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陳景書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十月末了, 此時的天氣早已涼起來, 好在他這些年也沒放松鍛煉身體,每日打五禽戲, 得空便去騎馬射箭,如今他的箭術倒是有小成了,至少射固定的靶子已經頗有成績。
陳景書到了陳孝祖府上自然還是住上回的地方,早在他來之前屋子就已經收拾妥當, 菖蒲帶着人去把東西放下,陳景書則先去拜見陳孝祖。
陳孝祖數年未見他, 這回見了自然高興的很, 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道:“長高了, 也壯實了。”
陳景書笑道:“還出息了。”
陳孝祖聽到這話忍不住笑出來:“也不知謙虛幾句?”
陳景書道:“我跟別人就不這麽說。”
陳孝祖自然知道他有分寸,因此只笑說了幾句頑皮, 便也不管這事。
只是問道:“明年就是會試之年, 你有什麽打算?”
陳景書道:“明年不考,我等着下一回再考, 如今未免太急了些。”
“哦?”陳孝祖道:“這回又謙虛起來了?”
陳景書道:“這回倒不是謙虛了, 只是當年大伯你十八歲才參加會試, 并不僅僅是因為期間要守母孝吧?”
陳孝祖點點頭道:“看來你也明白了, 雖說你今年中了舉人, 明年參加會試也可以,但你如今年紀尚小, 再等等反而更好, 只是當年我卻沒你這樣的穩重, 若非母孝之故,第二年的會試我是說不定就要參加的,可現在想來,我當年若是真的去了,十有八。九是不能中的。”
陳景書自然明白這一點:“只是我這回上京卻委屈了王先生。”
陳孝祖問道:“何故這樣說?”
陳景書道:“之前父親雖然一直勸說王先生把家人接去揚州生活,但王先生只說身無寸功不敢如此,這回總算是勸動了,可他家人還在趕來揚州的路上,我就又要來京城,王先生知道也要跟我一起來,我原說不必,可先生說,我既是來京城備考,他是我的先生如何能不來?只是這般卻又要他與家人分隔兩地了。”
陳孝祖點點頭:“話雖如此,但咱們家京城與揚州兩地常有往來,雖說還是分隔兩地,總比以前要好些的,何況他妻兒既到了揚州,自有咱們家的人照顧妥帖,不比孤身在外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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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景書道:“也是這個道理,只是我不明白,我既不參加明年的會試,大伯何以要我這時候就來京城呢?”
關于這個問題,陳孝祖只是神秘一笑:“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陳景書:“……”
這還裝神秘呀?
除此之外,陳景書又将最近的一些事情說給陳孝祖知道。
這回陳景書上京來帶着的隊伍可算頗為龐大,除了向來跟着他的菖蒲和松煙,以及認真負責的王撰先生,盧克思幾個洋人也一起來了。
濟養院的事情陳孝祖是知道的,他和陳孝宗的想法一樣,且由着陳景書鬧去罷了。
這回聽說一直幫着陳景書管理濟養院的三個洋人居然也來了京城,不由有些驚訝。
陳景書解釋道:“其實近一年他們已經很少管濟養院的事情的,如今濟養院的院長換成了蔣英,大伯可能不知道他,他原是旸興人,因和當地豪強周家起了沖突,被打斷了腿,留了些許殘疾,這才不能科舉,我狀告周家之後,他便也去了揚州,我原見他四書五經都是通讀過的,便讓他在濟養院做教書先生,卻沒想到他于濟養院倒是頗為用心,後來盧克思忙着其他事情,一時顧不上濟養院的時候,就都交給蔣英管着的,這回盧克思上京,也就幹脆讓蔣英做院長了。”
陳孝祖道:“這蔣英做院長倒是有些道理,但那幾個洋人随你上京,恐怕不是什麽簡單事情吧?”
陳景書幹笑一聲,心想果然是什麽事情都瞞不過自家大伯。
便解釋道:“他們還是想要傳教的事情,原本他們跟着我去就是想要傳教,但我朝開國便把洋教給禁了,這回重新回來京城也是為這事。”
說起來,這事他還得感謝盧克思呢。
在揚州待了幾年,又有濟養院之故,盧明禮和盧守安便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眼見陳景書一直不提傳教的事情,私下裏便和盧克思商議,如今既然有濟養院,不如就給被濟養院收留的這些人傳教呀!
