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
「主人,我回來了。」小男孩将手套與外衫挂好,恭敬地對着背向門口的搖椅行了個禮。
坐在窗邊的人低低應了一聲,音調有些慵懶,劈哩啪啦的柴火聲替豪華卻冷清的寝房增添幾許溫暖,椅背遮住大半身影,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那修長指尖正把玩着一個空玻璃杯,不時旋轉出漂亮的弧度,男孩模仿過好幾次,卻摔破了好幾個杯子。
「主人會冷嗎?需不需要把暖爐溫度調高一點?」小男孩将借回來的書本放在桌上,看見杯中的茶色淡了,順手重新沖泡一壺,「方才有個沒禮貌的人踩到了主人想借的書,我用手帕擦幹淨了,只是心裏不太踏實,總覺得有個鞋印在上面,偏偏這本辭典圖書館只有一本,沒辦法更換,真是……」
「維特。」
輕柔的嗓音彷彿有種奇特魅力,維特一聽便靜了下來,神色凝重,「是。」
「正事之外不需多嘴。」
「啊、不好意思。」他吐舌一笑,罵自己又遺忘了主人的教訓,「主人還有什麽要吩咐的嗎?」
「沒事,下去吧。」玻璃杯舞回了榉木桌上,右手随興一揚,遣走忠心的屬下。
「謝謝主人。」
「書是誰踩的?」
維特前腳剛跨出寝室,後面突然又丢來一個問句,吓得他下意識行了個立正禮。
「嗄?」男孩明顯一愣,随後摀住嘴,覺得那聲語助詞不大禮貌,心裏登時多了許多問號,不解一向冷淡的主人怎麽會對別的事情有興趣,畢恭畢敬地俯首回答,「是冰爵大人。」
敲動扶手的食指一頓,似乎正思考着什麽,半晌,低沉的聲音帶了點嘲諷的笑意,「冰城早已敗亡,沒想到落拓貴族也混進這種地方來了,有趣。」
察覺主人有了說話的興致,維特自然樂于奉陪,試探性問了句,「主人沒聽說過他嗎?」見對方沒有回應,聰明地擅自接了下文,「主人沒聽過也是正常的,冰爵大人聲名狼藉,正派的學生不會跟他搭上關系。」
「哦,什麽樣的名聲?」
「這個……」難得主人如此看重自己,小臉散發出明亮神采,巴不得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通通說出來,只是對于那個冰爵禔摩,他的了解實在不夠,「總之,是一些不好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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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稜兩可的答案開始讓王者感到不耐,「需要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嗎?」
明知主人無意責備,被那溫柔中帶有威嚴的聲音敲中耳膜,卻每每讓維特心跳加速,手掌發熱,忙不疊全盤托出:「既然主人詢問,那維特就說了,學園都盛傳,他為了錢跟別人一起、睡覺。」
「你是指上床?」
維特猛然擡首,見到未來皇者的唇邊挂着戲谑微笑,忍不住紅了臉,「是。」
「又不是跟你睡,緊張什麽?」
自家主人處處留情,身邊女孩來來去去,維特也看得多了,只是他沒談過戀愛,面對這類情事總覺得有些不适應,連忙轉了個話題,「關于冰爵大人,城堡裏的秘密檔案室有特別關于他的記載。」這次他沒等主人催促,吞了口口水後立刻公布答案,「那個禔摩,是不容于世之子。」
