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無休(03)
明恕眼皮當即跳起來。
這條微信前半段沒有任何問題,但最後那句“你是隊長,你帶隊”分明是易飛的陰謀!
“操!老沒良心的!”明恕說。
蕭遇安問:“怎麽了?”
“民樂演出你要看嗎?”明恕遞出手機。
蕭遇安看完微信,“這是給你們争取的福利,看看又沒壞處。”
民樂演出的事蕭遇安知道,演出方是冬邺市演藝集團自己組建的樂隊。
“還不如多放我一天假。”明恕眉毛挑得一邊高一邊低,“知道易飛為什麽強調我是隊長我帶隊嗎?因為他不想去,他肯定已經想好不去的理由了。”
蕭遇安笑,“看場民樂演出,就這麽不願意?”
明恕說:“哥,你才來,還不了解我們這兒的假福利。”
“福利還分真假?”
“那當然。一般我們真想要的福利,上頭都不會給。”明恕語速漸快:“去年還是前年,有個挺出名的女歌手來開演唱會。陸雁舟他們特別想去現場。正好那會兒特警總隊出任務立了功,陸雁舟就去提了一嘴,說兄弟們想看看演唱會,不占歌迷們的位置。上頭答應得好好的,說行行行,看演唱會,你知道後來怎麽樣麽?”
明恕說着自己都笑了。
蕭遇安很給面子,“後來怎麽樣?”
“陸雁舟他們被拉去了一個劇院,哦對了,就是江南劇院。”明恕說:“看什麽女歌手演唱會啊,讓他們包場看了個兒童話劇!陸雁舟都瘋了,見我就說,以後上頭要給什麽演出福利,能不去就不去,演藝集團賊死了,熱門演出的票絕對不拿出來,拿出來的全是沒什麽人看的冷門演出。”
蕭遇安笑。
“所以我說這是假福利啊,易飛倒是躲得快。”明恕啧啧兩聲,“哥,要不你代我去吧?”
“這不行。”蕭遇安對明恕寵歸寵,遇到公事原則還是要講的,“這種福利應當接受,你和易飛是重案組的領導,他不去,你就肯定得去。我不算你們重案組的人,帶隊不合适。民樂演出和兒童話劇不一樣,音樂是另一種語言,偶爾聽一聽能調節心情。”
“我欣賞不來,也不需要用音樂來調節心情。”明恕覺得自己永遠都當不了文化人,一不愛看書,二不愛聽音樂,流行歌曲或者搖滾樂還能跟着嗨一把,民樂就徹底聽不進去了。
“我連古筝和古琴都分不清楚。”他說。
蕭遇安哭笑不得。
“哎,算了,去就去。”明恕自言自語,“隊長得有隊長的樣子。”
得知要去看民樂演出,重案組大多數隊員和明恕一樣興致缺缺。方遠航倒是很興奮,拿着介紹冊說:“這個樂隊很厲害的,不止在冬邺市演出,還經常受邀去別的省市。”
明恕說:“你這麽清楚?”
“那當然!”方遠航得意道:“我是古琴十級愛好者!”
明恕:“……”
方遠航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對古琴的喜愛,以及對民樂的見解,很多專業名詞明恕聽都沒聽說過。
當然,他的副隊長易飛也沒有聽說過。
攆走方遠航之後,易飛說:“沒想到遠航還是個酷愛傳統文化的小夥子,我還以為他閑下來只會打游戲。”
明恕淡淡道:“喜歡民樂是好事,年輕人火氣重,就該聽聽民樂彈彈古琴。”
“對了。”易飛壓低聲音,“小明,你分得清古琴和古筝嗎?”
明恕撩起眼尾,詫異地看着易飛,“你分不清?”
易飛愣了幾秒,“靠,我以為咱倆半斤八兩,我分不清,你也分不清。結果你分得清?”
“這是常識啊小易。”明恕面不紅心不躁,将蕭遇安給自己講的講給易飛聽,還在手機上扒拉出古琴和古筝的對比圖,“明白了吧?”
易飛将信将疑,“……不正常。”
明恕氣定神閑,“什麽不正常?”
易飛說:“你都懂樂器了?還是民族樂器?”
明恕說:“我博學多才,你今天才知道?”
“我懷疑是蕭局給你科普過。”易飛說。
明恕喝水的動作一頓,十分優雅地放下杯子,免于被嗆水。
易飛說:“還真給你科普過?”
