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 (1)
禔摩醒過來時,床頭櫃擺着一套嶄新的幹淨制服,他坐起身,太陽穴突來一陣酸疼,想是淋雨加吹風所以鬧起頭痛,要是讓西蒙知道,八成又少不了一陣嘲諷。
他撐着昏沉的頭顱跳下床,摸摸昨晚被大雪浸濕的袍子,還沒完全風幹,看來得要穿那套新衣才行。
禔摩咬着唇,将藍色西裝外套翻來揉去,腦海劃過那個人挑眉輕笑的模樣,總覺得心裏有氣,自己付錢租下寝室,可沒打算接受其他好處,話說回頭,西蒙根本沒必要收買一個落拓貴族,他到底想做什麽?
禔摩看了書桌一眼,心想待會得去采購制服與課本,昨天賭氣把行李丢棄,又将僅有的現金全部甩在西蒙身上,現在什麽必需品都沒有,還真有點後悔自己的沖動,畢竟從室友開始幹涉他做生意後,也有好一陣子沒賺到錢了,昨晚那幾張鈔票本來打算保存到月初,怎料別人一使激将法,他就把白花花的銀子摔進大海裏。
「該死。」禔摩低低詛咒一聲,打算下午再出去找客人,明天是十二月的第一天,必須跑郵局一趟。
将制服随手塞到枕頭下,赤裸着上身走出房間,客廳的熊熊爐火暖了一室沉寂,屋裏倒不覺得冷,餐桌上擺着豐盛的早餐,生菜沙拉、法式三明治、黑胡椒火腿、半熟的炒蛋、蜂蜜松餅加奶油、色彩鮮豔的蔬果汁以及半壺黑咖啡,他不由得吞了口口水,那些高級食品,他大概有好幾個月沒吃到過了。
「西蒙!」他朝着走廊另一端大吼,卻沒得到回應。
比起新制服,食物的誘惑力更大,禔摩好不容易強迫自己将目光移開,撞進眼底的是一個瘦小的金發男孩。
維特也被吓了一跳,說話有點跳針,「禔禔禔禔摩大人,早安。」
禔摩記得這是那個昨日撿起書後對自己碎嘴老半天的男孩,哼了一聲,「是你啊,小不點。」
維特抱着兩個洗得亮白的枕頭,一聽到禔摩開口,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雙頰微鼓,抗議道:「我叫維特,不是小不點。」
禔摩居高臨下地瞟了他一眼,懶得跟他多嘴,「那家夥在哪裏?」
「誰?」
「西蒙。」
沒聽過有人敢稱呼尊貴的主人為「那家夥」,維特差點沒驚掉了下巴,一時忘記要糾正對方,愣愣地回答:「主人上課去了,十分鐘後才會回來。」
上課兩個字猛然敲進耳膜,禔摩擡眼朝時鐘一望,今日的課是十點十分,現在正好快要十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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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
其實他根本不介意出席率,成績什麽的也沒放心上,不過上周那陰險的白毛已經好意「提醒」,再缺課的話寒假就要來個一對一補課,學校一放假就剩三個老師,其他兩個倒也罷了,就那黑心教師最麻煩,可以的話,他完全不想跟他相處多一秒鐘。
禔摩煩躁地抓抓頭發,埋怨道:「你怎麽不叫我?」
「你又不是我的主人,為什麽要叫你?」
「唷,主人嚣張,仆人也拿翹,果真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纨褲子弟。」
維特氣紅了臉,兩頰更鼓,「你、你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主人好心收留你、替你買衣服、準備課本,你還不知進退,出言侮辱,絲毫沒有感激之心,而且随便光着身子在房裏走動很沒禮貌,要是害主人長針眼,醫藥費你出得起嗎?再說……」
斥責話語消遁在低啞的沉笑聲中,維特與禔摩同時回頭,看見那高大的黑發男孩抱胸斜倚在門邊,半邊俊眉輕挑,聽兩人止了争吵,無趣地聳聳肩,扯開領帶,走到沙發中央坐下,右腳張揚地翹在左腿上,別有深意的目光特意在禔摩身上溜了一圈。
他沒穿上衣,下半身只有一件薄薄的短褲,本也不怕誰多看幾眼,但西蒙那露骨的視線像是具有穿透力,直接滲透入肌膚裏,如同一把利刃,割劃突破重重防衛,讓鮮紅色的血液奔騰而出。
彷彿有股熱流蔓延至四肢百骸,再彙聚直達心髒,禔摩下意識側過身子,心頭莫名一顫,發覺自己的情緒被別人牽動,臉上又是一熱,咬牙,怒氣騰騰地瞪了回去。
王者微笑,轉向旁邊雙腳并攏、姿态恭敬的小仆,「維特,不是還沒說完嗎?」
維特行了個禮,偷眼往咕咕鐘瞧了瞧,想還有三分鐘才下課呢,主人怎麽提前回來了?
