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
雖說船難是出在聖德二十一年的正月裏,可要追訴起來,事情卻是要從前一年的臘月裏說起。
卻原來,翩羽她爹徐世衡自聖德十九年上京趕考落榜後,就一直滞留在京城不曾回來,只帶信回來說,他留在京城更容易精進學問,且他有文友已經替他在京城的長寧伯府裏尋了個西席的職位,叫家人不要替他擔心。家裏人都以為他是要在京城苦讀三年,為下一屆大比做準備,卻不想在聖德二十年的臘月裏,離會試還有四個月的時候,她爹竟出人意料地回來了。
翩羽已經三年都不曾見過她爹了,此時只高興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自然不會去問她爹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回來。她不問,卻不代表徐家人不會問。她爹的回答是:他想家人了——顯然,這家人也包括翩羽的祖母。偏她祖母卻不是這樣想的,竟把她爹的話理解成是他兒女情長,想老婆孩子了。因此,整個臘月,以至于來年的正月,她對翩羽母女都不曾有過一個好臉色。
也幸虧她爹雖說回了家,卻并沒有放下學業,仍是整日苦讀不休,連正月裏也不曾放下書本。因着這,才叫她祖母把嫌棄她們母女的心略淡了一淡,卻是又拘着她爹在她的院中,不肯叫她爹和她們母女親近,偏她爹又是個孝順的,不敢忤逆那偏執的老太太,只能看着翩羽和她娘一陣苦笑,背着人偷偷安撫她們娘兒倆。
再後來,過了年後,便是元宵節了。所謂“十三上燈十八落燈”,打正月十三開始,縣城裏照例是要有燈會的。往年這時候,翩羽的幾個伯伯嬸娘總要領着衆堂兄堂姐們去看燈,翩羽則因為她爹不在家,她祖母不肯放她們母女單獨出門,竟是打她爹離家後就再沒去過。如今好不容易盼着她爹回來了,她便纏着她爹,要他帶她們母女去看燈。她爹聽她娘說了原委後,不禁對她們母女一陣愧疚,便答應了翩羽,又一陣子好說歹說,才終于說得她祖母點了頭,卻是只許她爹帶她出去,仍是不肯叫她娘跟他們一同去看燈。就這樣,翩羽娘也很是替翩羽高興,忙不疊地答應下來。
只是,上燈那天,不想有她爹在京城的文友尋了過來,竟拉了她爹出去做什麽文會,叫翩羽的期盼落了空。翩羽娘安慰翩羽說,燈會要到正月十八才會落燈,後面還有好幾天,總還有機會的。誰知那幾個學友連日相邀,且她爹作為地主又要盡地主之誼,竟是連日都不曾得空,甚至打那天後,都是翩羽睡下後才回的家。
直到正月十八那天的晚上,已經到了上燈時分,她爹仍是沒有回來,翩羽娘不忍叫翩羽失望,便出了個主意,帶着翩羽悄悄改換了下人的衣裳,二人偷偷從角門溜出徐家大宅。
那一年,翩羽才剛過了九歲生日,雖然因為她爹的爽約叫她悶悶不樂,到底仍是孩子心性,看着燈會上閃爍的彩燈,不一會兒便叫她忘了郁悶,拉着她娘歡快跳躍起來。
因着她們母女常年被鎖在家裏,很少出門,她娘也是看得一陣興致勃勃。
就在這時,翩羽看到了她爹的背影。且她還認出,她爹身上的那件衣裳,還是前幾日她娘不顧正月裏不許動針線的禁忌,連夜替她爹趕出來的。于是她趕緊拉着她娘,向着那個背影追了過去。
可因着這一天是最後一天燈會,燈會上的人很多,翩羽又年紀小,個子矮,竟眨眼間就追丢了她爹的行蹤。正懊惱間,忽又看到那背影出現在一個賣燈的燈架下。翩羽忙放開她娘的手,不顧一切從人縫中鑽過去。可因着人多腿雜,她又生得矮小,竟怎麽也擠不過去,她又怕再丢了那背影,一着急,便不管不顧地爬上一旁的燈臺,沖着那背影大叫了一聲“爹”。