他們這麽些年半點和傳教有關的事情都沒做,這有點不太好吧?說不定那個陳景書就是騙他們了。
盧明禮和盧守安便想背着陳景書,先在濟養院裏傳教再說。
可這事說給盧克思,卻遭到了盧克思的反對。
那時盧克思對兩個同伴冷笑道:“私下裏偷偷傳教?能傳幾日?陳公子難道一直不會發現?一旦他發現,我們又要如何?大晉皇帝不許我們傳教,你們難道以為陳公子會為我們遮掩?那可是要把整個陳家都拖下水的事情,他絕不會做,而沒有陳家的庇護,私自傳教的我們必定會被官府抓去,殺頭也不是不可能。”
盧明禮道:“那我們就每日什麽都不做?”
盧克思心中又哪裏是真的不着急,便道:“下回我問問陳公子,他到底有什麽打算。”
後來盧克思給陳景書提起這事的時候,陳景書也是連忙表示歉意,很快将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此時,陳景書遞給陳孝祖幾頁紙道:“這是盧克思幾人改良的水車和犁。”
陳景書是真心挺佩服這幾個洋人的本事,他們的數理化以及天文等都學的非常好,這改良版的水車和犁就用了不少物理方面的學問。
江南多水,揚州也不是個缺水的地方,這改良過的新版水車雖然造價比原本稍貴了一些,但效率更高,且不易損耗,每年在維護方面的費用也大大降低,如此算起來,只需用上兩三年,所花費的錢財就不比老式水車多什麽了,至于說犁則将原本固定的犁的某些部位改成可調節可活動的,如此一來犁更能适應不同地形和不同需求的工作。
雖然都只是小小的改動,但使用起來确實比以前更有效率,也更加方便,最重要的是,這些都是盧克思幾人在短短一年內完成的。
陳孝祖道:“東西是不錯,想法也很好,若是能在南方推廣開,也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但只憑這個就想讓皇上改了祖宗的規矩卻不大可能。”
陳景書道:“大晉之所以禁了洋教,是因為當年□□皇帝打天下時,那些洋人傳教士多數站在前朝那邊,給咱們添了不少堵,此外并無其他原因,若只為這個,也是不能勸說。”
陳孝祖道:“表面上看起來确實是這個原因,但真正的原因卻是洋教時常妖言惑衆,不敬祖宗,不敬聖人,壞了咱們的規矩,何況……□□皇帝還聽說,他們自己有個什麽教皇?若是讓他們傳教迷惑人心,日後這天下又算是誰的?”
陳景書道:“若論歷史,佛教傳入的時候也不是什麽好的,史上朝廷滅佛的事情也不是沒做過,可如今佛教依舊在,卻與當年大不相同了。”
陳孝祖看着他:“你是想要他們走佛教的路子?”
說白了就是改革,将他們的宗教改的适合大晉。
陳景書道:“我之前與盧克思提過這件事情,他未答應,卻也未反對。”
陳孝祖道:“我卻不知你為何這般看重這些洋人?”
陳景書道:“我看重的不是這幾個洋人,而是他們所能帶來的知識。”
說白了,陳景書并不是以讓盧克思等人在大晉傳教為目的的,他與盧克思的約定當中沒有這一條,陳景書要做的,僅僅是讓盧克思能夠在皇帝那裏刷一波存在感罷了,至于說盧克思能不能成功,陳景書又不信神佛,完全不在意這個。
在陳景書看來,就算盧克思等人得到了皇帝的看重,将他們的學識都說給皇帝聽,也很難讓一直沉醉在□□上國美夢中的大晉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看世界,別再活在夢裏。
可哪怕沒用但這世上的事情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你明知那很有可能是無用功,但你也同樣清楚,你必須要做這件事情。
宗教的事情自有大晉本土的宗教去扯,真有什麽不好,他們又不是死的,能鬧大事情肯定是信教的人多,才能算大事,若只有幾個人,管他們信什麽邪教都沒用啊,可人從哪裏來?當然是在目前各家的盤子裏頭搶蛋糕啊。
……所以說,在真正出大事之前,就會有忍無可忍的其他宗教出手了,根本不必陳景書擔心。
事實上陳景書覺得,盧克思很可能連搞事的機會都沒有,哪怕他得到了皇帝的看重……嗯,清朝歷史上因為太受皇帝看重結果反而忙的沒時間傳教的人也不是沒有啊。
所以陳景書并未将此當做一件大事。
皇帝是真龍天子,既是天之子,自然不可能再去信別家的神,那不是拆自個兒的臺嘛。
除非盧克思像是佛教道教那般,變得适合大晉的文化風俗。
不過,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傳開了也不可能出啥意外吧?