他确定自己有遵照主人吩咐,将新制服放到床頭櫃上,也沒将早餐收走,難道他還遺漏什麽事情沒做好,讓主人挂心了麽?
維特低下頭,乖巧地答道:「說完了。」
「他待你無禮?」
「沒有,但他對主人出言不遜。」
「哦。」俊臉看不出任何情緒,西蒙修長的指爬爬黑發,眼神投注到禔摩身上,隐斂的霸氣在眸裏一閃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平靜的淡笑,「不必同他計較。往後,他的禮貌,我親自指導。」
西蒙的語氣很狂,卻很有自信,就像是要馴服一匹脫缰野馬的騎師,躍躍欲試。
俊秀細眉陡然一揚,美麗容顏燒起怒焰,出口便罵:「指導個屁……」
禔摩才說到第三個字,黑影便來到身邊,快得來不及眨眼,他只覺一股龐然之力壟罩而來,那勁道比任何格鬥課程的訓練更加沉重,平日要反擊也許不成問題,但他實在餓得不得了,速度比往常稍減五分,就這麽輕易地讓西蒙挑起了下颚。
皇者露出勝利的微笑,覆着細繭的指尖牴觸在他軟嫩的唇上,禔摩想也不想,直覺張口便咬,那發狠的模樣把維特吓得大叫,沖上前想拯救主人,西蒙掌心一翻,已将禔摩纖細的頸子扣在懷裏。
男孩奮力扭動,怒吼道:「放開!」
他的身子異常的涼,靠在胸前像抱了塊冰似的,西蒙眉心一蹙,松了手,将他推到餐桌邊,平靜地回頭對維特說明:「以後他會跟我一起住,有什麽需要你負責打點,帳記下來,月初他會支付。」
維特點點頭,又認真發問:「他有錢嗎?」
「懷疑嗎?」禔摩惱道:「我一個月賺的金幣可以砸死你這小不點。」
維特那想頂嘴但礙于主人在場不便發火的表情讓西蒙笑了出來,擺擺手,「好了,聽到就下去吧,沒你的事。」
「是。」
木門關上後,一觸即發的火爆氣氛稍微緩和了些,西蒙到冰櫃拿出一瓶紅酒,倒了半杯,将酒瓶放到桌上,朝禔摩沉沉一笑,「才剛來第一天就學會争寵了?」
「我呸,你開兩倍價格我還不屑。」
「看來你對我有很深的成見。」
「哼。」
「不穿衣服是想勾引誰?」
他忍住瞪他的沖動,沒好氣地回嘴:「衣服還沒幹!」
西蒙也沒追問新制服的事情,順手将身上的藍色外套脫下,丢到他身上,指指那滿桌菜肴,「餓了嗎?」
禔摩接下外套,看也沒看就立刻抛回給西蒙,「我正打算去學生餐廳。」
天知道他手邊根本沒有半毛錢,看來今晚找到客人之前還是得繼續餓肚子,反正他餓慣了,多撐幾個小時應該不成問題。
西蒙坐了下來,悠哉一笑,「我想也是,這邊沒準備你的份,想吃的話找維特問問。」
「你……!」
「怎麽?」
男孩負氣別開頭,「沒想到統領吸血鬼族的王子竟然是這副德性。」
「哈哈哈……」西蒙俐落地放聲大笑,食指朝他一勾,「過來。」
禔摩的腳像生根似的,「我不是你養的狗。」
「我敢說狗比你聽話多了。」他替他倒了杯酒,「過來。」
西蒙若有似無地加重語氣,那渾然天成的皇者霸氣讓禔摩不由得服從了他的命令,坐到餐桌前,動作熟練地将沙拉與三明治的位置對調,水杯放到右上方,再把叉子擺放到适當的地點,最後拿了張餐巾鋪在膝上。
西蒙看着有趣,「原來你也懂這個。」
「身為闍城未來之主,怎不知冰城也是貴族一脈?這點餐桌禮儀算什麽。」
其實禔摩平日吃飯哪在意這些枝微末節,有東西吃、能填飽肚子就好了,根本沒時間考慮用叉子的順序,只是他不肯在西蒙面前示弱,偏要裝個樣子,冰城曾有過一段繁華時期,餐桌上的規矩他從小就記得滾瓜爛熟,雖然許久未曾演練,倒也沒忘記多少。
