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瞞不住
近三年來,這往事就如一塊大石頭般,死死壓在翩羽的心上,直叫她晝夜難安,每每想起來更是悔恨交加。
此時她不禁伏在她大姨懷裏一陣痛哭,自責道:“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為了我,我娘就不會跟老太太起沖突了,也不會被趕出徐家。如果不是因為我病了,我娘想早些帶我回來,她就不會硬擠上那艘滿是人的渡船,也就不會遇上翻船了……”
王家人卻是誰都沒有想到,平日裏看到誰都是一臉笑,顯得那麽單純開朗、心無城府的翩羽,竟能把這事瞞着衆人這麽久,衆人不禁一陣面面相觑。
只聽翩羽又哭道:“都怪我,是我連累了我娘,我爹不肯見我,定然是因為他知道,我娘是被我害死的,所以他才不想看到我……”
這話頓叫衆人全都回過神來。大姨不禁抱緊翩羽,搖着她道:“說什麽傻話呢!”
想着她小小年紀竟藏着這樣的心事,想着這些年她不知道是怎麽被這樣的自責所折磨着,又看着翩羽這又黑又瘦的小模樣,大姑只覺一陣心疼,抱着她便跟着一同落下淚來。
一旁,馬氏氣憤地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你這孩子也真是的,竟瞞了我們這麽多年!”又道,“這哪裏是你的錯了?明明是他徐家欺人太甚,要說錯,也是你家老太太那個挑事精……”
說到這,卻是從徐家老太太想到那封休書,再想到徐世衡,忍不住又是一拍桌子,怒道:“我原就說你爹不是什麽好東西,要不是他,你娘哪能遇上這種倒黴事!要怪也該怪你爹不好!若不是你娘對你爹失望透頂,她哪能大晚上的帶着你離開徐家?!說是什麽死後要陪爹娘,我看不定是你娘恨透了你爹,不肯跟你爹葬在一……”
“啪”的一聲,大舅舅猛地一拍桌子,喝道:“閉嘴!”
這一聲兒,頓時提醒了馬氏,她忙一咬舌,一下子截斷話尾。
大舅舅又狠狠瞪了馬氏一眼,這才扭頭對翩羽道:“別聽你舅媽瞎咧咧,你自個兒也別瞎琢磨。你娘的事,說到底,有一半該怪她自個兒。不過是聽了一兩句不入耳的話,竟不顧你還生着病,就帶着你連夜回娘家。遇上船難,那也是她命不好,趕上這天災人禍。”說着,從腰後掏出旱煙袋,埋頭一陣悶抽煙。
見他竟怪起小姑來,馬氏不由又是一陣不滿,卻是不敢惹生了氣的丈夫,只小聲嘀咕道:“怎麽就怪小妹了?!他徐世衡不想娶的話,當初就該明着說!偏小妹問他,是他自個兒跟小妹說,君子要守信,又再三說他不會毀了這婚約,誰知道他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竟還沒娶小妹就先寫下了休……”
她忽地一頓,不由擡眼看看翩羽——她爹還沒娶她娘就先寫好了休書,對于她這做女兒的來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見她頓住不往下說,四哥忍不住不滿地一皺眉,靠在門上對翩羽直言道:“你爹還沒娶你娘之前,就已經先寫下了休書。”
“老四!”王大奎和王二奎,包括大姑在內,幾人全都忍不住同時出聲。
四哥卻是看都不看向他們,盯着翩羽紅腫的眼道:“小姑之所以帶着你離開徐家,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是受你的連累,而是因為你家老太太拿你爹當年寫的休書給你娘看,叫小姑一時想不開,才帶着你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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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王大奎舉着煙袋鍋便要過來打四哥。
四哥擡手護住腦袋,扭頭倔道:“咋啦?!難道這事是我編的?!原就有這麽一回事,再瞞能把這事兒瞞沒了?!瞞來瞞去,最後吃虧上當的,還不是丫丫她自己。”
這最後一句話,頓叫他爹垂下了胳膊。
休書的事,還是翩羽第一次聽說。但她知道她四哥從不說謊,因此看着四哥,她不禁兩眼一陣發直。
見她呆呆望着四哥,仿佛連眼珠都不會轉了,大姑頓時一陣擔憂,搖着她道:“丫丫啊,你可千萬別胡思亂想,那休書雖是你爹寫的,可那是他沒娶你娘之前做下的糊塗事,可作不得數。”又道,“你爹若是真有心不想要你娘,他能跟你娘這麽多年?且後來還有了你。那休書,不過是你家老太太拿來氣你娘的,你可千萬不能因為這個就誤會了你爹啊。”
翩羽僵硬地轉過頭,将目光定在她大姨的臉上,卻仍是一副沒回過神來的模樣。
大姑忙又道:“你也知道,這徐王兩家聯姻,不過是因為那年你爺爺下鄉時在酒館遇上你阿公,兩人喝酒喝得投了機,才在喝醉後定了這婚約。徐家老太太原是不同意的,是你爺爺非要守這個婚約。那時候你爹才剛中了舉,且你爹長得又好,城裏鄉下不知道多少姑娘想要嫁他,偏你爺爺替他定了你娘,偏你娘連字都不識幾個,想來他心裏定然也是有怨氣的,怕是那休書就是那會兒寫的。”