陳景書想起後世,頓時安心。
因不管是陳景書還是陳孝祖都沒把這當做一件大事,因此不過略提了幾句就略過了。
陳孝祖道:“你且先去休息,左右沒什麽急事,何況你明日恐怕還要辛苦呢。”
陳景書原在京城也交了幾個朋友,一別數年,這會兒他重回京城,自然要熱鬧一番。
第二天一大早陳景書就被上門的何昕拉出去吐苦水了。
嗯,是的,今年的童試何昕又沒過。
眼看着小夥伴陳景書都已經是舉人老爺,何昕卻連個生員都不是,何昕心裏苦呀。
中午的時候又和朋友們去酒樓吃了頓飯,說是給他接風。
如此一連數天,直到十一月裏,陳景書才終于得了空閑。
這一日黛玉正陪着賈母說話,忽然有王熙鳳走進來道:“林妹妹在這兒呢?我剛巧要去找你。”
黛玉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兒?今兒可不是送銀子的日子。”
王熙鳳道:“瞧這話說的,難道我只為銀子的事情找你?有了幾兩銀子,就整日裏擔心有人惦記了?”
如今要說起來,滿府上下都知道林姑娘是個有錢的。
除了在京城的各種産業給黛玉平日裏取用,每年兩次揚州來人的時候,那可都是擺明車馬,光明正大的把銀子送進來,除了每年兩千兩的銀子,還有些藥材滋補之物,是拿來給黛玉配丸藥調養身體的,每年光是人參就得送好幾大盒子,黛玉一人哪裏用得盡。
何況林姑娘那裏伺候的下人每月的月例銀子也都是自己出,可以說除了住着賈家的房子,其他從吃到穿到各種花用,林姑娘雖是孤女,但自有父母遺産在,是不必花用別人的。
再加上黛玉本就不重身外之物,各處送給她的東西多,她便也時常拿出來送給諸人做禮物,有下人去她那裏跑個腿遞個東西,也必定都是有賞錢的。
因此賈府裏頭都說林姑娘是個有錢的,只是她年紀小小也不知節儉,如今這般鋪張,日後卻不知如何呢。
黛玉知道王熙鳳對下人們碎嘴的傳言必定也是知道的,這會兒拿來打趣她,便道:“既不是要銀子,快說說是有什麽事兒?”
王熙鳳道:“是個新鮮事兒呢。”
賈母道:“鳳丫頭快別賣關子,只管說出來聽聽。”
王熙鳳道:“方才有個婦人找上門來,說是姓林和林妹妹是親戚,算起來當是妹妹的姑姑呢,只是關系遠些,林妹妹可能不知道她,但她既來了京城,又聽說妹妹住在咱們家,想着到底是親戚,便想來看看妹妹,如今我正叫平兒陪着呢,妹妹可要見見她?”
“姑姑?”黛玉奇道:“我都不知我居然還有姑姑呢。”
賈母道:“既是遠親,你年紀又小,不知道也常有,人家既然來了就請過來見一見,若不好,只管打發她走就是,若是個好的,以後也多個親人不是?”
黛玉笑道:“就聽老祖宗的。”
她心中卻早已有了三分猜測。
這林姑姑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陳景書到京城之後沒幾天就出現了,黛玉很難不對此産生聯想。
不一會兒有小丫鬟領着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走了進來,這婦人容貌親厚老實,打扮的雖不華貴,卻都幹淨整潔,并不惹人讨厭。
那婦人先是給賈母請了安,接着才對黛玉道:“這必定就是林姑娘了。”
賈母道:“你是長輩,叫她名字就是了。”
說罷又問婦人怎麽來的京城,又為何來找黛玉。
說起這事,那婦人卻是嘆了口氣:“這說起來可就話長了……”
原來這林姑姑原是和蘇州林家老宅的一支關系更近,只是那一支早就沒落了,也不過比普通人家稍微好過一些,林姑姑家裏條件好些,也有百來畝田地,她原嫁過人,但丈夫早亡,婆家又容不下她,将她趕回家去,可沒幾年父母也去了,林家其他窮親戚頓時盯上了她的家産,林姑姑心知自己一個弱女子與族中那麽多人相鬥是不能贏的。
因想起自己有個叔叔在金陵,便幹脆賣了家産想去投奔,路過揚州的時候忽然想起以前曾聽父母說過,他們家與林如海林大人也算是遠親,只是關系太遠,早沒有了往來,林姑姑心想,雖是遠親,但自己無依無靠,金陵距此還有不少路程,比起再往金陵去,若林如海能收留她就最好了,她所求不多,有口飯吃能過點安生日子就成,何況她手裏還有些銀子,也可在揚州置辦些家産。
哪知道一打聽,林如海早已病逝,僅一個年幼的女兒也被接去京城的外祖家的,林姑姑無法,又想往金陵去,卻忽被告知揚州陳家辦了個濟養院,她若實在無處可去,說不定濟養院能收留她呢,林姑姑打聽了濟養院是什麽地方之後,覺得也是一條路子,只是不知她這還有些銀子的人濟養院收不收。
比起一個女人單獨再往金陵去,若能在濟養院落腳也是好的。
畢竟她那個叔叔也是遠的。
可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麽巧,林姑姑去了濟養院把自己的情況一說,人家聽說她是林如海的親戚,立刻就告訴她,林家姑娘和陳家是定了親事的,只等出了孝期,那姑娘及笄就成親,她是林如海的親戚,自然不比旁人。
這回陳景書來京城,順路把林姑姑也給帶上了。
“倒也沒其他什麽,不過是陳家大爺說,我好歹說的蘇州口音,或許林姑娘見了我也高興些呢。”
黛玉從小是在蘇州長大的,後來林如海點了揚州巡鹽禦史,這才一家人去了揚州,此時聽林姑姑說話帶着幾分蘇州口音,頓時覺得親切,只是聽她提起林如海,不免落下淚來。
林姑姑忙告罪:“瞧我,說的這些竟惹姑娘哭了,該死該死。”
黛玉道:“不關姑姑的事,是我一時聽到姑蘇口音心裏親切,一時忍不住就哭了,其實我見了姑姑就覺得親切,正想和姑姑多親近呢,姑姑如今住在哪裏?可都安排妥當了?”