「先聲明,我可是很會吃的。」
「無妨,多吃些,你太瘦了。」
禔摩一愣,驀然擡眼,見西蒙臉色平常,不似特意嘲諷,但又覺得這種體恤話不像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狐疑地多望了幾秒,想猜測他在心裏玩什麽花樣。
西蒙大概會錯了意,揚唇一笑,表情有些促狹,「放心,沒有下毒。」
「還怕你不成。」男孩輕哼一聲,用力抽起銀叉,動作多了幾分火氣,大口大口将炒蛋往嘴裏送,可能真是餓了,沒能維持方才擺盤時的優雅姿态,一股腦兒地狼吞虎咽。
西蒙沉默地看着他吃早午餐,突然想起什麽,冒出一句:「劍子仙跡要找你。」
那個名字讓禔摩嗆了一下,拿起紙巾胡亂抹抹嘴,「他想幹嘛?」
西蒙轉動着酒杯,毫不掩飾眸底笑意,「這問題應該由你回答才對。」
男孩皺起眉,咬了口三明治,「八成要囉嗦上課的事,懶得理他。」
淩晨才入住此處,那劍子仙跡不但馬上就知道,還找上西蒙詢問,真他媽神通廣大。
「哦,是嗎。」
西蒙的語氣很淡,那不是疑問句,也不像肯定句,總而言之,不懷好意。
禔摩不是笨蛋,自然也聽出來了,霍的一聲丢下刀叉,冷着臉道:「你是什麽意思?」
「我只是沒想到你連老師都可以當對象。」
「去你的,我跟他沒半點關系。」
「哦。」
「你昨天不也沒回來睡嗎?還有臉說我?」
「說到這個。」西蒙笑了笑,将水果盤遞到禔摩眼前,「以後你負責打發晚點名的舍監。」
「哼,舍監哪有這麽容易被蒙混過去,我可不保證到時候能瞞天過海。」
「這點小事應該難不倒冰爵禔摩,再說……」俊野的眉戲谑一挑,「我看你清閑的很,最近是淡季嗎?」
禔摩真恨不得把餐桌上所有的刀叉全都插在那個男孩身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挑戰自己的耐性底線,他費了好大力氣才讓氣到發抖的長指将奶油抹刀重新握好,一邊詛咒那個害他無家可歸的室友,一邊猛啃面包免得他忍不住對西蒙破口大罵,好不容易才稍微冷靜下來。
深吸口氣,咬牙切齒的嗓音因過度壓抑而顯得沙啞,低聲道:「信不信我今天就帶人回來?」
他就不信這個人可以永遠高高在上,總有一天,他會撕下那惹厭的面具,讓那睥睨的眸子永遠失去神采。
西蒙十指交握,望着金發男孩把最後一顆葡萄丢進嘴裏,暈紅雪頰鼓脹,也不知是塞滿了食物還是被氣灌飽的,他低聲一笑,心情莫名好了起來,「我很期待。」
「咳、冰爵禔摩,有空跟我聊聊嗎?」
禔摩翻翻白眼,一下樓便讓劍子仙跡給堵上,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縱使他有千百個不願意,還是被拖去辦公室徹底進行了一番思想改造,從課業問題滔滔不絕講到人生規畫,也不管禔摩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所以,要不要考慮到我這邊打工?」某人笑容可掬地問。
「幹嘛找我?」
劍子輕籲口氣,了然一笑,「只是想你可能需要用錢。」
禔摩警戒地皺起眉,忖度他到底知道多少,「時薪至少一千起跳,否則免談。」
劍子笑道:「這大概沒辦法,我可不是某只華麗的孔雀,随便出手就是上千元,不過我能保證這工作不會傷害身體,而且又非常穩定,要不要多考慮一下?」
他輕哼一聲,「我不在意健康問題。」
