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年會表演
陸鳴鴻終于犯錯了。
将近年底,稿件任務也越發緊急,因為要趕在印刷廠停工之前終稿下印。印刷廠的工人很多是外省來的民工,至少要提前半個月放假,有些甚至提前一個月就跑了,畢竟春運真不是開玩笑的。
陸鳴鴻當時手上有好幾本稿件沖突,加班也是加得恨不得吃飯都省了。但是年會表演的節目還是要跟着大家一起排練的——是的,每年必備的任務就是年會節目表演。
陸鳴鴻犯的錯是,扉頁書名有個字錯了,是形近字,他沒發現,而且書脊的著作方式跟封面的不一樣,他也沒發現。其實遺漏錯誤也很正常,問題是遺漏的錯誤在封面、扉頁、版權頁這三處“臉面”地方,扣分就比較嚴重了,讀者看到也會懷疑書的質量。
簽印稿被退回來的時候,陸鳴鴻難得臉上燒起來了。心裏有點忐忑,不由自主把全書檢查一遍,還真檢查出其他問題來——動版了。細思恐極,讓排版員改完再三确認沒問題之後才簽印。其實稿件還沒有下印,什麽改動都還好說,就是出了藍樣也還有修改的機會,但是陸鳴鴻還是深刻反思了一回。這種情況他之前看書的時候其實看到過,但他卻沒有按照書上建議的那樣去做,一一排查,到底也是抱着僥幸心理的吧,盲目自信活該被現實打擊。
晚上,陸鳴鴻把書找出來,把上面的建議摘抄下來:
1.書名統一 □封面及書脊 □扉頁 □版權頁 □勒口 □目錄頁 □導讀或序言 □書眉 □廣告頁
2.作者及著作方式統一 □封面及書脊 □扉頁 □版權頁……
……
陸鳴鴻撐過那段沒日沒夜的加班之後,終于“羽化成蝶”,任務一下子輕松起來了,也就能專心投入節目排練了。
年會上每個部門都要表演兩三個節目,編輯部人多,要出三個節目,個別其他部門的來湊數。前些日子已經敲定了,一個惡搞反串話劇,一個現場變魔術,還有集體跳舞。加上其他部門的節目,什麽唱歌、小品、走秀、武術表演,再穿插幾個小游戲,基本上企業年會該有的都有了。
離年會還有一個星期,各“節目組”都在緊鑼密鼓地排練着,每天下班之後自己找個角落練個把鐘。吳純鈞只有變魔術一個節目,還是三個魔術師之一,挺輕松的,陸鳴鴻則是既要演話劇又要參加跳舞——吳純鈞打死都不肯跳。
除了下班之後練一會,晚上在宿舍沒事,把門一關,陸鳴鴻就拉着吳純鈞陪他對戲。還是念念對白而已,陸鳴鴻要求他唱作念俱佳、深情投入地配合,吳純鈞直覺他背後是不是有什麽陰謀。
吳純鈞(朝陸鳴鴻作伸手狀):露絲,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陸鳴鴻(背對吳純鈞):傑克,你不要攔我,讓我跳下去算了。
陸鳴鴻扮演的是女主角露絲,吳純鈞則是代替陳佳瑤扮演男主角傑克。
吳純鈞:下面的海水那麽冷,你絕對會凍得受不了的,聽我的話,露絲,快下來。
陸鳴鴻: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要下來。
吳純鈞:那好,你跳我就陪你跳。You jump,I jump.(走上前去)
陸鳴鴻:OH,傑克,你果然是愛我的。(感動地拉起對方的手,作船頭擁抱狀)
陸鳴鴻:傑克,我準備好了,我們喊一二三就跳吧。
吳純鈞:WHAT?這個時候不是應該一起走向婚姻的殿堂、走上人生的巅峰,然後Happy Ending嗎?
陸鳴鴻:傑克,其實,我有個秘密沒有告訴你。
吳純鈞:什麽秘密?
陸鳴鴻:其實我是人魚公主,三年前你發生海難的時候是我救了你,然後對你一見傾心。
吳純鈞:天哪,不同物種要怎麽談戀愛?