最後六個字觸動了什麽,那張鋪着繡金軟墊的搖椅一頓,「嘩」一聲,翻飛的黑色披風掩蓋窗外雨景,房裏突然一黑,飄動的簾幕象征着皇者心緒出現了漣漪,可以肯定的是,那絕不會是喜悅的情緒。
維特倒退一步,不曉得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激怒主上,惶恐地垂下頭。
披風甩上椅背,光明重新回到書房,那人高挑的身影斜倚在桌邊,順手将半截菸蒂捺在菸灰缸邊,扯開繁複的蕾絲領口,将領結丢在茶壺邊,沉聲問道:「你說他是不容于世之子,千真萬确?」
「是的。」
那人名叫西蒙,是吸血鬼族的未來之王,年紀很輕,卻讓人無法輕視,超過一百九的身高給了他與生俱來的王者霸氣,黑發黑瞳,邪肆俊野的面容懾人心魄,看過一眼就永難忘記,薄唇總泛着似笑非笑的冷淡,特別是那對深不可測的眸子,除了他的父親之外,鮮少有人能與他對視超過三秒,比鷹隼還尖銳的眼神帶有絕對的支配性,令獵物無所遁形,維特說話時總是盯着他俊挺的鼻尖,就怕被那目光射出個大洞來。
他抽出第二根菸,維特連忙點火湊上,也不知有意無意,西蒙一口氣就往他臉上吐,嗆得他差點睜不開眼睛,只能勉強在煙霧瀰漫中看見在指縫後的唇瓣逸出一抹輕笑,西蒙的手很大,掌心有些薄繭,指節分明,當他夾着菸蒂的時候,修長指尖就像在與香菸跳華爾滋一般,配合得天衣無縫,維特常聽那些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描述西蒙有雙無比優雅的手,但用維特自己的話來說,那是可以握住整個世界的手。
西蒙想要的東西,從來沒失手過。
白煙氤氲中,低沉性感的嗓音再次傳來,這次似乎帶着笑意,「有意思。」
不知怎地,維特背上起了陣寒意,主人一如往常的表情似乎夾雜了他也分辨不清的情緒,他試圖猜測那特殊的笑容帶有什麽涵義,卻徒勞無功,「主人對他有興趣?」
西蒙瞥了維特一眼,唇角微揚,「或許。」
「聽說冰爵大人驕傲的很,沒錢的學生很難跟他打上交道。」
西蒙低笑,「你覺得我不夠資格?」
維特又想咬自己舌頭了,「維特不敢,我可以先去通知他一聲,主人何時想與他見面?」
「此事你不必插手,去查清楚他的身世,明天放在桌上。」
男孩躬身應道:「是。」
木門關上後,修長身影轉回窗邊,午後的雨停了,幾縷陽光透入偌大的書房,灑落在那張俊美的臉上,西蒙反手添上半杯紅酒,拿起高腳杯在眼前轉了轉,瑰紅色液體散發出誘人芬芳,他仰頭飲盡,視線穿過透明杯緣,落在學園廣場的噴水池,剛下過雨的廣場格外寧靜空曠,幾乎沒有人外出活動,忽見一名學生從宿舍走出,另一名學生跟在後頭,似乎正在勸告着什麽。
「不容于世之子嗎……」西蒙盯住前方那高挑瘦削的白衣男孩,雖看不清面容,但那惹眼的金色秀發讓人難忘,年輕王者心裏突劃過一抹奇異感受,他伸出手,在窗上畫下那名男孩的身形,緩緩地笑了,三分得意七分邪佞,像只捕獲獵物的豹子,舍不得太快揭開游戲的結局,「冰爵禔摩,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麽能耐。」
西蒙将玻璃杯放回桌面,拉下挂在門邊的黑色大衣,轉身出門。
瓶中殘酒殷紅如血,替風雨前的寧靜染上幾分冷豔,那抹令人心醉的邪笑,恍然在房裏回蕩。
「驕傲的野貓,才有馴服的樂趣。」
「禔摩,你該不會真想露宿校門口吧?現在可是冬天。」紅衣男孩背着小提琴,快步跟在後頭,他比禔摩稍矮,黑短發服貼地齊肩,漂亮的臉蛋因奔跑而呈現粉紅色,「你會被冷死的。」
白衣男孩抱着幾本老舊琴譜,頭也不回地輕哼,「我會找到房間。」
