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陳景書才不要寫詩。
雖說桃花這種題材已經被前人寫了無數次, 其本身就是非常常見的詩作元素, 黛玉當然是給陳景書寫過的, 但陳景書并不打算直接拿了黛玉的用。
總這麽折騰也不是個辦法嘛。
這麽想着,陳景書對王提學笑道:“靈通寺桃花極好,好詩一時倒是沒有, 不過文章倒是有一篇,想來也不至于辱沒了王大人的耳目。”
王提學道:“哦?我原只道你制藝寫的好,既如此,快把文章寫來!”
陳景書也不客氣, 寺院裏自然常備筆墨的,王提學派人去取,這靈通寺的和尚也頗‘靈通’, 聽說是六元及第的狀元郎寫文章, 不僅送來了上好的筆墨, 還在漫天桃花之中給陳景書備了桌案,花香墨香,一時之間頗有意境。
旁邊一個大和尚道:“陳施主請。”
陳景書見他面露期待,心中不由好笑。
這和尚打的什麽主意他再清楚不過了,卻也不必說破。
和尚怎麽啦,和尚也要吃飯呀,大和尚還得養小和尚呢。
因此謝過大和尚, 陳景書提筆略作醞釀, 很快便筆走如飛, 一篇數百字的文章片刻寫就。
陳景書一邊寫着, 王提學便在一旁看着,那‘靈通’的大和尚更是陳景書寫一句他便吟誦一句。
靈通寺的桃花遠近聞名,此時又是桃花開的最好的時候,附近不少人都來此處賞花,因此和尚一開口,不多時便吸引了不少人駐足聚集過來。
待陳景書最後一筆落下,口中微微呼出一口氣,王提學卻是忍不住撫掌呼道:“好文章!”
陳景書假惺惺的謙虛道:“見笑,見笑。”
王提學道:“世人寫桃花,寫其爛漫,寫其情愛皆有之,陳大人這篇文章卻不同尋常,既非絢爛煙霞,也非纏綿情愫,而是溫情慈悲,僅此一點就足夠不同尋常,何況字字精妙,句句靈秀,世上焉能有如此文章?”
旁邊的大和尚更是笑的合不攏嘴。
陳景書此篇寫桃花盛開卻不媚俗,寫桃花凋零卻不悲切,而是一種超然物外的慈悲。
尤其陳景書文中引用一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更讓大和尚有種輪回往複,生生不息的感覺,仿佛花落都是一件從容美好的事情。
只是……
王提學在誇了陳景書好半晌之後終于還是沒憋住問道:“不知這‘落紅不是無情物’的句子出自何詩?似乎是從未聽過,難不成竟是陳大人早先作的麽?”
陳景書:“……”
不,就、就是随手引用了一下啊!
這個世界沒有這句詩?!
對詩詞向來說不上特別關注的陳景書一臉懵逼。
他用的這句難道不是很常見的古詩嗎?難道現在還沒有?
看着王提學和大和尚敬佩的眼神,陳景書沉默了,這就……尴尬了呀。
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道:“不,是別人的詩。”
嗯,明顯跟他不是一個風格更不是一個水平的詩還是別認了吧,雖然以前也幻想過像小說裏主角那樣背幾首詩然後驚豔‘古人’揚名天下之類的,但陳景書覺得這事不大靠譜,再說了,他也不差那幾首詩的名聲。
然而陳景書說完這話王提學緊跟着便問道:“不知這首詩是何人所作?是只有這半篇還是寫了全篇的?”
這……
陳景書一咬牙道:“這是帶草集上最近很有名氣的那位璇卿寫的。”
……黛玉我對不起你。
王提學對此倒是毫不懷疑:“璇卿的文章我雖未看過,但見她眼光獨到,在詩詞方面也頗有見解,難怪能寫出這樣的詩。”
陳景書幹笑,連忙轉移話題:“大人也看帶草集?”
王提學笑道:“有六元及第的狀元郎,誰不看帶草集呢?”
旁邊的大和尚道:“莫說是外頭,就是咱們靈通寺裏也常備一冊帶草集呢,但凡有新的,從來是一冊不落。”
陳景書不由大笑:“和尚也要考功名了?”