陸鳴鴻:可以的,我父王是人魚,還娶了一條噴火龍給我當後媽。但是我後媽對我不好,給我穿破爛的衣服、讓我打掃衛生,還把很多種豆子混在一起讓我去分。
吳純鈞:親愛的你沒事,你只是童話故事看多了。來,咱們下去。
陸鳴鴻:我不要。我的腳被紅鞋子釘住動不了了,要王子的親吻才能解除魔法。(閉眼)
這時候男主角就要向觀衆攤手,問“怎麽辦”,托兒就會趁機喊“來一個,來一個”,然後男主角非常嫌棄地靠近,快速地從兜裏掏出一條魚幹,往女主角嘴上一碰,快速收起。
女主角睜眼,陶醉地說:傑克,你的吻讓我聞到了海洋的味道。
男主角面向觀衆“呵呵”:你喜歡就好。
這一段吳純鈞也陪着練過幾次,正忍着笑湊近前,剛掏出道具,陸鳴鴻就突然發難,不但睜眼還往前一傾,直接就啃在吳純鈞的唇角上了。
“哈哈哈哈……你晚節不保了,哈哈哈……”陸鳴鴻一個人笑得起勁,吳純鈞則是呆了。
“喂,怎麽傻了?”陸鳴鴻還在笑着,手在他面前揮來揮去。
吳純鈞終于反應過來,輕輕拍開他的手,往身上掃一把雞皮疙瘩下來。“幼稚。”
很快一個星期就過去了,年會如期舉行。
年會分三個環節,上午是會場布置,下午是公司內部總結會及表彰會,晚上才有節目表演,嘉賓也會到來。
早上他們來到賓館開始布置,公司每年都會在這裏包下一個廳舉辦年會,熟門熟路了。午餐比較簡單,下午兩點到四點是總結會,各領導都依照慣例上臺發言了,然後是部門代表發言。陸鳴鴻由于表現出色,獲得新人獎,也上臺發言了。
吳純鈞在下面鼓掌,感慨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陸鳴鴻都進來半年了,感覺好像是昨天行政才把人領到他面前的,現在卻已經能在臺上侃侃而談了。這家夥也一點都不怵,看着還挺有風範的。吳純鈞頓時有種我家少年初長成的感覺。
總結會之後到晚會開始之前還有段休息和準備的時間,節目小組都開始準備上了,換表演服,檢查道具,舞臺走位,對戲。這次陸鳴鴻對戲,吳純鈞就只需要在旁邊看熱鬧了。看到陳佳瑤從兜裏拿出道具鹹魚幹的時候,忽然就想到了那天晚上陸鳴鴻的惡作劇,然後感覺嘴角有點癢,不由自主撓了一下。
嘉賓們陸續到來,有社裏已退休的老職工、老領導,也有一些合作客戶,加上社裏在職的全部員工,共有二十來桌。
時間差不多了,男女主持上臺,晚會開始。
每桌都有一份節目單,吳純鈞一看節目單,居然還有詩歌朗,而且詩歌朗誦居然不是編輯部的人表演的。
節目一個一個上,吳純鈞的節目比較靠後,一直緊張着,倒希望早死早超生,陸鳴鴻的節目在中間,眼看再有兩個就到了,他卻一點不緊張的樣子。
吳純鈞忍不住問他:“你都不緊張的嗎?”
