也會讓吸血鬼産生不舒服的暈眩,他看了幾秒就別開目光,暗忖西蒙大概便是從此處進入人類世界,卻不知他是如何避開那麽多雙虎視眈眈的眼睛,順利通關。
「醒了?」
彷彿有什麽感應似的,一念起那個人,熟悉的低沉嗓音就竄入耳中,禔摩身子一震,倏然回頭。
年輕的皇者背光而立,臉上表情被陰影遮蔽,只能從那晦暗的剪影中隐約辨認出勾在唇邊的淡然笑意。
出乎意料的相遇讓禔摩有些怔忡,直到西蒙走近,擡手想觸摸他的額頭時,他才猛地醒神,側身閃避開來,皺眉問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西蒙低聲一笑,順手扯下擋風的外套翻披到禔摩身上,趁他一時微愣,大掌掐住他因為受傷住院又變得加倍瘦削的手臂,不顧對方抵抗,強硬地把手背貼到那蒼白的額前,确認他已經沒有發燒後才松開。
「我吩咐維特不準讓你外出,如此簡單的要求,他竟然無法辦到。」
禔摩抹抹被他觸碰過的地方,聽見西蒙隐隐帶着不悅的話語後,輕啐一口,「小不點也許把你的話當聖旨,但我沒必要聽從你的命令。」
「還是沒有變啊,冰爵禔摩。」挑眉一笑,「在說過那些話之後,我以為你會收斂一點。」
「你最好祈禱我可以收斂一點,省得到頭來讓闍皇大人遍體麟傷。」
見他不承認也不否認,西蒙笑了笑,未再進逼,「精神這麽好,想必傷勢都沒有問題了。」
「本來就死不了。」
「那就好,要不然這個就浪費了。」西蒙手一揚,抛出一個物品,禔摩下意識伸手接住,低頭一看,是個精巧的白色紙盒,他見過這個盒子,在那座又陰冷又狹窄塔牢裏,西蒙曾給過他一模一樣的東西。
他抽掉紫金相間的緞帶,拉開紙盒,那被蜂蜜糖漿刷得油亮油亮的草莓塔散發出酸甜濃郁的香氣,靜靜躺在用巧克力裝飾過的紙臺上,食材色澤豐滿,新鮮飽滿的草莓光用看的就令人食指大動。
這類型的高級甜點學園裏并未販售,想必是西蒙從外面夾帶回來的,也許其他人知道闍皇連外出都挂念着自己,會感到無比榮幸,可是禔摩一點也不覺得開心,一想到這是西蒙跟某個女人激情纏綿過後順手從路旁面包店買回來的禮物,他就有種被羞辱的挫敗感,他可不是闍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