“說了這是常識,那還需要科什麽普?”明恕說:“我覺得後天就該你帶隊,這麽好的接觸民樂的機會,你為什麽要放棄?這是上頭給我們的福利啊易飛同志,特警總隊想去都去不成。”
易飛已經退出兩步。
明恕繼續道:“你帶隊,我就不去了,我把機會讓給你。到時候方遠航坐你旁邊,臺上高人奏樂給你聽,臺下方遠航解讀給你聽,一場聽覺與心靈的盛宴……哎易飛你跑啥?你給我回來!”
沒能把帶隊的責任還給易飛,明恕晚上窩在書房查各種民族樂器的簡介和演藝集團的資料。
蕭遇安覺得好笑。
明恕慣于在身上扛各種偶像包袱,以前面對蕭遇安時扛的是男友包袱——要完美,不能露出任何醜态。當然現在這包袱被甩掉了,已經敢四仰八叉睡在浴缸裏,也敢可勁兒往嘴裏塞生蒜洋蔥。
現在明恕扛着的是隊長包袱。既然得帶隊去看民樂演出,就不能一竅不通,到時候萬一得與兄弟們讨論幾句,也能胸有成竹地裝會兒逼。
蕭遇安拿出許久未動的古筝時,明恕正坐在靠椅裏,一只手滾動鼠标,一只手揉自己的腳丫子。
琴聲響起,明恕一個激靈,往客廳裏一看,只見蕭遇安正在低頭彈奏。
而那曲子,正是他剛才在網上聽到的。
“哥,我居然不知道你會彈古筝?我們家居然有古筝?”明恕走了出來。
“前幾年我帶回來的,當時你不在。”蕭遇安說,“後來沒怎麽拿出來。”
明恕問:“你為什麽會學古筝?”
“和任務有關。”蕭遇安笑道:“去一個以民樂培訓為幌子的人口販賣組織卧底,臨時學了點兒皮毛。”
明恕盤腿坐在古筝對面,聽了好一會兒,“我現在對民樂有點兒興趣了。”
蕭遇安未答,因為猜到了他接下去要說什麽。
果然,他道:“你會的,我不一定能學會,但我得會欣賞。”
因為位置關系,蕭遇安看明恕需要低下目光,明恕看蕭遇安則要揚臉仰視。
須臾,蕭遇安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我教你。”
演出安排在周六晚上,一共兩個小時,七點開始,九點結束。
因為只是預演,說白了就是公開排練,所以沒有以購票途徑前來的聽衆。
重案組的隊員們嘴上說着沒興趣不想聽不想來,但真來了,情緒還是不錯,一人拿着一本小冊子,正兒八經地翻閱。
經過蕭遇安幾天的熏陶,明恕已經能和古琴十級愛好者方遠航讨論一二了。
方遠航對自己這個破案思路特別廣的師傅深信不疑,由衷感嘆——厲害的人,不管在哪方面都很厲害!
時間一到,演出正式開始,有各樂器獨奏,也有合奏。
剛開始時明恕面帶微笑,雖然不太能欣賞,卻假裝聽得津津有味。然而沒過多久,就漸漸坐不住了。
在家蕭遇安彈古筝給他聽,他能安安穩穩聽一晚上。但換個地方換個人,那種欣賞音樂的心情就沒有了。
他很具有自我批判意識地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當不成文化人,欣賞的不是音樂本身,只是彈奏音樂給他聽的人。
演出進行到後半段,他實在是不想聽了,但又不想提前離場,也不想打瞌睡玩手機——他從小的家教令他習慣對任何職業的人抱有尊重。
時間有些難熬,他索性不再聽,而是專注于觀察演奏者們。
臺上燈光很亮,将每個人的五官、神情照得異常清晰。
明恕的視線從他們臉上掃過,停留在一個彈古筝的女演奏者身上。
她一襲輕紗白衣,袖口、衣領、胸口處有精致的刺繡,長發柔順地垂在肩上,五官清秀,化着很有古典風格的淡妝,不算特別漂亮,卻有一種近似純粹的仙氣。
但與這仙氣迥然不同的是,她的右耳耳骨上戴了一枚設計頗具現代感的紅色耳釘。
明恕對女性無法抱有愛情性質的喜歡,可正因為此,他能夠更加客觀地欣賞女性的美。
這位女演奏者讓他覺得很舒服。
她眉眼間展現出來的感情,是沉浸者、熱愛者才有的。
可明恕總覺得,她看上去很悲傷。
和周圍的演奏者相比,這種悲傷分外明顯而生動。
可她為什麽悲傷?她在悲傷什麽?
