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無休(04)
池塘裏的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湧出,漫向不遠處的車庫,但沒有人還有心思往池塘邊堆沙袋。
最早發現肢體的員工已經吓得說不出話,劉佳慘白着一張臉跌坐在地上,被兩名男同事扶走。
雨好像已經下透,雨勢正在變小。
但稀稀落落的雨點仍舊沖刷着土坑,濁黃色的污水再次将那截小腿淹沒。
有人報警了,警察不久後就将趕到現場。
發生了這樣的事,很多人都懵了,後勤部門忘了安排大巴,自己開車的員工也忘了取車離開,大家都退到新樓的遮雨處,遠遠地向土坑張望,然後議論紛紛。
“怎麽會有死人啊?埋在那種地方,也太吓人了吧!”
“對啊,我還經常去池塘邊散步呢!”
“是以前埋的嗎?到底是誰?會不會是建築工人?我聽說工地經常出事。”
“宣發部的人看清楚了,那條腿還沒有爛,應該是才死的。咱這樓都建好半年了,不可能是建築工人。”
“天哪,那不就是在這兒上班的人?哪個部門有失蹤的人嗎?”
韓茗茗心中突然有了極不好的感覺,再次給沙春撥去電話,仍然是關機狀态。
剛才她也在樓下搬沙袋,此時全身都濕了,看上去焦急又狼狽。
她的身後,民樂部的大部分員工都安靜了下來。
這群人平時最愛鬧騰,很少有集體沉默的時候。
“你說,那個人會不會是,是……”楊雁聲音壓得極低,伸手扯了扯冉合的衣袖。
冉合瞪了她一眼,語氣不善,“不知道,別亂說。一會兒警察就來了。”
“但沙春今天沒來,韓主任打不通她的電話。”楊雁說:“這也太巧了吧?”
冉合望向戶外,警車已經到了,紅藍色的光莫名刺眼,一道警戒線将尚在池塘附近的員工隔開,幾名提着工具箱的警員跑向土坑。
“挖出來就知道了。”冉合回頭對楊雁說。
“挖出來不會讓咱們去認屍吧?”楊雁驚恐道:“我可不想去看!”
“噓!”冉合突然掐了楊雁一把,“過來,聽我說。”
楊雁揉着被掐痛的地方,“幹嘛?”
冉合說:“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個人是沙春,咱們可能會有麻煩。”
楊雁不解:“為什麽啊?關我們什麽事?”
冉合回頭看了看,民樂部的其他同事都在以很小的聲音交頭接耳,“我們欺負過沙春。”
楊雁睜大雙眼,“你搞錯了吧?我沒有,是你經常罵沙春!”
“你難道沒有附和?”冉合咬牙,“行了,聽我說。如果不是沙春,那一切都好說,但如果是,警察肯定會把我們整個部門找去調查。一人一個房間,想彼此通氣都不可能。到時候肯定有人說我和沙春有矛盾,你也脫不了關系。”
楊雁臉都白了,“我……可我沒有殺人啊!”
“我知道!”冉合說:“但到時候警察查出我們欺負沙春,在集團裏一傳十十傳百,別人怎麽看我們?”