大和尚道:“不考功名看看詩文也是好的,何況往來香客也多有喜愛的,平日裏放上一冊,也供人翻看,旸興遠近有家境不豐,不能時常買帶草集的書生,也常有來寺裏看的,這便是個善緣了。”
陳景書道:“大和尚寬宏。”
說實話,帶草集從來都是偏向科舉制藝的,佛門裏放着帶草集總有些不倫不類,但這和尚能放一冊供家境清貧的書生來此随意翻閱,也讓陳景書不得不敬佩。
這麽想着,陳景書問道:“還沒請教大和尚法號?”
大和尚說了,陳景書便在剛寫完的文章下面寫了某年某月某日贈某某和尚。
那大和尚頓時一臉驚喜。
嗯,有了這麽一出,日後旸興少不得要傳這靈通寺有狀元郎的靈氣之類的話,家中有讀書科考的,難免就要來拜一拜了,何況陳景書文章既好,字又極佳,僅憑那一筆字也夠給靈通寺添彩了。
等和尚拿着文章走了,王提學道:“倒是沒想到,陳大人竟是如此心善之人。”
陳景書道:“不過是我幫了和尚,和尚便能更有餘力,說不得他也能多幫幾個人呢,一篇文章,幾筆字又不值什麽,哪怕換他們多買我一本帶草集也好呀。”
王提學聞言大笑。
他們兩卻不知道那大和尚日後居然真的因此出了名,遠近的讀書人時常有來請大和尚‘點化點化’的,靈通寺一時之間也成了考科舉的人家最鐘愛的寺院,最後逐漸發展成整個通州府最繁盛的寺院。
大和尚倒也真的是厚道人,靈通寺香火旺盛,他便也為當地做了不少好事,身後都有百姓說這大和尚是去成了真佛呢。
很多年之後,當這裏建起了現代化的學校,逢重要的考試,還是會有考生家長前來燒香,不過這就只是圖個吉利了。
不過這和此時陳景書沒什麽關系,在與王提學靈通寺一日游之後,陳景書便回去了。
可等到天色都黑了,陳景書正就着燭光看書的時候,外頭松煙卻一溜煙跑進來:“大爺,外面有個人求見你。”
陳景書看他神色:“怎麽,來了什麽人叫你臉拉的這麽老長?”
松煙好歹跟了陳景書多年,至少這不以外貌貧富以及個人好惡取人的道理陳景書給他講過的,松煙這些年也越發妥當了,今日居然這幅樣子?
松煙嗤了一聲:“旁人都沒有不好的,就這一個我不愛見!”
陳景書放下書:“來的什麽人?”
松煙道:“就……就是一個叫李岩的,大爺不記得他了,我可記得他當年考場上誣陷大爺的事情!”
聽到李岩的名字,陳景書不由想起之前恍惚一見的那個青年身影了,微微搖頭道:“不是跟你說了那不是他的錯怎麽還這樣?既然他來了,你沒有為難他吧?”
松煙的臉拉的更長了,一臉的不服氣,但在陳景書嚴厲的目光裏,還是幹巴巴道:“沒為難他,我還給他進來通報呢。”
陳景書道:“那就快把人請進來,我平日怎麽教你的?”
松煙無法,只好去請李岩進來。
只不過态度依舊算不上友好罷了。
李岩來時陳景書已經另外換了一套見客的衣裳,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齊齊,可不是晚間在住處常有的随意樣子。
李岩自然明白這一點,心中頓時多了幾分複雜。
陳景書似乎還是如此。
他不在乎家世,不在乎對面人的處境,不在乎身份的高低,他總是這樣對人禮貌又尊重的樣子。
多麽超然高潔世家公子呀。
相比之下,李岩覺得陳景書像是天上潔白無瑕的雲,唯有清風能拂動他,而自己卻是地上泥,人人都可踐踏。
這樣的對比讓他一時無聲。
陳景書卻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似的,客氣的請他坐下,又上了茶水,這才道:“一別多年,看起來我們都長大不少呢。”
李岩苦笑。
陳景書卻沒有故意兜圈子給他難堪的打算,直接問道:“你今日來找我想必是有事情要說的。”
李岩當然是有事要說的,他今日見了陳景書便覺得眼熟,再一打聽立刻知道陳景書是誰,這才找上門來。
但此時,李岩動了動嘴唇,忽然覺得之前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說出口的是:“當年你對我說想聽的不是我的那些話,你想聽什麽呢?”