「那些願意讓你寄住的人都是別有所圖,幹嘛去跟他們攪和?我們去找舍監幫忙安排新寝室吧。」
「舍監也不是好東西。」男孩恨恨地啐了一口,将微亂的金發扭成一個長馬尾,甩到背後,「希恩,你不用管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不然,你先到我那邊睡吧。」他好心的提議。
禔摩瞥他一眼,希恩算是他在學園中認識少數稱得上是朋友之人,其餘的學生不是避他唯恐不及,便是有錢才找他尋歡作樂,一想至此,心又更冷了,「你室友看我的眼光像在看待魔鬼,我何必去自讨沒趣。」
「那也不能真的睡在這邊呀,晚上會下雪的。」
「我自己想辦法,你不要再跟來了。」
「禔摩!」
白衣男孩的腳步在積水的廣場上踩出幾圈漣漪,纖長身影很快消失在希恩眼前,他嘆口氣,盤算着有誰能夠暫時收留禔摩幾晚,十一月的天氣相當寒冷,要是真睡在外頭,沒幾天恐怕就會大病纏身,可是希恩也明白,要找到願意無條件出借寝室的學生,可能性将近零。
禔摩拐了兩個彎,經過小禮堂側門,走上一個微微隆起的小丘陵,中央有棵高挺的銀杏,滿樹金黃,被雨露洗過後顯得越發閃亮,學校西北方人煙稀少,他時常到此處睡午覺,久而久之,學生們知道這是冰爵的根據地,除非有特殊目的,否則根本不會靠近這裏。
他在樹下落坐,将琴譜擺在身旁,翹起腿,枕着後腦,閉眼聆聽靜谧中的樹茵微響。
學期才剛過一半,他就換了四次室友,上個學期也不過換了三次,以後要找寝室想必越來越困難了。
最近的男孩一個比一個麻煩,他的原則很清楚,出借寝室的主人陪睡價碼打八折,平日不幹涉彼此的生活,就這麽簡單。一開始,這對某些瘋狂迷戀禔摩的男孩來說是天大的誘惑,大家幾乎争相清出空位邀請他,只是信誓旦旦的承諾言猶在耳,他們卻無可避免地在睡過幾次之後開始展現無聊的獨占欲,雖然自己難以負擔頻繁歡愛的酬勞,卻不允許禔摩接別的客人,以前還曾發生兩個男孩為了禔摩接客之事決鬥的新聞,轟動整個校園,差點沒把某位老師氣得大開殺戒,現在他為了避免任何麻煩,只要察覺對方陷入愛河、或是有付不出錢的窘境,他就會收拾包袱,立刻離開。
只要有錢,誰都可以擁有他,但除了身體,他什麽都不會給。
這樣的輪回一久,有意願且有能力收留他的人,也一天比一天減少了,人心最是不足,誰能忍受自己喜歡的人一次又一次接客賺錢,于是,禔摩的客人逐漸由害羞溫柔的大男孩,轉變為粗暴惡劣的富家小開,他們跟禔摩有一個共同點,只要性,不要愛,如果禔摩能讓他們舒服,獲得的報酬也比一般人豐厚許多。
禔摩看着手腕上已然轉淡的瘀痕,嗤笑一聲,對象是誰他不介意,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無論用什麽方式,他都得賺到足夠的錢。
陽光被陰影遮蔽,一人不知何時爬上小丘,正彎着腰,伸手在他眼前揮動,「禔摩?」
他睜開半邊月眸,又懶洋洋地閉上,不大想搭理對方,「做什麽?」
男孩留着一頭黑短發,臉上挂着溫和微笑,他是禔摩的第二個客人,也是學園的優等生,年年都會拿獎學金,「我聽說宿舍發生的事了,要不要過來這邊睡?」
「你家不是破産了嗎?」就禔摩所知,因為家道中落,他每年都要靠獎學金才能繼續上學,沒必要把錢浪費在自己身上。
那人苦笑,「沒錢你就不肯住嗎?」
「可以,但別想碰我。」
「你明知我愛你愛得發狂。」
他又睜開眼,這次刻意地抛去一個帶着勾引的輕瞥,「今晚想做?」
男孩刷地紅了臉,魂都不知飛哪去了,手足無措地拉動衣擺,「等……等我領獎學金,下周二你有空嗎?」
禔摩沉默地望着他,在心裏嘲笑他的愚蠢,愛情是走向自我毀滅的起點,可惜有些人永遠都學不乖。
