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陳景書對自己在之前王子騰的事情上的表現不太滿意。
他原本覺得那是經驗老道, 在官場混了許多年的人才會想到的事情, 但事實證明,這只是借口而已。
裕王就想到了呀。
所以陳景書對自己的表現不太滿意。
他不是趙載桓。
那會兒趙載桓忙着折騰賈家,薛家, 可以說無暇分心去想這些, 但陳景書卻不是。
但陳景書不知道的是, 雖然他對自己不太滿意, 但卻有人對他很滿意。
比如說皇帝。
私下裏皇帝見王子騰的時候就笑道:“怎麽, 朕聽說你被一個年輕人吓住了?”
王子騰當然明白皇帝說的是哪件事情,心中不由苦笑, 他哪裏是忌憚陳景書,他忌憚的是皇帝本人呀。
皇帝看着他的表情道:“你官場浮沉幾十年, 又為朕戍守邊境, 難不成是随便一個人就能糊弄過去的?”
王子騰眼神一變, 再也遮掩不住面上的苦笑:“聖上就莫要拿老臣取笑了。”
皇帝的意思是說, 固然陳景書沒有本事憑着自己吓着他, 但如果換一個人, 哪怕是比陳景書官職還要高一些的人去對王子騰說同樣的話, 難道王子騰會因此忌憚嗎?
不,不會,王子騰有的是手段解決這樣的問題。
那麽這其中的差別在哪裏?
王子騰道:“聖上有識人之明一眼就看出陳景書不同一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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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景書所展露的出的自信與鑒定, 他的每一個眼神, 每一個動作, 他說出每一個字的語氣, 都不是尋常人能有的,所以王子騰忌憚。
或許他真正忌憚的是皇帝,但若是換個人說同樣的話,王子騰未必不敢玩點小把戲,他在皇帝面前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可這一回,王子騰半點沒給太子添堵。
皇帝道:“所以朕覺得他做的很好。”
王子騰聽到這話笑起來:“聖上說這話是擔心老臣找他的麻煩?”
皇帝問道:“你當真半點不記恨?”
王子騰哈哈一笑:“若這點事情都要和年輕人計較,我這老頭子也忒不要臉了。”
他總算明白皇帝特意找他聊天是什麽意思了,原來是擔心這個。
不過王子騰說的也是實話。
若是連這點肚量涵養都沒有,那可真是白瞎了他這把年紀。
當然,要是沒這水平,他也混不到今天這麽高的位子不是?
唯一叫王子騰不太明白的是……皇帝啥時候這麽熱心了啊,對一個五品官這麽無微不至的,居然還特意找他說一說,難道皇帝真的那麽喜歡那個陳景書?
王子騰仔細思考了一下,要說陳景書有才幹,朝中比他有才幹的人也有不少,何況陳景書現在年紀尚小,沒有擔當過大任,讀書雖好,但具體辦事如何卻還不知,要說陳景書長得好看吧……裕王長得更好看啊!
王子騰心中暗暗琢磨,皇帝這到底是咋想的呢?
……皇帝他沒咋想。
他只是覺得目前王子騰的等級太高,不是陳景書可以單刷的BOSS,所以給個新手保護而已。
陳卿寄予厚望的侄子要是還沒出新手村就被滿級大BOSS打死了,那多不好啊,先帶他練練級吧……大概也就是這麽個想法。
當然,王子騰也是他非常看重的人,皇帝本身也不希望看到陳景書和王子騰幹架呀。
可皇帝的腦回路從來都不是王子騰這種正經人能夠理解的,所以王子騰懷着滿滿的疑惑回去了。
倒是王子騰前腳才剛走,皇帝就開始給陳孝祖寫信了。
看!朕多護着你侄子呀!
嗯,是的,自從陳孝祖辭官走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就越發的紅玫瑰白月光了。
陳景書倒是不知道後頭還有這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壓根沒擔心過王子騰。
以王子騰的段位,若是真的對他做的事情很不高興,當場就可以發作,完全沒必要背後再來,背後玩一套,被人知道了還丢臉呢。
所以那日見王子騰雖然說不上興高采烈,卻也不是懷恨在心的樣子,陳景書便半點不在意。
事實就是,王子騰和陳景書的腦回路是一致的,至于說皇帝……讓他自個兒玩去吧!
如今的陳景書眼睜睜的看着黛玉開始學起了西洋樂器。
他們家還有個現成的老師——盧克思。
盧克思與陳景書的關系不錯,他一個洋人平日裏也沒什麽可以去串門的地方,因此有了空閑就愛往陳景書這裏跑,因黛玉開始對西洋樂器感興趣,盧克思又剛好擅長這個,因此便時不時指點一下。
可黛玉實在是一個好學生,沒多久竟然就學的似模像樣了。
陳景書眼睜睜的看着黛玉就連西洋樂器的水平也超過他啦!
