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陳景書這會兒确實是住在外頭的驿館裏, 沒有回家去住。
至少在把正事辦完之前陳景書不打算回去。
巡視地方若是不打算糊弄差事的話, 其實就是個奔波勞累的活兒, 揚州治下各縣鎮陳景書都是打算要去看一看的。
帶草社的勢力雖然能夠讓他知道揚州提學沒什麽問題,但這卻不能代表陳景書自己的看法。
有些在旁人看來沒有問題的事情,在陳景書看來就是大有問題。
揚州下轄九個縣, 陳景書是一定要走一走的。
在他辦完正事之前恐怕沒什麽時間待在家裏, 如此一來, 與其回去折騰一番,不如就在驿館暫住, 總歸是不能停歇的。
果然,大約是陳景書這一路的作風早已傳來揚州了,何況陳景書自己就是揚州人, 揚州府衙可謂準備充分, 頭一天沒有盛大的迎接, 也沒有推杯換盞的盛宴, 陳景書只與揚州府衙中相關人員見了面,大家一起在衙內吃了頓飯,之後陳景書帶着揚州提學上交的一堆資料回去驿館。
等到了第二天, 揚州的黃提學很自覺的收拾好了來見陳景書了。
卻見陳景書也已經收拾停當,在門口見了他還笑道:“黃提學今日真早呀。”
黃提學笑道:“萬事趕早不趕晚, 早些辦正事要緊,不能耽誤大人時間嘛。”
陳景書哈哈一笑:“好事不出門, 壞事傳千裏呀。”
黃提學跟着幹笑:“大人那是威名, 威名。”
要說起來, 陳景書年紀不大,要叫他來巡查,大家心裏都是不甚服氣的,就算陳景書有六元及第的名聲,那也不過是覺得他‘有資格’罷了,有資格和叫各方都服氣那是兩回事。
之前陳景書在淮安府的時候,淮安提學便是應對稍顯懈怠,便被陳景書給記下了。
按理說這不算什麽大事,何況陳景書并未與淮安提學有什麽嚴重沖突,大家都只認為陳景書雖然對淮安提學的懈怠不大高興,卻也沒有什麽大問題,好好伺候着送他走了就是,再加上後頭還有其他地方要去,寧州省各地自然不是沒有交往的,大家互相說一說好話,這事也就過去了。
哪知道陳景書卻異常果斷,直接上了折子,說淮安提學玩忽職守。
玩忽職守這罪名可大可小,只看上頭怎麽處置罷了。
然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上頭的消息來得很快,且是又快又狠。
淮安提學直接停職查辦,且是嚴查!
說實話,但凡當官的,誰能是一清如水的?提學官這職位看着不如知府權重,但主管科舉教化,在地方上少不得要有些‘學生’,而這些人一般也都是地方上頗有臉面的人物,有些甚至出自各地豪強大族,因此若論起來,提學官的勢力也是錯綜複雜的。
陳景書直接辦了淮安提學,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而上頭對淮安提學的處罰之嚴顯見是不打算手下留情的。
認真論起來,這千絲萬縷的關系之中找出些罪名來太簡單了。
可就在淮安提學被停職之後,陳景書居然沒有在淮安府停留,而是悠悠哉哉,好像沒半點事情似的又往揚州來了。
這……黃提學心裏能不打鼓嘛!