「禔摩,你姊姊要是知道,她也會難過的。」
他似乎刺中了男孩心中的傷口,禔摩明顯一震,陰沉着臉從軟布沙發上跳起,惡狠狠瞪着劍子,眼睛像要噴出火來,「我姊姊會怎麽想,幹你屁事?」
劍子苦笑道:「禔摩,你總不能永遠做那種工作吧?」
「我高興就好,你管得着?」
男人的眸光突轉銳利,似想看清禔摩的真實想法,「你真的高興嗎?」
禔摩一時語塞,那一針見血的犀利問題讓他的心猛跳了幾下,腦海晃過某個俊野深沉的黑發男孩,這兩個人同樣聰明,同樣有着看透人心的能力,不同的是,劍子仙跡眼底滿溢純然的關懷,而面對西蒙,無論多麽努力都讀不透他的心。
高興?他從未愚蠢到渴望那遙不可及的情緒,弱者才需要喜怒哀樂,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沒有心。
他厭惡被人看透的感覺,更厭惡探人隐私的談話,禔摩煩亂地撇開頭,起身,拉開辦公室大門,丢下一句「囉嗦死了。」之後便揚長而去,劍子仙跡嘴張到一半,正要開始講述早睡早起的好處,禔摩已經如風般消失在眼前。
男人輕嘆一聲,早知沒這麽容易說動禔摩,但他這态度也未免太過強硬,看來得找其他方法才行。
他将桌上的一大疊學生資料塞進櫃子裏,眼角瞥見禔摩喝光的咖啡杯,很自然地順手放到隔壁教師的桌上。
「我終于知道為什麽每次辦公桌都會出現一些奇怪的糖果包裝紙跟用過的塑膠杯了。」
門邊傳來的熟悉嗓音讓劍子揚起笑容,回頭,無奈攤手,指了指那張寫着「衛生組長」的名片,半點沒有愧疚,「我以為這是好友的工作。」
男人走上前,一把将那故意僞裝成佛劍筆跡的名牌撕下,看見背面更不知廉恥地寫了「愛心教官」,秀眉微微一皺,也懶得說他,揉一揉直接扔垃圾筒,「又請學生喝咖啡了?」
「冰爵禔摩,聽過吧?他昨天又換寝室,這學期已經好幾次了。」
「啧啧,某人愛管閑事的毛病永遠也改不了。」
「某人不敲門的習慣也很難糾正過來。」
「哦,你這兒有門嗎?」
「至少出個聲吧,好友。」
「冰爵禔摩我去年教過,很驕傲的男孩子。」他将話題轉回原點,「發生什麽事讓劍子仙跡如此煩心?」
「唉,我很想幫忙他解決財務困難。」劍子仙跡盯着在那飄逸紫發上搖晃的珍珠墜飾,微微一笑,「無奈劍子身無長物,心有餘而力不足,倒是好友,應該能想出幾個好辦法。」
「別想拐騙我,那個學生的事情你插不上手。」俊美的男人掏出菸盒,蔥指夾起一根高級香菸,「反正過幾年畢業後勞燕分飛,你總不可能一輩子忙着阻止他自我毀滅。」
「校內全面禁菸,龍宿老師。」
彷彿就等他這句話,男人随手将菸蒂壓熄,「既然如此,陪我去吃拉面。」
劍子有些好笑,自己煩惱學生問題都來不及了,這人就知道安逸快活、享受生活,偏偏學生又特別喜歡他,八成就靠那張臉到處招搖撞騙,「那你是答應讓禔摩到研究室打工了?」
蹙眉,「我什麽時候答應了?」
「朋友有難,兩肋插刀,義不容辭。」劍子拍拍龍宿肩膀,揚眉一笑,「走啦走啦,吃拉面去,你請客。」
兩肋上的刀正是你順手插的吧。龍宿白他一眼,「我說劍子老師,你的臉皮功夫真是一天比一天進步了啊。」
溫和容顏擺出一貫笑容,半點沒心虛,「好說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禔摩離開辦公室後,便開始找尋今晚的金主,他已經有很多天未曾接客,加上被西蒙激起了好勝心,打定主意這次非得抓只肥羊,狠狠剝他好幾層皮不可。