大概唯一的安慰是,黛玉的外語水平至今不咋地。
而陳景書已經開始學習第二門外語了,如果算上他上輩子學的英語,這應該算是第三門。
比起喜歡跟着湊熱鬧的雪雁,倒是紫鵑對此頗有些擔憂,在紫鵑看來,盧克思再怎麽說也是外人,他時常和黛玉見面哪裏合适呢?
可陳景書似乎并不在意這些。
紫鵑初還以為是陳景書不懂,等她問出來了,才發現陳景書是真的不在意。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守規矩不是為了給自己添堵,也不是為了拿着規矩給別人添堵,至少在我看來,規矩的存在意義是一種保護,”陳景書道:“我覺得這确實算得上是一種保護。”
這年頭大戶人家的姑娘們,某種程度來說還是很單純的,雖然話本戲文裏書生小姐的故事多是編造,但這也确實能夠在一定程度說明這些女孩子确實很單純。
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子,從小除了父親兄弟恐怕也沒見過別的男性,又正是年輕沖動意氣用事的時候,這很容易出事的吧?
話是這麽說,陳景書對這樣的規矩可以理解卻難以認同,至少在他看來,教育是比逃避更好的保護方式。
至于說黛玉,以前那是黛玉沒嫁人,又在賈家,那會兒陳景書就算想護着她,想做些什麽也是無能為力,但現在……
“盧克思也不是頭一天來咱們家了,你可聽見了家裏又或者外頭有人說黛玉半個字的不好?”
這個嘛……
紫鵑想了想,也只好搖頭:“确實是沒聽過的。”
陳景書道:“這不就行了,她學的開心,我也能護得住她這事,還操心什麽?”
他骨子裏是不愛古代這些規矩的呀!
更讓紫鵑意外的是,沒多久,陳景書竟然連每期帶草集的文章都拿給黛玉看,請黛玉幫忙品評挑選,而黛玉給出的評價和批文,他時常直接引用,後來更是幹脆全部都讓黛玉來看了。
陳景書在每期的帶草集中都要刷一次存在感,每期一篇文章,由他親自挑選品評,這也是當今不少讀書人最愛看的內容,甚至在國子監中都有博士助教特意讓人買了每月的帶草集,然後拿着陳景書的內容作為材料給監生們講課。
黛玉原本并不愛這些,她之前看制藝也只是為了陳景書才看,叫她給別人看,那是再沒有的。
可陳景書卻道:“你看這些文章确實不是為了我看,但也不是為了寫這些文章的人看,你是為了自己看,為了這天下更多的女子看。”
為了未來女性能夠昂首挺胸的走出門去,做自己的一番事業來看。
黛玉本只是随口一說,她想着陳景書平日裏要忙東宮的事情,讓她幫忙她自然不會推辭的,卻沒想到陳景書卻說出這樣一句叫人聽不懂的話來,不由問道:“你這麽說難道又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
陳景書道:“這世上有些事情固然要先說再做,但也有許多事情是要先做再說的,我現在要做的就是這個。”
黛玉一臉好奇。
陳景書道:“還記得前些日子我把揚州的田産轉到京城來,原本在我名下的佃戶們若家中無不方便上路的老人的,幾乎有超過七成的都願意到京城來?”
所謂的把田産轉過來,其實就是原本劃給陳景書自己經營的那五百畝地,因放在揚州不方便,便在京城重新劃了五百畝給他,但揚州那些原本給陳景書種地的佃戶們,竟然多數都願意千裏迢迢的往京城來繼續給陳景書種地。
陳孝宗原本問誰要去京城也不過是随口問了,并不覺得有人會願意去,畢竟故土難離,在這個時代更是如此,何況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世代住在揚州的,讓他們離開就更難了。
很多時候若非活不下去,百姓們是絕不願意離開故鄉的。
可給陳景書種地的佃戶們卻有超過七成願意千裏迢迢前往京城繼續跟着他。
這事黛玉也知道,她想了想道:“你這些年推廣新的種植方法,又有盧克思他們當初幫忙改進的新農具新水利,收成本就比旁人要好,租子卻還比人少一成,又叫人教他們家裏的孩子讀書,這世上再沒有這麽好的主家,他們感念你的恩德,自然都願意跟着你。”
陳景書在佃戶們的村子裏辦了個學堂,教書的先生連個秀才都不是,教的內容也只有最基本的三百千,而教學要求也只是讓孩子們在十歲之前能認識六百到一千個常用字就行,當然,如果有天分好的,學的多點自然更好。
這簡直就是底線任務了。
這甚至不能算作是做學問的範圍。
可陳景書覺得這是一件有必要去做,也一定要在能力範圍內盡量去做的大事。
他沒有什麽高遠的戰略眼光,但他至少聽父輩和祖輩們說過當年的掃盲運動。
他沒有老前輩的眼光,但從幾十年後的事實來看,老前輩的眼光沒有錯,那麽他照着學一學還是沒問題的吧?