陳景書一愣,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
當年的事情,說實話他都有些記不大清楚了,畢竟也是快十年的光陰了。
他思考了一會兒才給出答案:“你那個時候的自責,是覺得自己做了‘背叛’‘出賣’之類的事情嗎?所以你覺得我該生氣,我該責怪你,甚至該厭惡你,憎恨你,但在我看來并不是這樣,我一直覺得你只是說出了實話而已,說實話不是過錯,你就算真的愧疚,也該是……你對我并不信任,你用不好的想法來揣測我,是不是?”
李岩看着他,見陳景書對他淺淺一笑:“我只想聽你說‘對不起,我錯怪你了’,那個時候你是真的覺得可能是我陷害了你吧?但這其實是多數人都會有的想法,當不得什麽大事,更不是什麽錯誤,所以你只要這樣說就可以了,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哪裏……哪裏是這樣簡單t的呢。
李岩覺得自己的聲音幹啞:“不是每一個人都這樣想的。”
包括李岩自己,也包括許多人,這其中也有跟着陳景書的小厮松煙和當年陳景書的‘朋友’們。
在陳景書說來那樣簡單,那樣理所當然的事情,在李岩看來卻是一種奢侈的善意。
這世上誰會給你這樣的善意?
沒有人!
至少李岩從來沒有被給予過這樣的善意。
陳景書想了想點頭:“你說得對。”
李岩又問:“你放過周家,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善良。”
他感慨似的說:“……你太善良了。”
陳景書聽到這話笑起來:“哎呀,這麽說多不好意思,何況我何時放過周家了呢?人打我一拳,我回他一拳也就是了,很生氣就回兩拳,照臉打的那種,但若是為此就要拿着刀捅個十次八次,要把人捅死才罷休,這就不對了,是不是?”
……他依舊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簡單道理。
李岩幾乎要苦笑。
是啊,多麽簡單的道理。
但這世上多數人是不懂這個道理的。
他們不僅要把人捅死,甚至還要做的更過分,還要再報複更多的人,好像不如此就不夠痛快似的。
于是歸根到底,李岩也只能覺得,陳景書太善良了。
這種善良對于李岩來說是奢侈的,他沒有資格那樣善良。
陳景書卻問:“你覺得我善良到傻乎乎,是被家裏寵壞了,不知世事才會這樣,是不是?”
李岩頓時啞口。
陳景書道:“其實越是被寵壞的人才越加放縱呀。”
李岩道:“你覺得我像是被人寵着的樣子?”
當年單薄陰郁的少年已經長成了身材高瘦的青年,清秀的面容多了幾分棱角,原本的陰郁卻更加深沉。
這怎麽都不是一個被寵着的人會有的樣子。
陳景書道:“別人固然沒有寵着你,但你自己寵着自己呀,若非對自己的放縱,你如何至今還是秀才呢?”
他看着李岩的眼睛,說的認真:“當年結保的人裏頭,我覺得你是最有可能做舉人老爺的呢。”
李岩心中頓時升起一種被嘲笑,被愚弄的怒火來:“難道我像是過的很好的樣子?難道我像是放縱快活的樣子?!”
他這些年所遭受的一切不公,一切苦難算什麽?娛樂嗎?笑料嗎?!
陳景書的語氣一如最開始那般淡然從容,不帶半點火氣:“放縱不等同于享樂,你若是不放縱自己,就該明白什麽事情更加重要,你會約束自己去做,你沒有,這難道不是自己寵着自己麽?”
他看着李岩:“你這些年在做什麽呢?”
陳景書幾乎可以肯定李岩沒有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業上。
果然,李岩沉默了一會兒,他抖了抖嘴唇道:“是李家欺人太甚!”
這就是他今日最開始想要說的事情了,此時他終于說了出來。
李岩最開始中了秀才之後确實覺得自己不一樣了,他覺得李家該對他尊重一些,他是有功名有地位的人,他的母親也該得到正視。
但一切并沒有改變。
尤其是在李家老爺病故之後,李岩甚至沒有分到什麽家産,多數家産被主母把持,李岩如今只靠着五畝薄田度日,因此得空了還要去靈通寺,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幫人寫寫畫畫的活計。
讀書可不是個便宜的事情呀。
李岩當然不甘,他想過報複,可好像他的報複都只是小小的水花,把持了李家的主母和兄長是山岳,他根本無法撼動他們。
秀才算什麽呢?