誰也沒料到,往常總能輕易找到對象的禔摩,這次卻碰了好幾次釘子,不是冰爵禔摩的招牌失了效,而是那些男孩一聽到「四樓的房間」或「交易」這些字眼,平日色瞇瞇的豬哥臉瞬間蒼白如雪,不是搖手笑着撒謊說沒空就是抓緊書包落荒而逃,就連某些作威作福的大少爺,都被吸血鬼王的名號吓到兩腿發軟,什麽任性霸道的王子病通通蕩然無存,也不知禔摩借宿西蒙寝室的傳聞是怎麽流傳開的,他們似乎一心一意認定他已經是西蒙的人,只有不要命的笨蛋才會去碰。
無論禔摩用什麽方式試圖說服對方他跟西蒙毫無交情,甚至聲稱自己很讨厭那個跋扈的貴族,還是沒有人敢冒險去試探闍皇跟冰爵的「關系」到底演變至什麽程度,他忙了整個下午,仍舊一無所成。
那惡魔平常到底是怎麽欺壓同學的?讓每個人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變臉?
禔摩靠在圖書館的外牆邊,咬牙低聲咒罵,旁邊經過的學生聽見闍皇西蒙的大名跟不堪入耳的形容詞連在一起,個個都瞪大了眼,但看禔摩那準備殺人的模樣,也沒人真敢出言聲援。
教堂敲了八點的鐘響,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同學陸陸續續走向餐廳準備吃飯,吸血鬼不能在日光下行動,他們的皮膚會被陽光燃成灰屑,一層一層剝落,所以這整個學園其實是搭建在一座巨大的穹頂之下,透過精密的機械設置來調整晝夜,他們看到的太陽并非真正的太陽,充其量只是個高懸着的大型白熾燈。
為了安全,他們也不能随便外出,若擅自離開校園被警衛抓到,不問理由立刻開除,只有少數擁有特殊通行證的人例外,這裏就像一間封閉的人造溫室,沒有危險,卻也沒有自由。
有人說,學園是吸血鬼的最後庇護所,禔摩總嗤之以鼻,這不是保護,這是囚禁。
直到二十一歲之前,他們都無法脫離校園,唯有等待成年,尋找到值得依靠的夥伴,在适當的時機立血誓、完成結命之禮,才算真正畢業。只是一旦換了血、交了命,兩個人的未來将緊緊系在一起,你生我生,你死我亡,這是吸血鬼漫長的一生中最重要的關卡,若沒有值得信賴的伴侶,寧可一輩子孤寂,也不會随便找人來濫竽充數,許多吸血鬼活到四五十歲,仍未完成結命之禮,始終待在這裏。
禔摩很小就被送進學園裏,年幼時急切地想四處冒險的無畏與熱情早已遺失,現實環境也不允許他維持貴族奢侈的花用與享受,距離成年的日子越來越近,與某些早已選好伴侶的吸血鬼不同,禔摩并不期待在藍月之夜舉辦的結命禮,一來,他不認為有任何人值得讓自己交付生命,二來,盡管對于「外頭」的印象已然淡薄,幾乎不記得真實世界是什麽樣子,但可以肯定的是,過往的生活絲毫不值得懷念。
一旁傳來女學生們的清脆笑聲,男孩的思緒被抽回現代,這才發現夜晚的廣場又飄起了細雪,随手兜攏單薄的袍子,擡眼朝宿舍方向望去,他從未特別注意過四樓,現下一看,那寬闊的落地窗內确實暈着暖黃的燈光。
一抹人影清楚地映在窗邊,似乎正拿着一只高腳杯,禔摩看不清那人面貌,卻直覺肯定對方身分,即使相隔如此遙遠,他仍可以感受到那犀利的目光,透過玻璃透過風雪,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禔摩不是喜歡八卦的人,應該說他自己就是學生八卦的對象之一,關于那些流言蜚語,他始終抱持不聽不看不在意的态度,對西蒙的認知也僅止于希恩的幾句閑聊,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這個「未來的吸血鬼之王」在學校裏竟然擁有如此高的地位與尊崇,簡直跟神一樣,男孩對他是既羨慕又嫉妒,女孩則巴不得成為他杯中的那點瑤紅,讓那冷酷的唇優雅地吻遍全身。