陸鳴鴻看他的樣子就樂了,理所當然地反問:“有什麽好緊張的?每年學校各種晚會我也參加不少,習慣就好。再說這裏大部分都是自己人,就是出點錯也沒什麽,當自娛自樂呗。”
吳純鈞也想像他那麽淡定,可他從小就不習慣在衆人面前表現,以前遇到這種事是能避則避,工作之後卻是躲不掉的,沒辦法只好硬着頭皮上,去年他還因為太緊張搞得胃痛了。
陸鳴鴻看他緊張的樣子,就拍拍他肩膀安慰他,“沒事啦,你不是練過很多次了嗎?就跟平時練習一樣就好。你要是上去了實在緊張,就看着我,當作是練習給我看的,我肯定捧你的場。”
聽他這麽一說,吳純鈞真覺得放松了一些。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陸鳴鴻就被節目組的人叫去舞臺邊準備了。
陸鳴鴻表演完的時候,吳純鈞大聲鼓掌叫好,心想:我也不欠你,是我先給你捧場了。
吳純鈞上臺之後,果然大多數時間都盯着陸鳴鴻看,謝幕鼓掌的時候陸鳴鴻還沖他眨了眨眼,吳純鈞忍不住就笑了。
一直關注二人一舉一動的盧綠沉瞬間熱血上頭,側身一歪,倒在陳佳瑤身上,“快扶住我,這波狗糧太甜了。”
節目表演着,下面也開始喝酒吃菜了。大佬跟大佬聊,小弟跟小弟聊。我給你引見,你跟他握手,交換一下名片;我敬你一杯,你敬我一杯,開啓互捧模式。
社領導到各桌敬一輪酒,“感謝大家一直的努力”“明年繼續加油”,然後各部門的三五成群也紛紛到領導桌去回敬。
吳純鈞是不大适應這種場合的,只是不能太離群,就跟在大家後面轉一圈,就算是完成任務了。跟朋友喝酒吹水還行,讓他說點啥去敬酒,他總是覺得很別扭,說得也幹巴巴的。
陸鳴鴻跟他可不一樣,平常就跟誰都說得上話,現在跟在張社、王總和劉哥身邊,跟大佬們交談一點也不怯場,不卑不亢,觥籌交錯,其樂融融。
幹了一杯,杯子倒過來,一滴都沒有落下,引來一陣叫好。“小夥子真不錯。”“出版社真是人才濟濟啊。”
張社和王總也贊賞地點頭。看得出來,張社和王總想要提攜陸鳴鴻。
吳純鈞看了一會,沒自己什麽事,默默地回到座位,吃菜。
其實吳純鈞知道,編輯也是很需要人脈的,作者資源、外校的資源、客戶資源等,甚至同行,都是人脈。人脈意味着潛在的機遇。同時編輯也需要廣泛的興趣,跟不同的人交際,才更能發現好選題。
雖然知道,但自己卻不能靈活地去做到。看着這樣的陸鳴鴻,吳純鈞忽然覺得有點陌生。
呵,人家才不是傻白甜呢。
吳純鈞自嘲了一下,又振作精神邊吃邊跟其他人聊起來。
沒一會,陸鳴鴻回來了,在他旁邊坐下,忽然伸手到他嘴唇上揩了一下,吳純鈞被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還兀自沒心沒肺地笑着說:“哈哈,口水都流下來了。”
因為喝了酒,陸鳴鴻白皙的臉龐早透出粉紅,此刻吳純鈞盯着他,忽然想,傻是不傻,白是挺白,甜嘛,大概也挺甜。
嘆口氣,看在他已經有醉意的份上,不跟他計較了。
在年會之後還有一件事,就是年底庫存處理。這個時候各部門會輪流派出人手到倉庫幫忙。編輯是很有必要去見識見識的。倒不是場面有多壯觀,而是這往往是鞭策編輯的情境。
從銷售角度看,書分為四種:暢銷書、常銷書、動銷書、滞銷書。庫存處理,就是對滞銷的這部分書進行處理,總不能一直積壓在倉庫浪費空間。倉庫的租金和電費也是不低的。
陸鳴鴻還是第一次到倉庫來。倉庫在白雲區,從公司開車來都要兩個多鐘。因為占地面積大,所以倉庫一般都是位于郊區或者城中村。印廠也是。
今天是劉承影、陸鳴鴻、林玲珑、鄭華苗到倉庫。
“劉哥,庫存處理是要怎麽處理啊?”陸鳴鴻問。
“等下到倉庫看看書的實際情況,破損的當然不能要了,只能當廢紙賣。書本身沒有問題的,有三種方法,一種是切三刀,除了書脊那一面,其他三面各切一刀,然後換封面、版權頁,再當成新書賣。”
陸鳴鴻點點頭,讀者都喜歡新書,就算雖然有些其實是舊書換新衣,但并不影響質量,而且有時換個更能吸引讀者的書名就能讓滞銷書起死回生。三面各切一刀既不改變開本也不影響文章的易讀性,是可取的。
“當然有可能這樣處理過還是賣不出去。”林玲珑說道。