“可看事情總不能只看一面,那是你爹娶你娘之前的事,打你爹娶了你娘後,他可是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你娘,還主動教你娘識字來着。雖然他對你們家老太太有些愚孝,明面上不敢偏幫着你娘,可背着老太太,他對你們娘兒倆總是不錯的。不說你娘,就你爹對你的好,你總還記得吧?你可不能因為那休書的事,就怪上你爹。要怪,也該怪你家老太太,竟拿着那種陳年舊事來興風作浪,白白害了你娘的性命。這件事全是那個老太婆的錯,跟你沒有半點關系,你快別再胡思亂想了。”
翩羽呆呆看着她大姨,半晌,忽地伸手一按太陽穴,小聲呻吟起來——卻是那頭痛的毛病發作了。
見她又開始頭痛,家裏人不禁一陣慌亂,找藥的找藥,替翩羽揉按着太陽穴的揉按太陽穴。大哥雖是兄弟中最寡言的,卻也是最為冷靜的,忙排開他娘,從大姨懷裏接過翩羽,将她送進屋去。
馬氏一回身,搶過三哥拿來的藥瓶,和大姨一起,以勺子撬開翩羽緊咬的牙關,将那藥灌了下去。
那藥原是安神的成份,不一會兒,便叫翩羽緊繃的眼皮稍稍松開了一些。翩羽睜開眼,看着圍在床邊的舅舅舅媽和大姨表哥們,忍不住一抽鼻子,眼淚便從眼角滾落下來。
大姨不由嘆息一聲,撫着她的額頭道:“是我們心急了,該慢慢告訴你這些事的。”又道:“你且睡會兒,有事等你醒了我們再說。”
*·*·*
有那麽一會兒,翩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還是在做夢。
朦胧中,她恍惚覺得她爹和她娘正一左一右牽着她的手,一家三口正在燈市上看燈。她爹低頭沖她溫柔笑着,還指着那燈架上的燈問她看中了哪一盞。她扭頭看向她娘,卻吃驚地發現那不是她娘,那婦人比她娘年輕,也比她娘長得好。
翩羽驀然回頭,這才發現,被她爹牽着手的那個女孩也不是她,而是那年在燈會上跟她打架的女孩。
女孩抱着她爹的胳膊,擡着下巴挑釁地看着她。而她爹仿佛并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換了人一般,仍是那麽溫柔地看着那個女孩。
“爹!”
翩羽想要喊,卻怎麽也喊不出聲來,一着急,兩腿一蹬,便完全醒了。
醒來時,只見滿室昏暗,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從敞開的窗戶外,飄來晚飯花的香味,還有大舅母的大嗓門和六姐的頂嘴,以及大姨不知在和誰說話的聲音。
翩羽眨眨眼,瞪着蚊帳的帳頂一陣默默出神。
一直以來,她總是信服着她娘的話,她娘總說,不該把人往壞處想,可這會兒她卻發現,她滿心滿腦子都是些把人往壞處想的壞念頭……
“吱呀”,房門發出一聲微響,一個黑影閃進門來。翩羽這會兒還不想跟人說話,便忙閉上眼假裝仍睡着。
那人影悄悄摸到床邊,掀開蚊帳看看她,又坐在床邊摸了摸她的手。黑暗中,傳來一聲微弱的嘆息。
翩羽不由睜開眼,看着那人小聲道:“你嘆什麽氣?”
王明娟被她吓了一跳。一擡頭,就看到翩羽的貓眼在黑暗中閃着亮,就仿佛是兩只真正的貓眼一般。
“你醒了?”她下意識也壓低聲音,握住翩羽的手,道:“我不該撺掇你問這些事的,害你又犯了病。”
翩羽搖搖頭,反握住她的手道:“四哥說的對,瞞也不能把事情瞞沒了,早晚我是要知道的。”又安慰王明娟道,“你別擔心,想來我這病是快要好了,已經一次沒一次痛得那麽厲害了。”
姐妹倆相處多年,王明娟自然知道,她這麽說,是不想叫她自責的意思。她不禁又是一嘆,握着翩羽的手沉默片刻,終究想着她過來的原因,又道:“你可問清楚了?”
“什麽?”翩羽一眨眼。和王明娟明白她一樣,她也明白王明娟,不禁有些懷疑她是不是偷聽了。
“你爹的事,你都問了?”王明娟又道:“我沒騙你吧?你爹果真是中了狀元,又做了驸馬,是吧?”
翩羽嘆息一聲,“我還以為你會偷聽呢。”
王明娟眨眨眼,到底撇着嘴承認道:“我是想來着,被六姐抓住了。”
見她并不知道那休書的事,翩羽不由稍稍松了口氣——這休書,終究是她娘的一個羞辱。
想着她娘得知這事時會怎麽難過,翩羽的淚頓時又湧了上來。她忙閉上眼,屏着呼吸平靜了一會兒,才睜開眼問王明娟:“家裏人都在幹嘛?”
明娟道:“都在院子裏乘涼呢。”又道,“都不叫打擾你,讓你好好睡一覺,我不放心,才進來看看你的。”
頓了頓,她又問道:“你打算怎麽做?”
“做什麽?”翩羽問。
“你爹的事啊。”王明娟道,“你不想你爹?不想見你爹?”
翩羽不禁一咬唇。如今她已經明白,她爹不來,不是因為怪她連累了她娘,可正因為如此,她爹這麽些年不聯系她,就更顯奇怪了。
且,許是受了那個夢的影響,她忽然對很多事情都不很确定起來……
見她忽地坐起身,王明娟忙按着她的肩道:“你要做什麽?”
翩羽推開她的手,翻身下床道:“有些事我還要再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