一想到大家對西蒙的盲目崇拜,男孩嫌惡地垂下嘴角,連胃口都少了一半,抖抖雪,拉開宿舍大門,穿過學生餐廳,緩緩爬上四樓。
門是維特開的,禔摩敷衍地拍了拍那小不點的頭示意,無視于對方的抗議,直接走到客廳落坐。
藍眸掃向窗邊,發現西蒙已經不在那裏,詢問的眼光投向維特,後者氣鼓鼓地轉開眼,當作沒看見。
禔摩也懶得跟他計較,自個走向廚房倒水喝,黑暗的廊道突然閃出一個人,差點沒讓他嗆着。
男孩赤裸的上半身肌理分明,厚實的胸膛顯示出長久鍛鍊的痕跡,下身只圍了一條靛青色的毛巾,濕漉漉的黑發末梢閃着瑩光,水珠沿額角滑落到肩膀和胸口,被廚房的小燈一照,迷人的身體曲線彷彿綴上了晶鑽,大約是剛洗完澡,在那強烈的男性氣息中,還夾雜了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
禔摩又倒了杯水,仰頭一飲而盡,沒開口。
西蒙靠在櫥櫃旁,随意用毛巾擦了擦頭,刻意地瞥了客廳一眼,神情帶笑。
「空手而歸?」
早料到他會用此事挖苦自己,禔摩冷淡地轉身開冰箱,本打算不跟他交談,卻又忍不住出言諷刺,「托某人的福,根本沒人想進來這個地方,大家聽到西蒙兩個字就跟見了鬼似的。」
「确實是個不錯的開脫藉口。需要幫忙嗎?」
禔摩側過頭,看見冰箱門上出現一疊平整的鈔票,停頓了兩秒鐘,「你去死吧。」
西蒙淡淡一笑,将鈔票丢上流理臺,伸手從冰箱拎出兩罐啤酒,遞了一瓶給禔摩,「沒有人告訴過你,這種脾氣很容易樹敵嗎?」
他沒接下,「我只喝葡萄酒。」
挑眉,「我不認為你有選擇的餘地。」
禔摩輕哼一聲,伸手準備去開上層冰庫,西蒙猛地攫住他的腕,鷹眸危險地瞇了起來,「你是非要跟我作對不可?」
他的語氣沉了幾分,五指強硬地扣住禔摩的後續行動,倒像要保護什麽似的,男孩心裏微感奇怪,目光在冰箱附近溜達一圈,終究忍住沒戳破,移開眼,「先找碴的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
看出他的疑惑,西蒙先下了警告,「上層冰櫃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開啓。」
禔摩本想頂他幾句,轉念一想,這裏到底是別人的寝室,自己沒必要賭這口氣,掙開他的大掌,「随便你,我對你的秘密沒興趣。」
西蒙瞥他一眼,彎腰在冰箱裏找了一陣,拿出一個小巧精致的提拉米蘇蛋糕,又轉身到櫃上取方型紙盒,仔細地把蛋糕裝進盒裏,其間維特從更衣室裏拿出好幾套高級西裝請他挑選,他都無可無不可地揚揚下巴,讓小管家越來越着急,好不容易有一件讓年輕皇子多看了幾眼,維特才露出笑容,忙不疊替他套上。
「主人,您要的奶茶放在門口的木櫃上,剛剛才買回來的。」
西蒙拉拉領帶,「沒忘記交代的事吧?」
「是,特別叮咛過別放冰塊,禮物也一并擺在旁邊。」
「嗯。」
西蒙和甜食?禔摩懷疑地揚起眉。
這兩者簡直就像天堂跟地獄一樣水火不容,喝咖啡連半點冰糖都不加的人買蛋糕跟奶茶做什麽?