陳景書的學堂裏,不僅有半大的孩子,還有少年,甚至是孩子們的父母……只要願意學的都可以去聽課,反正不收錢。
黑板粉筆的制造毫無技術含量,而這能夠大大節省教育的開支,比用紙筆可省多了,再加上又不要大家練書法,認字簡單,寫字也能拿着樹枝蹲在地上就可以練。
黛玉一直覺得這是陳景書的‘善心’,是他對佃戶們的同情與厚待。
但今天,陳景書告訴她,這不是。
“或許有同情,但我同情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他們生存的現狀與環境,我同情的是這個時代,是這個世道,所以我這樣做是有目的的,我是有所求的。”
這是陳景書頭一回對黛玉談起他內心的想法,黛玉雖然對外頭的事情從來不管,這時候還是問道:“你所求的是什麽呢?”
陳景書的做法,在多數人看來,那就是個傻子。
黛玉雖然不至于用‘傻子’來形容陳景書,甚至她支持陳景書的做法,可歸根到底,她并不能理解,她覺得這是一種善心的施舍,和富戶分點糧食給吃不上飯的人是一樣的概念。
陳景書笑道:“如果單純從目前的結果來看,或許可以說我這是籠絡人心,你看,這次他們都願意跟着我上京城來,可從長遠來看,這件事情對我是有利的,如今他們中多數人會寫自己的名字,會寫農具和牲畜的名字,會簡單的計算和記錄,這對生産是有大好處的,這是我的利處,可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利處,我想要的,是更加長遠,更加理想的結果。”
陳景書對黛玉解釋道:“年紀小的孩子們都去學堂上學了,女人們就不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帶孩子,這代表她們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去參與更多的生産和勞動,而生産和勞動能夠創造價值,價值則帶來地位和話語權的改變,何況一個不懂知識,沒有文化,愚昧且迷信的人,是不能真正有尊嚴的活着的。”
而陳景書,他希望她們能夠更加自信自尊的活着,在不算很遠的将來,事實證明這對社會和國家都是有好處的。
或許現在還看不出太過明顯的效果,但陳景書也知道,才短短幾年的時間,那些女人們在家裏說的話,男人們也得掂量一下才能說好還是不好了。
她們或許還不能當家作主,或許也還沒明白更多的責任與權力,但不可否認,和幾年前比起來,她們過的确實好了一些。
陳景書知道,照着這樣慢吞吞的發展,或許要很多很多年才能看到第一道曙光,但沒關系,在有了那一線曙光之後,推翻壓迫的‘暴烈行動’會緊随而來。
可陳景書在黛玉眼中沒有看到明了的神色,只是更加深沉的困惑。
陳景書心中不由一嘆。
這就是這個時代。
哪怕如黛玉這般的女子,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理解這個問題。
陳景書想了想道:“我管着的佃戶村子,是揚州所有佃戶村中最富庶的一個,因為當有更多的勞動力參與生産之後,不僅可以種地,還有多餘的力量去發展養殖,還開了幾家手工作坊,做點小玩意,這也是為什麽我敢少收一成租子的原因。”
陳家收的已經是底線了,陳景書卻比這個底線更低,可問題是他不僅沒有虧,甚至還賺,賺的還比別人多,靠的就是這個。
他既給了這個年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教育,又給了實打實的錢財,給了比從前更好的生活,怎麽可能不招人喜歡呢?
然後下一刻,陳景書明白了黛玉到底能有多聰慧。
她想了想,很快道:“僅僅是一個小村子就能如此,若是一城一地,甚至一個國家,可以做的就一定更多,是不是這樣?”
陳景書臉上的笑容頓時燦爛起來:“就是這個道理!”
可……
黛玉問道:“這和你讓我幫你看制藝文章又有什麽關聯呢?”
陳景書很好的解釋了他為什麽要去做別人眼中的傻子,但這和黛玉幫他看帶草集的文章有什麽關聯?
這一次,陳景書的語氣堅定:“因為我相信女子們不僅有勞力,更有不輸給任何人的智力。”
他或許不能讓這變成最好的時代,但至少,他會盡力改變,讓它不要變成最壞的時代。
而搞教育……自古以來不會有人反對。
哪怕暫時不會把女性納入教育的範圍,但……這件事情本身就給給女性帶來一定的解放呀。
陳景書覺得自己簡直機智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