打量的目光似乎讓那男孩更加不安,正要開口,禔摩已然起身,冷淡地收拾譜本,看也不看他,「我跟你之間到此為止,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別再來這個地方了。」
「禔摩!」男孩急了,「要不這禮拜天我先付一半給你,好吧?」
他停下腳步,沒回頭,「你知不知道我最厭煩哪三種人?」
「什麽?」
「第一貧窮、第二多情、第三婆媽,你正好集三者之大成,寝室問題我自己可以解決,不必多事了。」
那話說的篤定,其實禔摩也不知該往哪兒找宿舍,也許有幾個過往的客人願意讓出半個床位,但此刻他并不想用身體去換取幾夜安眠,如果可以,他希望再也不用跟寝室主人有性愛上面的往來,他接他的客人、對方談他的戀愛,唯有保持關系的純粹,他才不必像無殼蟹一樣老是搬家。
流言傳得很快,學生們幾乎都聽聞了禔摩又要搬寝室之事,多數人與他打照面,都是匆忙一瞥又慌亂地擺開視線,彷彿多望他一秒都會玷污自己似的,一方面逃避,一方面又竊竊私語,學園向來封閉,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大家讨論好幾天,禔摩早習慣了周圍看好戲的耳語,倒也不甚在意。
入夜後,外頭果真下起雪來,氣溫降到攝氏兩度上下,學生大多聚集到交誼廳烤火去了,禔摩看見希恩拿着一件毛皮大衣無頭蒼蠅似地在廣場上打轉,下意識躲進了陰暗的角落,任憑冷風灌入單薄的衣襟,竟有種自虐式的優越感。
他寧可凍死,也不想接受任何帶有憐憫的餽贈。
雪勢逐漸增大,金色發絲上掩覆一層雪白,像是沾上糖粉的烤餅,只差那麽點爐火的餘溫,禔摩窩在牆邊,搓着手呵氣,眼皮沉重如灌了鉛一般,想睡卻老是被上下交戰的牙關給震醒,他看見希恩貼心地把皮衣挂在宿舍階梯口,咬着牙硬是不肯取走,拉了拉被扯掉扣子的長袍,發現自己的指尖比衣裳還要透明,無論怎麽搓揉,都沒有任何感覺,他用掌心在粗糙的石牆來回摩擦,細柔的肌膚被石礫刮出許多傷口,直到溫熱的血液流下,他才能确認自己仍然活着。
教堂大鐘敲了兩下,禔摩擡頭一望,多數寝室都已熄燈,晚點名的時間早就過了,舍監竟沒有派人出來找他,想必還記着過去付不出錢被他踢下床的仇,特意放他在外頭受凍,禔摩冷哼一聲,他才不會如那白癡的願。
搖搖晃晃地扶牆起身,自中午就沒吃過任何東西的身子不堪低溫侵襲,剛站起就因貧血産生一陣強烈眩暈,他在牆上靠了好幾分鐘才緩和過來,剛踏出幾步,腳趾便像被針戳到一樣刺痛着神經,每移動一吋都會發疼,雙腿僵硬得像不屬于自己,他長吐一口氣,艱難地爬上臺階,拉起金屬門環,在木門上敲了敲。
風聲在耳畔呼嘯,他直敲了十來下,管理員才慢吞吞地過來應門,看見雪人般的禔摩,吓得差點把手中燭臺摔在地毯上,皺眉抱怨:「冰爵禔摩,你又到處亂跑了?小心我叫舍監記你違規,罰勞動服務一個月。」
「吵死了。」他冷淡地推開對方,一跛一跛地走向三樓,交誼廳空無一人,壁爐裏的零星火花在玻璃桌面上映照出紅黃交錯的暖光,頭頂的冰晶融成雪水,沿着發絲滴落,禔摩抖落滿身雪花,脫下軟布鞋,靠在爐火邊取暖,希望殘餘的溫度可以把衣服烤幹。
手指率先恢複靈活,他用力捏了捏麻木的腳尖,發現被凍傷的足趾微微發青,要是再晚幾小時進來,大概就沒救了,衣服既然被雪水浸濕,穿着也沒辦法保暖,他索性脫了下來,将藏在口袋中的紙鈔一并掏出,數了數金額,一張一張攤平,放到爐邊烘幹,随後走到走廊盡頭的淋浴間,雖然宿舍超過淩晨一點就會關閉熱水器,他仍耐着寒,勉強沖了個冷水澡。