直到西蒙穿起禦寒的大衣,拿起蛋糕走向門口,他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你要出門?」
「有問題嗎?」
看他這身打扮,不像是要去交誼廳或圖書館的裝束,倒像要出遠門似的,現在已近熄燈時間,外面還飄着雪,西蒙是想上哪去?
「想問什麽就問吧。」
禔摩沒忽略那深沉的眸子裏一閃而逝的笑意,知他看透了自己,索性也不遮掩,劈頭便抛下一句:「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你說呢?」
讓人發問又不好好回答,這家夥是欠揍嗎?
禔摩咬着牙,上下打量那襲剪裁合身的西裝,哼聲道:「依我看、八成是要去找女人,難得有人能讓闍皇西蒙如此費心打扮,連宵夜點心都準備妥當,我還真想見識見識。」
西蒙沉沉一笑,「你是在吃醋?」
「我他媽吃什麽醋?」秀顏閃過一絲薄怒,「再過二十分鐘就要晚點名,你要是想被舍監記違規,那就放心約會去吧!」
西蒙穿上皮鞋,淡然答道:「舍監那邊你代表說一聲就行,他不會找麻煩的。」
「光明正大濫用特權,你好意思。」
勾唇,「我怎麽覺得你在暗示希望我別走?」
「誰稀罕了?要走就快走!最好幹脆點,別回來算了!」他跳起身,轟地将大門拉開,指着走廊盡頭的樓梯,「反正我忙着招呼客人,沒興致陪你消遣。」
西蒙搖搖頭,食指在那潤紅的頰上一刮,輕笑轉身,拎起茶點,腳步聲隐沒在靜谧的黑暗裏。
禔摩将門用力關上,靠着門板,确定自己很難跟這個人和平相處超過十分鐘,目光移轉,不意瞧見方才放置奶茶的地方擺了一疊鈔票,正是西蒙剛才提議「好心救濟」的數量,他死死盯住那些紙鈔,巴不得它們突然着火燒掉,深吸幾口氣,使勁踹櫃子一腳,吱嘎一聲,無辜的門板承受不住撞擊,可憐兮兮地凹了進去。
「混帳、惡魔、該死的貴族,自以為了不起,蠻橫又跋扈,去他媽的特權階級。今晚我若找不到客人,冰爵禔摩就跟你姓!」
「急什麽急,先回房間再動作。」禔摩第三次拍掉摸上自己臀部的手,終究不耐地回首給對方一瞪,「說人話你聽不懂嗎?」
「你身上好香。」
「不要碰我的頭發。」
禔摩拿出鑰匙開了門,順手扭開燈,壁爐火焰餘溫猶存,室內還算得上溫暖,他将大衣挂好,領着那高大壯碩的男孩往內走,那男孩見燈一亮,迫不及待地将他撲倒在沙發上,伸手就去解他的袍子。
「叫你等一等是聽不懂嗎?」禔摩忍住怒氣,架開他的手,迅速兜攏衣襟,「到我寝室去。」
那紅發男孩是去年加入的新生,長得不錯,唇紅齒白,就是雀斑多了點,若不看那一身贲張的肌肉線條,還挺像個淘氣的大孩子,卻沒想到手腳這麽不幹淨,自禔摩跟他搭話以來,老是借機占便宜,十足一個急色鬼。
「我挺喜歡這沙發的花紋,你坐我腿上好嗎?」