演藝集團這種地方,業務可以不過關,能力可以不到位,但表面人品不能差。
沙春沒出事,被針對得再厲害都不會有人說什麽,聽者說不定還會調侃一句——這就是職場。
可如果沙春出事了,性質就變了。
“那怎麽辦呢?”楊雁都快哭了。
冉合說:“不管別人怎麽說,我們要咬定和沙春關系和睦。”
趕到現場的是南城區分局刑偵支隊。
接到派出所轉來的案情時,副隊長許強并不認為需要上報刑偵局。
冬邺市警界雖然是一個整體,內裏卻不乏派系鬥争。幾個分局的刑偵支隊各有各的心思,蕭遇安空降之前,多少雙眼睛盯着刑偵局副局長的位置。許強上頭壓了個正支隊長,一時半會兒還跳不到刑偵局去。以前正支隊長多次在李單李局長那兒活動,想去刑偵局占個坑,許強則站了梁棹的隊,打算趁梁棹高升的風,在分局站穩腳跟。
蕭遇安一來,南城分局正支副支的計劃都落了空。
許強站梁棹的隊時,遇到案子不分大小都往刑偵局裏報,讓梁棹給“定奪”。現在刑偵局最重要的幾個部門全歸蕭遇安管,許強是繼續站梁棹也不是,不站也不是。想到手頭這案子不過是暴雨沖出屍體,便懶得報去刑偵局,自個兒幾下偵破了事。
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他的意料。
痕檢師和法醫将掩埋在土坑中的屍體挖出,許強臉色立馬變了。
死者是女性,頸部有水平環形閉鎖狀勒溝,面部腫脹、發绀,疑為機械性窒息。
但詭異的是,死者身上穿的并非普通服裝,而是有精細刺繡的舞臺服,臉上化着誇張的妝,雙手被從手腕處砍斷,傷口沒有生活反應。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命案了,是事後分屍,并且被害人的死狀具有一定的儀式性。
許強不敢再将案子扣着,立即通知刑偵局,請求重案組支援。
因為剛才的大暴雨,市內的幾條主幹道上均出現了事故,全城大堵車,重案組雖然及時出警,卻被死死堵在路上。
“我們前幾天才看了演藝集團的演出,今天就得去他們那兒查案子。”方遠航坐在打頭一輛警車的後排,“被害人該不會是演藝集團內部的人吧?”
“現在還不好說。”易飛裝病不去看演出,沒想到一天之後真病了,重感冒加發燒,在醫院打了兩天點滴,情況剛緩解,就主動要求歸隊,此時臉上戴着兩層口罩,說話甕聲甕氣,“演藝集團那塊地我去過,一半都荒着,周圍也是待建樓房,一到晚上就跟個鬼城似的。外面的人很容易就能進去,被害人和兇手都不一定是演藝集團的人。”
明恕坐在副駕,正在看許強發來的現場圖片。
被害人的衣服被泥水浸透,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袖口、衣領、胸口處的繡花還清晰可見。
明恕認出來了,這是周六演出時,女演奏者們所穿的刺繡輕紗服。
“這倒是。”方遠航說:“這種新開發區最容易出現命案。現在犯罪分子一個比一個精,知道新開發區安保、監控設施跟不上,偵破難度高,就老往這種地方跑。”
“不是。”明恕擡起眼,蹙眉看向前方,“被害人很可能就是演藝集團的員工。”
“嗯?”易飛注意到明恕手上的平板,“給我看看。”
明恕将平板往後遞,“而且說不定我們見過。”
方遠航湊在易飛身邊,一起看平板上的照片,“這衣服……”
明恕說:“就是我們在江南劇院看到的演出服。”
重案組抵達演藝集團時,雨已經徹底停下。明亮的探照燈下,被害人躺在痕檢師臨時搭出的矮臺上,雙眼暴突,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
被勒死的人容貌改變很大,明恕彎下腰,近距離觀察被害人頸部的勒溝。
自缢和勒死都會在頸部留下勒溝,但兩者之間有不小的差別,法醫以此來辨別一名死者是自殺還是他殺。
明恕視線上移,忽然注意到死者耳骨上的紅色耳釘。
“是她?”
民樂演出講究演奏者與音樂的和諧,所以演奏者不論男女,穿的都是改良後的古典服飾,配飾也有深刻的古典特色。而那位彈奏古筝的女人,卻戴着一枚現代感極強的紅色耳釘。
耳釘大多數時候被長發遮蓋,明恕眼尖,且當時注意力放在觀察演奏者上,所以才看清楚耳釘。
“是誰?”易飛問。
明恕直起身來,眼色忽深,“可能是演藝集團民樂部的一位古筝演奏者。”
這時,集團後勤部門的員工匆匆趕來,找到許強,說是要報警。
許強一個頭兩個大,正打算讓手下去處理,突然聽到那員工說,“民樂部有個女的失蹤了!”