夜半的走廊格外清靜,格子窗上映出的纖瘦身軀比高懸在墨幕上的月牙還要白皙,禔摩擰着未幹的長發走回壁爐邊,試圖抑制失溫的顫抖,沒想到,幾分鐘前空無一人的交誼廳來了個不速之客。
陡然映入眼簾的高大身影讓他警覺地繃起背,腳步倏停,藉着微弱燈光看清了眼前景象,那黑發男孩抱着胸,背對着他,似乎正打量那些烘烤中的鈔票,頭一側,目光移至曬在帽架上的長袍,低聲笑了出來。
禔摩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被那低笑弄亂了呼吸,心猛地一跳,直覺不想與對方打交道,大步上前,彎下腰,粗魯地将錢收回口袋裏,再迅速起身,躺上長沙發,拿了個棗紅色的方型抱枕蓋住臉,安穩地閉目養神,從頭至尾都沒拿正眼瞧過他。
男孩不僅沒被禔摩的冷淡擊退,反而輕輕笑了,似乎覺得有趣,禔摩暗自皺眉,心裏默默詛咒他失足摔進壁爐裏,他翻身向內,打算來個相應不理,沙發布的粗制金紋在腰側摩擦,又讓他難受地扭了扭身子。
這回好半晌都沒聲響,就當禔摩以為對方放棄糾纏的同時,椅墊突地一沉,他悚然一驚,想轉頭,手臂卻被人壓住動彈不得,細微的檀木香味竄入鼻翼,竟是那男孩大剌剌地坐到他身邊。
「無家可歸?」
他的聲音有着令人不快的嘲弄,又帶點看透一切的高傲,禔摩抄起枕頭,随手便往他身上摔,也不管有沒有砸中,總之那态度表明了我不想與你交談,「滾開,別煩我。」
年輕王者從未遇過這般的言詞挑釁,俊眉一揚,「交誼廳可不是收留流浪孤兒的地方。」
那兩個字刺激到了禔摩,他翻身從沙發上跳起,美麗的水藍瞳眸閃着憤怒,狠狠瞪住眼前自以為是的男孩,怒火讓那對琉璃珠子加倍明亮,彷彿鑲嵌在岩壁上的藍寶石,晶瑩剔透。
「既然如此,你還在這裏做什麽?」
聰明如西蒙,自然不會不知道禔摩拐着彎子罵人,但他被這個半身赤裸的俊美男孩挑起了好奇心,便沒追究對方的無禮,眼神放肆地在他身上游走,最後,停在那鮮嫩欲滴的粉色唇瓣上。
比起毫無殺傷力的吆呼,他更想知道那美麗的唇會吐出什麽樣的嘆息。
皇者沉沉一笑。
這只小貓,比想像中還要迷人。
「我來看戲。」
「門票買了嗎?」
可惜爪子尖了些。他想着,眼底劃過一抹笑意,「我正好想問,多少錢能讓你翻筋鬥?」
他遇過許多出言不遜的人,通常那些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禔摩接下西蒙的挑撥,勾起唇,踏前一步,故意在他耳邊吹氣,「我可以免、費、幫、你、翻。」
「哦?那我換個問法。」出乎意料地,西蒙并未像其他人一樣被男孩的挑逗弄失了魂,他甚至連眼都沒眨,邪魅俊顏湊到男孩頰畔,沉聲一笑,長指點住禔摩心口,輕挑地畫了個圈,「多少錢能讓你張開雙腿?」
腿字剛從那優美的唇瓣逸出,禔摩就出手了,揮掌的動作比閃電還要快,毫無預警地接近目标,兩人的距離很近,不到一秒的時間,禔摩的掌心已來到西蒙臉邊。
但西蒙的動作更快,像是一開始便料到禔摩會有什麽反應,在接收到那一巴掌之前,準确地握住那細瘦的腕,向後一折,他下手不留情,禔摩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扯動,只覺手臂與肩膀連接處一陣劇痛,整個人踉跄地摔進西蒙懷裏,他很快揚起左手想反擊,西蒙又早一步将他的手握入掌中。
找死。禔摩生平鮮少受制于人,咬着牙,恨不得把眼前的男孩瞪出幾個窟窿來,首次正式打量對方,他确定自己沒見過這個人,那樣的一張臉,誰看過都忘不了,那樣霸道的氣質,學園裏沒人及的上半分。
這他媽的混帳到底是誰?