舉人才是老爺呢,秀才不過是個開始罷了,僅僅旸興一地,秀才沒有幾百也有上千,畢竟每隔幾年就得出一批,而從秀才到舉人,一百個秀才裏頭也不一定能出一個舉人,多得是幾年甚至幾十年考不中的。
李家最開始謹慎了一段時之後很快就不把李岩放在眼裏了,而李岩屢試不中,這也确實讓他的日子越發艱難。
他看着陳景書:“你真的覺得這世道如此簡單麽?”
陳景書只是淺淺的笑。
應該說,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世道的不公和殘酷了,甚至在如今很多看來理所當然,就是天理的事情,也是陳景書所不能接受的。
他怎麽不知道世道艱難呢?
“你只是感受痛苦,卻從來不知道這痛苦從何而來,從李家來嗎?李家不過是旸興一土豪,甚至在旸興都不是最大的家族,如何就能代表這世道?”
陳景書道:“他們也不過是借着旁人的力罷了。”
李岩問:“借誰的?”
陳景書道:“借當今這個天下的。”
如今天地乾坤如此,還能如何呢?
他對李岩道:“我離京之前曾與聖上說起科舉的事情,聖上也覺得只能在籍貫本地參加不大合理,正與群臣商讨此事,想必今年鄉試之前就能有旨意下達,你若是願意,有我作保,你就可以去別的地方參加科舉,那可就不是一個李家能管得着的了。”
李岩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他來的時候就沒有抱着太大的希望,不過是碰運氣試試罷了。
陳景書道:“我不是在幫你。”
李岩一臉困惑,但陳景書卻并不解釋。
李岩最後心中嗤笑一聲自己的多慮。
他身上難道還能有什麽值得陳景書看上眼的東西嗎?既然沒有,何必如此扭捏!
打發走了李岩,陳景書尚且不覺得有什麽,松煙卻老大不高興,陳景書也不多解釋。
這事他暫且是不能解釋的。
只是在第二日繼續在王提學的陪伴下巡查通州府。
又過一些時日,等陳景書去到蘇州府的時候,卻收到了黛玉的書信。
陳景書頓時十分驚喜。
這可是他與黛玉成親之後頭一回出遠門,黛玉如今是他的夫人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的給他傳信。
不知這裏頭有什麽羞羞的話呢。
陳景書面色微紅,心中帶着期盼和激動,只等着看黛玉對他一吐相思之情了。
結果打開看到的是一句詩。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我卻不記得自己寫過這樣的句子?”
陳景書一臉疑惑,旁邊人不解問起,陳景書便把這句詩吟誦出來,順便疑惑着,黛玉怎麽知道這句詩呢?
哪知道那送信的人驚訝道:“陳禦史不知?這詩是通州府王提學傳出來的,一時之間就傳頌開了,如今連京城都聽說了呢,都說這璇卿寫詩果真不同一般。”
陳景書:“……”
王提學你的嘴巴咋就這麽欠呢!
只是,如今該怎麽和黛玉解釋?
等黛玉終于收到陳景書的回信,看了一眼差點給氣笑了。
陳景書表示,那句詩是他突然出現在腦海裏的,順手就用了,用完才想起來只有那一句,為怕丢人,就只好推說是別人作的。
黛玉:“……”
這就是你讓我背鍋的理由?
只是這詩……
“這詩倒是真有幾分不同。”
一旁紫鵑看黛玉神色不定了一會兒之後,突然往外走,不由急道:“奶奶做什麽去?”
黛玉道:“去看看怎麽把這詩給他補上!”
陳景書再次收到黛玉的信件的時候他已經在揚州了,打開信的第一眼就是驕傲。
黛玉超棒噠!
緊接着嘛……
我家夫人真寵我嘿嘿嘿。
一旁的松煙默默扭過頭,幸好他們這會兒是住驿館,否則老爺太太看見自家大爺這點出息得多傷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