半小時後,死者身份确定,正是民樂部的沙春。
“沙春,冬邺市客富鎮人,31歲,畢業于冬邺音樂學院,九年前入職冬邺演藝集團,四年前由大演出部調至民樂部,主攻古筝,同時擅長竹笛、琵琶、葫蘆絲,獨自居住在東城區家創小區,房子是她三年前自己貸款購置。”易飛正在通報目前已知的被害人信息,“初步了解,沙春與民樂部的同事關系并不親密,長期獨來獨往,習慣加班排練,因此得到一個外號——‘勞模’。”
“‘勞模’?”對方遠航這樣的年輕刑警來說,“勞模”這個具有濃烈時代特征的稱呼已經很陌生了。
“對,‘勞模’。”年紀稍長的徐椿說:“這個詞在我小時候,是絕對的褒義。家裏的長輩在廠子裏都争當勞模,如果能評上,那對全家來說,都是一件特別有面子的事。可是到了現在,‘勞模’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一種帶有惡意與嘲笑的調侃。”
明恕靠在牆邊聽大家讨論,舌尖在牙齒上輕輕磨動。
就在十分鐘之前,他還在隔壁詢問發現沙春失蹤的韓茗茗。
韓茗茗四十多歲,民樂部副主任這個職位在演藝集團裏算個小中層。
民樂部的演奏者年齡多在二三十歲,四十歲的也有,但很少。韓茗茗以前在樂團裏彈奏琵琶,去年才被提成副主任。
與民樂部的主任何連相比,她顯然更了解沙春,也更了解樂團裏的小團體。
“三天前的晚上,我們在江南劇院演出,沙春是演奏者之一。”也許是首次面對刑警,韓茗茗很緊張,說話多次出現破音與顫意,全程視線都是飄着的,“演出結束後,大家說要去聚餐,沙春沒有參加,一個人提前走了。”
明恕已經拿到了江南劇院及周邊當晚的全部監控。
視頻顯示,9點41分,沙春從後臺工作間離開,9點52分,出現在劇院的西門,此後再未出現在公共監控中。10點02分,沙春的同事們三五成群走入走廊,10點23分,最後一組人由劇院南門離開。
從9點41分到10點23分,所有出現在監控裏的人,只有沙春是獨自一人。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沙春。”韓茗茗說:“我們部門昨天和前天休息,今天才集合排練。我下午發現沙春沒來,給她打電話已經關機。我沒想到她已經……”
說着,韓茗茗垂下頭,用紙巾抹了抹眼角。
沙春關機的手機已經找到了,就埋在她的身邊,用一個塑料密封袋裝着。
奇怪的是,密封袋裏不僅有手機,還有沙春的身份證,以及三張銀行卡。而這些物品上面,只有沙春一個人的指紋與汗跡。
沙春必然是被殺害,兇手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将指紋與汗跡抹掉,但在這之後,難道沙春又碰觸了這些物品?說不通。如果是沙春自己抹掉了不屬于她的痕跡,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太多疑問擺在面前,太多線索需要一條一條梳理,暫時只能從沙春本人着手。
明恕問:“沙春是個怎樣的人?”
“這……”韓茗茗猶豫了十多秒,嘆息,“我應該說實話嗎?”
“沙春是命案的被害人。”明恕強調,“她被殺害了。”
韓茗茗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明恕說:“我需要全方位地了解她。韓主任,你知道些什麽,我希望你不要隐瞞。”
“沙春很不受歡迎。”韓茗茗終于道:“我現在是她的直屬領導,以前是她的同事,和她一直沒有深交,但相處得久了,對她的性格、人際關系還是知道一些。她在大演出部和我們民樂部,其實都沒有什麽朋友。”
“為什麽?”明恕一瞬間想到了李紅梅。
韓茗茗面露尴尬,“因為她……比較沒有天賦,然後就是……太勤奮。”
明恕頗感意外,“因為沒有天賦、勤奮,而被大家孤立?”