他用力一掙,西蒙卻像副鐵枷一般,紋風不動,長睫半掀,一招一招地像只花蝴蝶般惹眼,薄唇微勾,似乎等着禔摩先開口。
本想破口大罵一番,不知怎地,心髒在對上那深邃的眸子時不由自主多跳了幾下,禔摩深吸口氣,試圖穩定情緒,眼角餘光瞥見男孩頸上的幾枚紅印,心下了然,下巴傲然一掀,別開頭,不再讓那雙銳利的眼幹擾心緒,「哼,想要買我,直說就好,這種引人注意的方法真是既可悲又卑劣。」
「哈!」
那聲冷笑毫不保留地展現輕蔑,禔摩不悅瞇眼,「你笑什麽?」
「你都用這套來勾引男人嗎?」
吻痕那麽明顯,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禔摩在心裏暗啐一口,他不常刻意挑釁別人,但眼前這個神态冰冷的男孩,意外激起了他的好勝心,如果可以,他會榨幹他的錢、奪走他的心,再将他一腳踢開。
禔摩啞然一笑,右腳往前頂,膝蓋在對方腿間挑逗地摩蹭,明知這樣的行為與求歡無異,他還是想瞧瞧當這孤傲狂野的黑發男孩受欲望驅使而瘋狂時,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想要了嗎?」
「你還真不是普通的急。很可惜,我對男人沒興趣。」瞬間刷白的秀容讓西蒙揚起嘲谑笑容,玩味着他的難堪,故意加重手勁,逼他拱起身貼近自己,「對像女人一樣的男人,也沒性趣。」
從未遭遇如此直接的拒絕,男孩透視一切的笑容讓禔摩感受到何謂卑微,雪頰脹得通紅,半是羞惱半是憤怒,使勁摔開他的掌握,後退幾步,伸手到腰間準備取劍,一摸腰帶空無一物,這才想起他賭氣把行李丢在室友身上,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回身走到壁爐邊,抽起火鉗,右手畫了個優美圓弧,将鐵鉗架上西蒙頸側,陰沉着臉說道:「混帳東西,你想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男人嗎?」
西蒙不愠不火地笑了笑,「在驚動其他人之前,想不想聽聽我的提議?」
五指一顫,禔摩捏緊火鉗子,他明明不想聽他廢話,卻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年輕男孩的迫力像一張無形的網,密密麻麻地籠罩在四周,他有種感覺,自己就像只離水的魚,而那網,正無聲無息地向內收緊。
「哼。」
「當然,如果你喜歡睡在地毯上,我沒有意見,不過就我所知,交誼廳的爐火不到三點就會燒完了。」
「快說。」
「我的寝室可以借你住,卧房一人一間,彼此互不幹涉,必要時提供掩護。」
月眸瞇起,他知道事情不可能這麽單純,「什麽掩護?」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咬着唇,「代價?」
「你付得起嗎?」
禔摩厭恨那輕蔑的微笑,真想扯住他的嘴角,将那笑容撕個粉碎,聽他語帶不屑,更是氣得全身發抖,但想到未來的住宿問題,總算是忍了下來,冷笑道:「你開得出價,我就付得起。」
西蒙右手一翻,将他的手擺在掌心,青色瘀痕在雪白皓腕上格外鮮明,拇指撫摸着微微凸起的血脈,戲谑地放到唇邊,裝模作樣地一吻,「看得出來,你很努力賺錢。」
禔摩撇開頭,「你可知我是誰?」
「大名鼎鼎的冰爵禔摩,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他一開口,禔摩就覺刺耳,偏生又不知該發哪裏的脾氣,「既然如此,你該知道,我會帶人回來睡。」
「你的房間要怎麽用随便你。」
西蒙起步,朝着四樓走去,踩上幾階樓梯後,回頭見禔摩還在猶疑,「不敢來嗎?」
「你住在四樓?」
學園的宿舍共有兩棟,男女分開,特殊生住二樓,一般學生一律住在三樓,那個人住在四樓,他的身分一定不尋常,禔摩在腦海裏搜索着學校的特權階級,許多都曾經是他的客人,但就算是身價上億的富家少爺,寝室也與普通學生一樣劃在三樓,他、究竟是什麽人?