可她的叫聲并沒有被那個背影聽到,卻是叫那男子身旁的一個孩子聽到了。那孩子扭頭向她看過來——竟是個年紀和她相仿的女孩。見翩羽看着她身邊的男子,那女孩忽地就沖翩羽一瞪眼,伸手抓住那男子的手,回頭示威似地沖着翩羽揚起下巴。
那男子正在挑着花燈,被女孩拉住手,便低頭對那女孩溫柔一笑,也伸手握住那個女孩的手,又扭回頭去繼續挑選花燈了——卻是沒有注意到女孩和翩羽間的小動作。
倒是女孩身邊的一個年青婦人,見女孩頻頻回頭,便也順着那女孩的視線扭頭向翩羽看了過來。許是覺得翩羽爬上燈臺的舉止太有失體統,那婦人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對那男子說了一句什麽,二人便一左一右地牽着那女孩的手,轉身走了。
就在三人即将消失在人群中時,那女孩忽地一回頭,沖着翩羽吐舌做了個鬼臉。
翩羽不由一陣發怔。和父母牽着手一同逛街,在她的記憶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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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怔忡間,她娘尋了過來,頓時把她一陣好罵——也虧得她爬上燈臺,惹得那燈主和看燈的人指着她一陣叫嚷,不然她娘險些就要找不着她了。
因着這事,翩羽不禁一陣興意闌珊,又不願意叫她娘看出她的心事,便裝作無事人一般,只任由她娘拉着,二人在彩燈下一陣流連。
可漸漸的,她發現,她娘似看到了什麽,一只手緊拉着她,一邊又不時地踮着腳尖看向前方。翩羽不由扯着她娘的手問道:“娘,怎麽了?”
她娘搖搖頭,兩眼仍是不放松地看着前方,道:“許是我看錯了。”——話雖如此,卻仍是拉着翩羽跟着前面的不知什麽人一路過去。
等她們母女注意到身邊沒了人時,已身處一處陌生的庭院之中。她娘向四周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句,“許真是看錯了。”轉身便要帶着翩羽從那院子裏退出去。
而就在這時,只聽一個聲音在她們斜上方喝道:“什麽人?!”
翩羽一擡頭,就只見一旁的假山上,站着個衣飾華麗的小姑娘——她當即認出,這孩子正是她剛才看到過的那個孩子。
那孩子也認出她來,不由輕蔑地一歪唇角,冷笑道:“原來是你!”又看看她們身上的衣裳,忽地沖着暗處一揮手,喝道:“還不把她們拿下!”
翩羽一愣。愣神間,不知從何處沖出來幾個婦人,上前便要捉她們母女。翩羽娘原就是個農家女,雖不會護身的武藝,力氣總比一般女人要大些,便護着翩羽和那幾個婦人推搡起來,翩羽也是護着她娘一陣叫喊。那假山上的孩子則是看得一陣有趣,竟哈哈大笑起來。
正亂着,忽聽一個很是溫柔的聲音細聲慢氣道:“這是怎麽了?”
頓時,那幾個撕扯着她們母女的婦人便停了手,垂手退到一旁。翩羽抱着她娘,擡頭看向那說話的婦人。
剛才那麽遠遠一眼,她只注意到了那個男子和那個孩子,并沒怎麽注意這個婦人。如今細看起來,翩羽才發現,這婦人看着要比她娘年輕上好幾歲,且長得甚是端莊,衣飾雖不像那孩子那般華貴,卻也另有一種別樣的精致。
顯然那婦人并沒有認出她來,只看了看翩羽和她娘身上的粗布衣裳,便擡頭問仍站在假山上的孩子道:“這是怎麽了?”
那孩子眼珠一轉,跑下假山,拉着她娘的衣袖道:“我抓到兩個賊。”說着,一指翩羽娘,“我看到她想進娘的房間偷東西來着。”
翩羽一聽就火了,攔在她娘跟前,瞪着那孩子道:“說謊也不怕下拔舌地獄!不過是我們走錯了路,誤進了這園子,怎麽就做賊了?!我娘又偷你家什麽東西了?!”