劉承影不反駁,接着說:“第二種就是低折扣出售。假如平時我們給經銷商的書折扣在五五折左右,這會可能就一五折甚至一折了。其實你看一些路邊攤論斤賣的書,質量還可以,那就極有可能是正版的,是通過庫存處理低折扣拿到的。現在盜版的利潤已經沒有以前高了。”
“正版也是白菜價。”林玲珑總結。
劉承影瞥她一眼,“這第三種,就是捐贈,比例比較小。”
其實所謂捐贈,往往既沒有錦上添花更沒有雪中送炭,因為沒有針對性,有時甚至還有欺騙性。
劉承影嘆口氣,“還有最慘的,就是當成廢紙,報廢化漿。”這是最常見的處理方式,也是對出版社、對編輯的諷刺。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誰也不想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書就那麽報廢了。
但是滞銷書是必須要處理的。一本書躺在庫房裏直到報廢,産生的成本甚至可能超過定價。能改頭換面重獲新生最好,報廢化漿都是最後的選擇,畢竟書躺在倉庫裏還算是公司的資産,而一旦報廢,就是資産的大大縮水。
倉庫的小李哥給大家分配了任務,衆人熱火朝天地幹起來。分類、登記,把最終決定要報廢的放到特定的地方,基本是具有時效性難以再銷的,或者已經切過兩三次不能再處理的。
劉承影邊幹活邊給陸鳴鴻普及:“從近十年的市場看,滞銷書中綜合類圖書最嚴重,其次是生活休閑類、社科類,科技類反而沒那麽嚴重。以前那種一本綜合類圖書賣幾十萬冊的情況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了。”
“為什麽有那麽多書賣不出去呢?下印的時候沒有預估嗎?”陸鳴鴻問。
“這不就考驗編輯的能力了嗎?”劉承影搖搖頭,“對首印量、渠道銷售能力缺乏準确預判,出現狀況時又不能及時采取措施應對,自然就銷不出去了。現在是個酒香也怕巷子深的社會,每年出那麽多書,沒有恰當的營銷很容易被刷屏的。”
陸鳴鴻點點頭,開始深思這個問題。他目前做的工作,都不太需要他去思考營銷方面的問題,也沒有鍛煉的機會,這樣不太好。
幹了一個多鐘就中午休息了,編輯們聚在一起,難免又聊起圖書庫存的問題。
“今年紙費又漲價了,現在紙質印刷的成本高,我覺得未來會有更多的數字出版,只有一些真正的精品,具有收藏價值的,才會出紙質的。反正大家也越來越習慣看電子書了。”鄭華苗說。
劉承影喝口熱茶潤嗓子,說:“現在的存銷比例是1比1比較好。不過有些印刷廠開始嘗試按需印刷,就不想要3000的起印量了,哪怕只有幾本都能給印。這個應該是以後的趨勢。要真是實現按需印刷,庫存問題就徹底解決了。不僅如此,絕版書的問題也可以解決了。”
陸鳴鴻還是第一次聽說,問:“只有幾十本的量,那還能算出版嗎?”
編輯、複制、發行是出版活動三要素,傳播是出版的個中之義。那些為了評職稱的專著,最多印三五百,可能作者在親友中送送,不走市場,根本沒有達到發行的要求,在他看來就不能算真正的出版。
“幾十本已經算是極端的情況了,就算一次幾十本,但多次累計就很多本了,并且也的确是面向公衆發行的,當然算出版。”劉承影說。
“但是加印、重印的管理就會比較麻煩。”林玲珑說。
“所以現在還在探索中。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
午休之後,下午接着幹活,這就真的是破萬卷了。就算是高考過後學子們撕書、撕卷子的現場也比不上一個圖書倉庫來得瘋狂。
滿地狼藉。
圖書是知識的載體,曾經神聖的紙張還要被收集起來集中焚燒掩埋,謂之惜字墳,如今已跌落神壇。
四人情緒都有些低落。陸鳴鴻還注意到之前劉承影對着一本書盯了許久,猜想大概那是他之前負責的書。
毫無疑問,看着大卡車就那麽拉走了一車“廢紙”的時候,尤其是車上有自己經手的書時,所有的“責任編輯”內心都在哀嘆,或泣血。
作者有話要說:
編輯們多少都是愛書的,只是底層編輯沒有自己的資源,常常就要做些自己都不認可的書,這時候作為責編的責任感就大大削弱了。一份工作要是既賺不了多少錢又不能提供榮譽感,還能有多少熱情呢?所以還是要努力提升能力,争取編輯話語權,做讓自己感覺有價值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