禔摩警覺擡眸,「你到底是誰?」
他停下步伐,修長的指在扶手上輕敲了兩下,目光變得加倍深沉,整個人簡直與黑暗融為一體。
「西蒙。闍皇西蒙。」
空氣彷彿随之凍結,男孩的嗓音有種危險的魔力,讓禔摩淡然的心泛起漣漪。
那是種、名為興奮的情緒。
他知道這個人很危險,極度危險。
他知道跟這個人打交道,比飛蛾撲火還要愚蠢。
但他想試試。他想試試,自己能否征服黑暗世界的帝王。
闍皇西蒙,吸血鬼族的王子,未來統領吸血鬼免于滅絕的希望。
冷酷殘暴、手段高明、詭計多端、多情卻又無情、殺人不眨眼、對于不必要的人事物從不浪費時間。西蒙的故事可以編成一本厚厚的書,可是那些形容詞對禔摩來說,根本不算什麽,那些駭人聽聞的傳說,連他的一根眉毛都無法撼動。
關于邪惡,他已經看得太多太多,如果西蒙來自黑暗,那麽禔摩便是來自地獄。
金發男孩倨傲地甩了甩頭,收起高挂的月白長袍,大步跨上階梯,穿過西蒙身邊時,拿出身上所有鈔票,一股腦摔在他胸口,冷笑道:「希望你的床夠大,還有,我只蓋羽絨被。」
西蒙低聲一笑,接下了他的挑戰,轉過身,擺出一個紳士的手勢,「如你所願。」
西蒙将大衣脫下,挂在門口的高腳衣架上,屋內雖暗,禔摩卻能隐約利用窗簾透射的月光描摹出寝室的大致雛形,無怪乎他可以大方地請人入住,這房子簡直比宮殿還要華麗,至少有七八間普通寝室那麽寬敞,壁爐、客廳、書房、廚房應有盡有,半點不像學生宿舍,倒似王公貴族的冬日別墅。
特權階級他認識不少,可這人,堪稱皇帝等級。
「你的房間。」西蒙領着禔摩走到西邊最內側的卧室,扭開燈,指了指那張可以睡四個人的綿軟床鋪,眉眼似笑非笑,「我想這面積應該不至于讓你跌下床?」
知他又意有所指地諷刺自己,禔摩這回沉住了氣,冷冷刺了回去,「你也沒好到哪裏去,闍皇西蒙,莫不是因為偉大的吸血鬼王子時常溜進女生宿舍徹夜不歸,才需要找人幫忙晚點名?」
「很可惜我不像你這麽方便,想要的時候敲隔壁房門就能解決。」
他輕哼一聲,「我做的是交易,交易結束後一拍兩散,多餘的情感只是累贅,可不像某人,專騙女孩子感情,把對方哄得心花怒放之後就置之不理。」
「看來,你挺了解我的。」西蒙勾唇一笑,臉上完全沒有愧疚之色,拉開衣櫃取出一個木制衣架,伸手想接下他抱着的長袍挂起,「記住,以後別像章魚一樣爬到我身上就好。」
「誰希罕了,滾吧你。」雪頰飛上幾片紅暈,禔摩咬着牙搶走衣架,主動将袍子挂入衣櫥,而後跳上床,軟硬适中的觸感與厚暖的棉被讓他露出滿意的笑容,雙腿一伸,準備倒頭大睡。
西蒙忽地拉住他的右臂,沉聲道:「先洗澡。」
禔摩斜睨他一眼,「我想做什麽還得經過你同意嗎?」
「你受了寒,想頭疼發燒的話,就這麽躺下也無妨。」他冷靜地分析事實,又想起什麽似地,蔑笑着補上一句:「還是你想趁機勾搭保健室醫生?」
「哼,三句倒有兩句離不開男人,我看是有人色急攻心了吧?」
他發現自己很喜歡男孩冷着臉逞強嗆聲的模樣。西蒙笑了笑,彎下身,右手勾起那淡金色的發,在指上纏着圈,「你要讓我試試嗎?」
禔摩臉色一變,厭煩地甩開他的觸碰,「先聲明,我絕對不會跟你睡。」
「冰爵禔摩,有沒有人說過,你生氣的模樣特別迷人?」
禔摩瞪了他一眼,這句話沒聽過千次也有百次了,卻不知西蒙問問題的目的為何,以往把這類臺詞拿來調情的男孩,多半準備吃幾個拳腳,不過眼前的西蒙明顯不是弱者,他沒必要浪費最後幾小時的睡眠時間與他周旋,明天上午的課可不能再缺席了,「去他媽的迷人,你到底要不要讓我睡覺?」
西蒙抱着胸,故作姿态地一笑,似乎把他的話當空氣。
「那麽,有沒有人說過,你太擡舉自己了?」
那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中磨出來的,「西蒙!」
「晚安。」
男孩的笑容隐沒在黑暗中,禔摩随手拎起旁邊的枕頭,扔向緩緩關上的木門,砰的一聲悶響。
他從來都沒想過傳說中冷酷無情的闍皇西蒙,會是個以捉弄人為樂的輕浮份子。
禔摩忿忿倒回床上,發梢的水滴弄濕了松軟的枕頭,他也知道自己該去泡點熱水暖身子,但實在不想聽他的口令行事,禔摩平日甚少吃虧,就算吃了虧也要馬上讨回來,這次可真給氣着了,暗自發誓要讨回顏面,熱水澡雖吸引人,他卻不想再出去面對西蒙那氣定神閑的笑容,索性跟他唱個反調,用棉被蒙住臉躺下,縮成一團,折騰一天确實疲累,他很快就沉沉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