“我從來沒有針對過她,不是我孤立她。”韓茗茗立即摘清自己,“是她與我們大多數人性格不符,處不到一塊兒去。時間一長,就好像游離于整個團體之外。”
明恕問:“你剛才說沙春沒有天賦,這個天賦在你們民樂團到底該怎麽界定?周六晚上我去看了你們的演出,就在江南劇院。”
聞言,韓茗茗不安地撥了下頭發,“你看過我們的表演啊……”
“沙春,她彈的是古筝吧?”明恕說:“她沉浸于演奏中,看得出喜歡音樂,喜歡古筝,而且好幾首曲子都有她。我看不出她沒有天賦。”
韓茗茗露出驚訝的表情,“你那麽注意她?”
“職業習慣而已。”明恕說:“那時我并不知道她會遇害。韓主任,你還沒有解釋你們所謂的‘天賦’。”
韓茗茗沉默了半分來鐘,“沙春的領悟力不是很好,通俗來講就是沒有什麽靈氣。藝術這一行,沒有靈氣真的走不遠。沙春幾乎沒有原創的東西,學習也比較慢,她進入集團之後,幾乎都是跟着別人走,模仿別人。對,其實我也看得出她真心喜歡古筝,還有別的民族樂器。可是只有喜歡遠遠不夠,她的才華不足以支撐她的這份喜歡。”
明恕拇指摸着下巴,并不認同韓茗茗的話。
一個人的才華如果無法支撐喜歡,那她就應該放棄嗎?
喜歡與否難道是由才華來左右?
這未免過于膚淺,過于功利。
“周六的演出,她的曲子确實不少,但你知道為什麽嗎?”韓茗茗說:“是沙春主動要求的。她上,不是因為她厲害,只是因為她練了,而別的人沒練。現在還只是預演,人員其實不是正式演出時的人員,如果沙春不出事,到了正式演出時,其中幾首曲子她得交給另外的人。”
明恕打斷,“交給誰?樂團裏彈奏古筝的還有誰?”
韓茗茗愣了一下,緊張道:“你認為她們和沙春遇害有關?”
明恕并未正面回答,“對你們樂團的所有人,我都得有個初步了解。”
韓茗茗說出六個人的名字,記錄員一一記下。
明恕又道:“天賦已經說了,那勤奮呢?舉個例子吧,沙春勤奮到什麽程度?”
韓茗茗想了想,“她經常主動加班。大家一起新練一段曲子,她總是最後一個走,有時還要求我們留下來和她一起練習。說實話,這挺招人反感的。對大多數人來說,工作就只是工作,并不是夢想。偶爾因為工作耽誤私人時間沒什麽,長期這樣誰都吃不消的。”
“她不會強迫你們一起練習吧?”明恕說。
“這倒不會,她也沒這個權力,可是……”韓茗茗略頓,“可是更上面的領導一看,沙春為什麽一個人加班?其他人呢?她這樣做,其實就是把大家架在火上烤。好比一個單身醫生将所有時間放在工作上,而別的醫生做不到,別的醫生就被道德綁架。這真的很不公平。”
明恕看得出,韓茗茗已經帶上了很明顯的個人情緒。
韓茗茗說完,自己也意識到說得過火,又為自己解釋道:“這是我們很多人的看法,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
明恕點頭,又問:“在民樂部,沙春是唯一一個天賦不夠的成員嗎?”
韓茗茗說:“那倒不是。”
明恕目光意味深長。
韓茗茗看懂了,急切道:“其實有天賦的人少,沒天賦的只要不這麽出挑,倒也沒什麽。沙春的問題就在于,她沒有天賦,卻還不斷以勤奮、努力來博眼球,不願意像和她一樣的人那樣安分……”
“我懂了。”明恕說:“天賦不夠的人,就該甘于平庸,不去努力,也不去争取,是嗎?一旦去努力,就成了別人眼中的異類,是嗎?”
韓茗茗半張着嘴,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會議室裏,隊員們正在就已知線索激烈讨論。明恕回過神來,正想說話,就見邢牧跑了進來。
“領導,屍檢報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