婦人忽地就低頭沖那孩子皺起眉。
那孩子似乎挺怕她娘,見她娘皺了眉,她一跺腳,轉身沖過來就是一推翩羽,喝道:“竟敢說我說謊!看你們這一身就知道定然是賊,竟還不肯承認!”
翩羽一個沒防備,當即被那孩子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丫丫!”
她娘不禁一聲驚叫,還沒來得及沖過來,就見翩羽一骨碌爬起來,反手也是狠狠一推那個女孩。
那女孩哪裏料到她敢還手,當即也被她推得一個屁股墩兒。
只是,和翩羽的要強不同,這孩子卻是個愛撒潑的。她擡眼看看翩羽,又回頭看看她娘,竟坐在那裏踢着雙腿就哭鬧起來。
那婦人見她女兒推倒翩羽,先是一皺眉,才剛要指責她女兒無禮,卻不想眨眼間便是風雲突變,翩羽竟還了手,且她女兒還吃了虧。那婦人的母性心腸頓時被勾動起來,只沉着臉看着翩羽母女,冷哼道:“就算是你們誤闖進來,動手打人總是不對的。”
翩羽不由一陣火冒三丈,跳着腳叫道:“你女兒動手打我時你怎麽不說話?!”
她娘也上前一步,護着她道:“就算我們誤入不對,也是你女兒先誣賴我們是賊的。”
婦人想是沒料到她們母女會頂嘴,不禁一陣詫異,一時竟忘了出聲。
這時,忽聽得旁邊暗處的走廊裏又傳來一個聲音,“翩羽?!”
卻是個男人的聲音。
翩羽一扭頭,就只見一個身形颀長,氣質儒雅的男子從那暗處走了出來。在那男子身後,還隐約跟着四五個年紀不等的男子。
微弱的燈光下,只見那男子額頭飽滿,杏眼烏黑,卻是長得和翩羽如同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一般——僅這相貌,便能叫人知道,他和翩羽有着割不斷的血脈聯系。
這正是翩羽的爹,徐世衡。
看到她爹,原本還剛強着的翩羽頓覺一陣委屈,只顫着聲兒叫了聲“爹”,便向徐世衡撲過去,抱住她爹的腰就是一陣哽咽。
徐世衡吃驚地看看她,又看看她娘,不禁對她們母女的衣着一陣皺眉,又安撫地摸摸翩羽的頭,擡起她的臉問道:“怎麽回事?!”
翩羽還沒開口,就聽那仍賴在地上的女孩大聲叫道:“先生,她打我!”
翩羽頓時就惱了,扭頭瞪着那女孩罵道:“撒謊精!”
只是,她的罵聲才剛出口,肩上便叫她爹用力捏了一下。翩羽一愣,擡頭看去,就只見她爹一臉不悅地看着她,“怎麽說話的?!”又推着她的肩,将她向那個女孩推去,道:“還不給高姑娘道個歉?!”
見她爹竟不分青紅皂白就叫她給那個女孩道歉,翩羽不由就擰了脾氣,扭着脖子道:“憑什麽?!明明是她先誣賴我們的!”
徐世衡一沉眼,看着翩羽道:“你可知道這是哪裏?”
翩羽一怔。
她爹又道:“這是長寧伯府租下的院子,你們私闖進別人家的院子,竟還有理了?!”說着,又板起臉望着翩羽娘道:“你便是這樣教她的嗎?”