因此到了黃提學這裏,那是半點都不敢懈怠,他特意打探了陳景書一貫的作風,這回壓根不需要陳景書派人去府衙叫他,黃提學自個兒就收拾好了過來了。
陳景書對他如此反應心中也有些無奈。
人家都覺得他是因為淮安提學态度有些輕忽便上了折子,但陳景書知道并非如此。
他在淮安府發現不少問題。
淮安府是寧州重地,甚至就算放到整個大晉的層面上,那也是最重要的州府之一。
淮安為南北交界之處,又是鹽運中樞,漕運要地,南來北往的漕運無不要在淮安周轉,甚至寧州省的漕運總督衙門都沒有設在金陵而是設在了淮安,除此之外,南方鹽運河道等總督衙門也多設在淮安。
這樣一個地方的勢力比之他地自然更加複雜。
當然,此地富戶也更多就是了。
如此重要的一個地方,陳景書看到的卻是淮安提學沉迷于撈錢,他甚至自己都有好幾條運輸線路,與本地的豪強以及他的‘學生’們合作,沉迷于此的淮安提學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是什麽,淮安官學幾乎淪為金錢場,但凡是有錢的,都能進來混一混,官學風氣簡直叫陳景書看不下去。
也因此,寒門書生與此間的矛盾也就更加激烈。
淮安提學本有職責安撫此事,但他的做法卻是鎮壓,除了激化矛盾,使得淮安官學淪落更加嚴重之外,幾乎毫無用處。
陳景書對此自然有所提醒。
畢竟淮安繁華之地,關系錯綜複雜,他也不想輕易就有什麽大動作,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
可惜淮安提學對陳景書的提醒充耳不聞。
陳景書在陳孝祖和當年林如海那裏學到的官場學問就是,既要盡量與人友好,留人一線餘地,卻也要有雷霆手段,該下重手的時候,手中的刀就不必要猶豫。
于是他二話不說上了個折子。
不過上頭能夠這麽快就給出這樣的反應,陳景書也是有些意外的。
這麽一想,趙載桓在其中恐怕出了不少力氣。
能做到這事,想來他不在的這些日子,那小小的少年也成長了不少呢。
不過這事就沒必要給黃提學解釋了。
陳景書覺得,若是這事能叫黃提學認真辦事,那也是一件好事了。
這麽想着,陳景書便在黃提學的陪同下往泰興去了。
然後陳景書發現揚州真的是個很神奇的地方。
泰興的官學辦的中規中矩,有趣的是其中居然有些很眼熟的設置。
按照規定,生員中最優秀的廪生們本身就是定期有錢糧可領的,可官學中的設置又與之不同。
大晉廪生的考核是每年一次,泰興的官學卻是半年一考,且與廪生的錢糧分開,這是另算的。
當然,有了功名之後自然有弄錢財的法子,做了生員還能窮的過不好生活的,若非天生迂腐就是有人刻意打壓,否則至少混個溫飽不成問題。
因此陳景書對官學的考察主要在其課業學問上,倒是黃提學特意帶陳景書去看了泰興的私學。
私學中不止生員和童生們,還有許多沒有功名的。
讓陳景書意外的是,在這裏,他居然也看到了類似獎學金的設置,黃提學統籌了泰興本地幾家規模最大,學子最多的私學,每年考核之中成績最好的,都有錢糧可領取,若是家境貧寒但于學業之上刻苦的,經核實之後甚至也能申請發放部分米糧,用以改善生活。
除此之外,平日裏也由黃提學和各官學私學的先生們牽線搭橋,給家境貧寒的學子找些寫字抄寫之類的活計幹。
陳景書看着問道:“這麽一出每年要花不少銀子呢。”
黃提學笑道:“也不至于有多少,整個揚州每年花費的也不過兩千兩銀子罷了。”
陳景書挑眉道:“哦?這麽少?”
黃提學道:“這裏頭官府出的錢不是大頭,其中多數是當地富戶大族們出的錢,若說一縣之地,每年叫他們湊千餘兩銀子倒都是小事了,如此一來,每年官府就能省下萬餘兩銀子。”
陳景書奇道:“揚州的大戶們如今居然都這樣心善了?”
黃提學哈哈一笑:“這還是我與知府大人商議之後學的陳大人的法子,陳大人的濟養院不也給捐了善款的立了名冊,有捐的多的,甚至還送牌匾麽,知府大人便也是學這個法子,給他們一些表彰,何況……”
說到這裏,黃提學湊在陳景書身邊道:“這些大戶每年誰不變着法兒的少交稅,裏頭犯事的也有不少,只是這事不好辦,捐的多的,知府大人也就輕輕放過了,反正這錢也收不上來,叫他們辦點實在事情也是好的。”
這些人每年偷漏的稅,算起來少的幾百兩,多的上千兩,甚至家族大一些的可能更多,這會兒花一二百兩銀子買個官府的默認,自然有人願意。
而對于揚州知府來說,他也知道這銀子本身就是收不上來的,不止他這一任,這事古來如此,不過他反倒利用這一點叫大家做些好事,又把名聲捧的高高的,這些年居然也頗見成效。
陳景書不由搖頭笑道:“虧你們想得出來。”
黃提學見他并不為稅收的事情生氣,知道這件事情算是放過了,陳景書這裏沒計較,後頭馮孝海再來的時候,他們也好扯大旗說話。
雖然有一部分稅收不上來這是古來就有的慣例,但私下的和官府默認的,這兩者的情況就不同,揚州知府的做法也冒了些風險,馮孝海若是雞蛋裏挑骨頭抓住不放,揚州知府也确實有些罪責,但陳景書既然贊同,那這事就容易轉圜了。
何況讀書人多了,這兩年揚州在科舉一道上的表現确實比前些年好了不少,至少不至于讓人譏諷揚州就只靠着出了一個六元及第的陳景書吹牛,其他人根本沒什麽本事了。
看過泰興之後,陳景書又抓緊幾天的時間往周邊的地區都走了一走,發現各地水平雖然不同,但黃提學确實是很認真的在抓這事的,心中也不由點頭。
如此雖然揚州是問題最小的,但陳景書卻在揚州花了最多的時間,近乎小半月都在随着黃提學在揚州各地奔波。
他年輕身體健壯,黃提學倒是有些受不住了,陳景書也不為難,而是很大方的決定回去了。
黃提學見他面上神情輕松,心知自己這官位終于算是穩當了,也不由跟着松了口氣。
他在揚州這些年确實是花了不少心力的,畢竟揚州先有陳孝祖如今又有陳景書,若是其他人表現太差,他這提學官面上也不好看。
再說了,旸興的劉縣令都能靠着陳景書晉升,他這揚州本地的難道還不如了?