林姑姑道:“就住在小平安巷子裏,雖不比這府裏富貴,倒也寬敞,只是如今剛搬來難免雜亂些,待年後收拾好了我再請姑娘去我那裏可好?”
黛玉笑道:“自然好,我可等着姑姑來接了。”
黛玉心中已然全部明白陳景書的意思,陳景書深知賈家,因怕她一個孤女在賈家受欺負,因此才特意帶林姑姑來,這林姑姑說是機緣巧合到了揚州,可實際上是不是陳家特意去姑蘇找的,卻也難說。
重要的是,無論林姑姑貴是賤,如今有她在京城,黛玉也就多了個親戚,又是長輩,有什麽話都更好說,除了賈家,她也多個去處,不是孤魂野鬼一般的樣子了。
賈家再親,那也是是姓賈,林姑姑再遠,到底是姓林啊!
倒是年底賈家有一件大事,年末時省親別墅終于完全竣工,賈家上本,皇帝準奏,許元春于次年正月十五回家省親。
說是次年正月十五,實際上哪裏有多少日子可準備,賈家自然又要忙起來。
直到省親當日,黛玉只覺得這回正月十五竟是比新年的時候還要熱鬧呢。
省親期間自不必說,黛玉尚在孝期,多數事情都自己避着點,元春雖提到她,卻也不過略見一面罷了,并不多話。
等應付過了省親,黛玉自然還是過自己的日子。
卻沒想到沒過多久,宮裏傳出話來,說等開春天氣暖些可讓姑娘們搬去園子住,也是不使園子寥落的意思。
這道旨意一出,姐妹姑娘們少不得要讨論一番你住哪裏我住哪裏之類的。
黛玉原不想去,但賈母只說到時候姐妹們都去了園子裏,她一個人在外頭算怎麽回事呢?那樣不也孤單?又一再勸說,何況黛玉确實極愛潇湘館那一片竹林,便也同意。
哪知這事之後沒幾天,黛玉就收到了陳景書的禮物。
嗯,陳景書時常是會送些東西來的,倒也不稀奇,只是這回居然還并一份房契。
黛玉看了看,只見下頭一張紙上寫着:“碧園一座送上,你若喜歡,咱家自有好園子,碧園中有溫泉最是養人,長住無妨,至于竹性寒涼,于你身體無益。”
黛玉看着這一行字道:“他說這些什麽意思?”
紫鵑聽到湊過來看了看:“陳大爺這是不想姑娘住進大觀園裏去?”
想了想,忽然呀了一聲:“姑娘,我今兒好像聽人說,不僅姑娘們要搬進園子裏住,寶二爺也要去呢,這……”
聽到這話,再聯系陳景書送來的東西黛玉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想到這個,黛玉臉上卻忍不住露出幾分笑意。
他這是……吃醋了?
“原還以為真是塊木頭呢。”
這會兒再看那房契都覺得心裏甜滋滋的。
想了想,黛玉拿來紙筆給陳景書寫回複,才寫了兩行,想到陳景書的詩賦水平又停下筆,換了一張重新寫。
隔日陳景書收到了黛玉的回信,同樣短短的一句話。
“我也覺得溫泉很好。”
隔了一行又寫:“送園子的人也很好。”
陳景書對着這幾個字眨了下眼睛,猛地捂住臉。
我、我送的!
貼着掌心的臉頰忽然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