見她爹連她娘都怪上了,翩羽不由抖了抖嘴唇,眼裏泛起淚花。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婦人此時站了出來,笑道:“原來這就是令嫒,和先生長得真像。”卻是忽略過翩羽娘,過來撫着翩羽的頭道:“什麽道歉不道歉的,原就只是個誤會。”
翩羽因記恨着她先前向着她女兒,只一偏頭,躲開了那婦人的手。那婦人不禁一陣尴尬。
徐世衡也是一陣尴尬,頓時瞪了翩羽一眼,又推着她的肩,卻是硬要逼她向那位高姑娘道歉。
以翩羽的性子,原是不肯的,可看着她爹那失望的眼,再回頭看看委屈的娘,她只得忍辱含恨上前,向那個得意洋洋的小姑娘道了歉。
只是,這事卻并沒有到此為止。因着是她娘偷帶着她離開家的,且二人還穿着下人的衣裳,回家後,她們母女不免又叫老太太把她們狠狠訓誡了一番。按着她祖母的意思,原是叫她們母女去跪祠堂的,她爹跪求她祖母半天,才改罰她們三個月不許出門——說得好像平時她們母女能随意出門一般。
因怕老太太再給翩羽什麽懲罰,她爹便主動提出罰翩羽把從聖德初年到聖德二十年的大周年鑒全都抄一遍。
直到這時翩羽才知道,跟她起沖突的那個孩子,竟是她爹的東家長寧伯府的姑娘——不僅是個貨真價實的伯府千金,且還正是她爹的學生。
之後又過了幾日,從伯爵府過來的衆人把長山縣玩膩了,便要回京城去,又紛紛勸着她爹跟他們同行回京,只說他早些到京城,也能早些為三月份的會試做好準備。她祖母巴不得她爹能和勳貴世家交好,便搶着做主答應了下來。
雖然她爹走了,翩羽仍謹記着她爹留給她的功課,整日只把自己關在院中抄寫年鑒。只是她不惹事,偏那事兒要來惹她。那一日,她堂姐徐翩然忽然跑來告訴她,那個被她“欺負”的伯府千金,原來打小就死了爹,那晚的那個美貌婦人原是個寡婦,又說她爹定然跟那個寡婦有什麽瓜葛,才會這麽早早地被那個寡婦勾着去了京城。翩羽聽了很是生氣,順手就把硯臺裏的墨潑了過去。
這一下,就如同捅了馬蜂窩一般。因她爹已經不在家了,沒人護着她們母女,她祖母算是新仇舊恨一起記上心頭,把她們母女拎過去好一陣罵,從她娘“不要臉,生生巴着死人的一句醉話硬要嫁進徐家”,禍害了她最心愛的小兒子一輩子,“叫徐家上下被人恥笑”;到“歹地種不出好莊稼,竟生出這種丢家敗姓的賤貨”,直罵得她娘一陣搖搖欲墜,翩羽聽得一陣憤怒難當,忍不住就頂了她祖母幾句。老太太頓時大怒,先是要取家法打翩羽,被翩羽娘死死攔住後,又命人把翩羽拖下去鎖進柴房,只留她娘跪在那裏替她苦苦求情。
那時正是正月裏,仍是天寒地凍的時候,翩羽在四面透風的柴房裏被凍得瑟瑟發抖時,幾個堂姐卻全都跑來看她的笑話。徐翩然更是幸災樂禍地告訴翩羽,她娘這會兒仍跪在老太太的院子裏求老太太開恩。又說老太太這回是鐵了心不再叫她們母女玷污徐家門楣,要代她爹休了她娘。還說,等休了她娘,她爹便可以放心去娶長寧伯家的那個寡婦了,到時候她跟被她打過的那個高家姑娘可就是親姐妹了……
翩羽直被氣得一陣暈眩。
就在這時,隔着柴房稀疏的門縫,她看到了她娘。
她娘木着一張臉過來,拿起窗臺上的斧頭,一把推開攔在柴房門前的婆子,低聲對翩羽說了聲“讓開”,便舉着斧頭把那鎖着的柴房門給劈了,直吓得她那幾個堂姐妹一陣高聲尖叫。
她娘闖進柴房,摸摸翩羽冰冷的臉和滾燙的額頭,卻是一言不發,只抱起她就往徐家大門走去。
聽到消息的老太太趕過來時,就只看到她們母女的背影。
被凍得發着抖的翩羽縮在她母親的懷裏,隐約聽到身後傳來老太太那失了聲的尖叫:“別以為徐家愛惜名聲就不敢休了你,只要你走出這門,就再不是徐家人了!”
她娘腳下一頓,低頭看看翩羽,溫柔一笑,道:“丫丫,跟娘回家可好?”卻是抱着她,毅然跨出徐家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