禔摩冷冷瞥他一眼,指指右前方,「要做就別囉嗦,進不進去?」
「好好好,你別急,這就來。」他跳起身,笑嘻嘻地緊跟在禔摩後頭,不時東張西望,「原來闍皇的宿舍藏在這種地方,果然不是普通豪華,改天我叫老爸跟學校說一聲,讓我也上四樓住住,我爸是銀行的總經理,學校的天頂有一部分就是靠他捐款建造的。」
作夢吧你。禔摩翻翻白眼,「你不怕他?」
「嘿嘿,怕什麽?難道他還會吃人不成?你住在這裏要是被他欺負,過來找我,我一定替你出頭。」
禔摩冷笑一聲,随口敷衍了幾句,那男孩沒聽出他語中的諷刺之意,還歡喜地伸手過去想牽他,禔摩不着痕跡地避了開,很快踏進卧室,右手開始脫衣服,「五千。」
男孩被微光下的白皙肌膚吸走了目光,直着眼說不出話來,禔摩回過頭,見他一臉呆滞,停下解衣的動作,伸手,「一次五千,先付款。」
他咽下口水,點點頭,忙不疊從兩邊口袋掏出好幾張鈔票,也沒仔細清點,攤一攤就擺上書桌,少說也有七八千元,禔摩看他出手闊綽,揚起唇,難得給了他一朵迷人的微笑,「你倒是大方。」
「你若覺得不夠,還能加的。」
蝶睫搧了搧,半掩的眸有意無意地一勾,又很快垂了下去,長指将束發的銀帶摘下,讓那頭淡金色秀發披散在身前,「等你覺得滿意了再加不遲。」
「我常聽朋友說起你的事,一直很想跟你聊聊,卻找不到合适機會。」男孩狹長的眼露出異樣光芒,眼神自頭至尾都沒有離開過對方,呼吸粗重了幾分,探手去撫摸他擱在床沿的素白手背,「你好漂亮啊!」
禔摩不喜別人說他漂亮,聞言皺起眉,正要開口,舍監的聲音從外頭飄了進來,「晚點名!」
「咦?不是點過了嗎?」
禔摩抽回手,撿起藍色外袍随意披在肩上,「四樓比較晚,我出去應付一下,你待着別動。」
男孩搓搓手,臉頰漲得通紅,「那……我先去放洗澡水?」
禔摩瞇起眼,柔滑掌心故意劃過他的胸口,感受到那輕微的喜悅顫抖,心裏莫名滑過一絲優越感,纖指朝後一劃,「去吧,用卧房裏的浴室。」
他抓着袍子走向門口,舍監只喊了那麽一次,之後就乖乖守在外頭,要是平日,學生沒在五秒內開門,他必定把門板槌得乒乓響,非要把整棟宿舍的人吵醒不可。
禔摩冷冷一笑,連舍監也怕西蒙嗎?
他拉開門,沒意外看見那個猥瑣的男人臉色迅速地變換了好幾種顏色,最開始是明顯的嫌惡,後來又想起這寝室的主人是何方神聖,及時收住了險些沖口而出的諷刺,似乎不知該用什麽話起頭,平時刻薄同學的尖酸模樣突然消失無蹤,讷讷地撓了撓頭皮,「冰爵禔摩,你在這裏做什麽?」
男孩抓着薄如蟬翼的絲質外袍,挑然一笑,「你說呢?」
「咳咳、現在是晚點名時間,西蒙在嗎?」
「他在卧房裏,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