既然有了一個陳景書,若是再有其他人,黃提學知道,這對自己是大有好處的,因此他這些年對揚州各地可謂嚴抓嚴管,如今揚州讀書人結社,都要在學中報備,若是不幹正事,長期不見一篇過得去的文章的,這就要被強制解散。
這也讓不少讀書人對黃提學有了怨言,可黃提學不管。
和他幾乎近在咫尺的晉升比起來,這些讀書人的抱怨根本無關痛癢!
這回陳景書來揚州,黃提學也是存了好好表現的心思的,若是表現的好,說不得沒多久他就能升官了。
可陳景書素來不喜歡悠悠哉哉的看,再加上揚州表現遠超他的期待,陳景書興致好,行程就安排的更緊,黃提學回去之後實在是撐不住,也就沒空再往陳景書面前湊了,就連原本心裏計劃着設宴一場,探一探陳景書口風的事情都得往後安排。
陳景書這回倒是住自己家了,他本人不覺得有什麽,松煙卻是實實在在的松了口氣。
陳景書在外,松煙總得忙前忙後的,別提多辛苦,可回到府中嘛,松煙也是在陳景書面前頗得臉面的人,自然和一般下人不同了。
等拜見過父母,吳氏道:“前幾日你媳婦才剛打發人送信來,因知道你有公務在外,也不知今日在哪裏明日在哪裏,便把信送到家裏來了,給你收在書房,自己去看。”
陳景書哎了一聲,道:“那我就不打擾母親了。”
吳氏好笑的看着他:“瞧瞧,聽說媳婦有信來,就一刻都不願意在我這裏多待了?”
陳景書道:“哪兒呀,兒子這回不正要在家裏住些日子?”
他确實要停留一段時間,如今已經看過了大半個寧州省,是時候好好總結一下了,另外也要等一等馮孝海,他們之間總要再交流合計一下後面的事情的。
吳氏道:“罷了罷了,你這些日子也辛苦,回去好好休息吧。”
陳景書回去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看黛玉的信件,這回信上黛玉倒是真的寫了一件大事了。
黛玉表示做了這麽久的帶草集,她終究覺得帶草集不适合自己,因此想自己另開一冊刊物,取名幽夢集,專說風月雅事,只是她以往至多只是和姐妹們結過詩社,于開辦刊物這事上實在一竅不通,因此便詢問陳景書的意見。
陳景書看到這封信卻大為高興。
按照如今這個年代的規矩來說,黛玉是不能有這樣自主的意志的,她需得得到丈夫的允許才能做事,更別提是做這樣的事情,如今黛玉卻直接告訴陳景書她想要做什麽,這對于陳景書來說真的是一件喜事了。
至于說不做帶草集,陳景書以為這不算什麽,帶草集原本也只是權宜之計,如今黛玉找到了自己擅長的,喜歡的,也适合去做的東西,他當然是要支持的,因此陳景書在給黛玉的回信裏對她大加贊揚,萬分支持。
又因陳景書從揚州起家,揚州的關系也熟稔,便打算從揚州選些得用的人手給黛玉。
只是黛玉的信後頭又說,她一女子,頭一回辦這事恐做的不好,因此便想請陳景書做個名譽主編一類的職務,陳景書自然也是不反對的,他本也想要幫忙。
哪知道陳景書才找了給黛玉傳話的林家老人詢問情況,那人便拿出一疊銀票道:“奶奶說大爺若是同意,便提前預付大爺的工錢。”
陳景書:“……有這麽多的?”
他原本都做好友情協助的準備啦。
那林家人道:“奶奶說了,做事就得明明白白的,總不好叫大爺白出力呢,這些奶奶說她也寫給大爺了。”
陳景書把那厚厚的一沓信件往後翻,果然見黛玉非常大氣的表情,她又不差那點錢,反倒是陳景書,要用錢的地方多着呢,如今多個進項豈不也好?
陳景書看着黛玉秀美的字體,再看自己手上那千餘兩的銀票,總覺得自己是被霸道總裁拎到公司裏包養的小白花。
就……也挺開心的。
這可是黛玉養我的小錢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