因為中途耽誤了一些時間,九點一刻,最後一首曲子才結束。所有演奏者、幕後工作者上到舞臺前致謝,聽衆們也都站了起來,不管聽懂沒聽懂,打瞌睡沒打瞌睡,都熱烈地鼓掌。
明恕看了許久,發現那位彈古筝的女演奏者沒有出現在舞臺上。
這到底算不算奇怪,他并不清楚。過去他幾乎沒有看過話劇音樂會,不知道這種謝幕是每個參演人員都該參加,還是參不參加無所謂。
他只是過于關注那名女演奏者,所以她沒有出現,他便注意到了。
也許還有別的演奏者沒有出現。
“師傅。”已經開始退場,方遠航晃了晃手臂,“你在看什麽?”
明恕收回視線,問:“這種類型的演出,你以前看得多嗎?”
“不多。”方遠航說:“一年也就看個幾次。”
那也不少了。明恕一想,問:“最後謝幕時,演奏者都會出來和聽衆打招呼嗎?”
“基本上都會。”方遠航回答得很幹脆,“尤其是重要演奏者。”
明恕回憶起,那位女演奏者多次出場,位置都靠近中心,應該算重要演奏者。
“怎麽師傅,你看上誰了?而她沒出來謝幕?”方遠航說。
明恕道:“你這觀察力和推理力,在重案組算不及格。”
舞臺上輕快的歡呼傳到後臺時就像蒙上了一層水面、一張鼓面,變得沉悶繁重。
沙春将白色的演出服脫下來,換上亞麻襯衣與闊腿褲。
後臺暫時只有她一個人,她彎下腰,将自己的個人物品整理好,趕在同事們回來之前,卸掉了臉上的妝容。
化的是舞臺妝,在觀衆眼中像是淡妝,但其實一離開舞臺,這妝容就顯得特別誇張。
她一手卸妝棉一手卸妝水,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手腕忽然一頓,兩秒後輕輕嘆了口氣。
曾經她很喜歡參加謝幕,觀衆們的掌聲是她最在乎的嘉獎。表演時她無暇看清他們的臉,只有謝幕時能好好看一下這些欣賞她的演出,給予她掌聲的人。
但她的同事們有意無意地疏遠她,甚至是排擠她。謝幕時她總是獨自站着,沒有人願意靠近她。
這種情況在今年變得越發嚴重。
而回到後臺,她的處境也相當糟糕。
漸漸地,她不再參與謝幕,演出一結束,就趕緊卸妝、收拾。在同事們陸陸續續回來之前,她已經背上包,準備離開。
在市內演出就有這點好處——交通四通八達,不用和大家一同乘集團派的大巴。
“沙春又收拾好了?”一人說:“我衣服都沒換呢,她怎麽那麽快?”
“她不參加謝幕的,你不知道?”一人譏諷地笑了笑,“人家和我們不一樣,她得趕時間啊,說不定這還得趕去哪裏表演呢。”
“這都幾點了?咋不把她累死呢?”
“人家‘勞模’和我們境界不一樣哈,快卸妝快卸妝,一會兒吃麻小去!”
“不好吧,‘勞模’去工作,我們去吃麻小?”
“嘿!你還演上了?”
“哈哈哈哈……”
悄聲關上門,也把笑聲與光亮關在身後。沙春在門外短暫地站了片刻,嘆了一口氣,邁步向劇場外走去。
冬邺演藝集團的新樓蓋得快,員工也搬得快,一方面是老樓的購買者催着騰地方,一方面是大部分員工自己也想趕緊搬去濱江新樓。
這就造成了一些隐性問題,比如安保、保潔沒跟上,交通也是老大難。
老樓在冬邺市過去的市中心,乘車難,開車也難,唯一的好處是員工們不管從城市的哪個角落出發,抵達老樓的直線距離都不會太遠。
新樓就不一樣了,它環境清幽、面積廣大,可它位于南城區南部,遠離城市中心,地鐵暫時無法到達,公交班次非常少。
為了方便員工上下班,演藝集團每天都安排大巴往返于新樓和市中心的重要交通站點,還給予開車的員工一定的油費補償。
不過這并不能徹底解決交通問題。
員工們喜歡抱怨每天上下班不方便,但幾乎沒有人提到安保的疏漏。
南城區南部實際上已經是城市邊緣地帶,南城區政府前幾年專門在這兒劃了個科技文化發展區,高調吸引開發者。
但大多數賣出去的地到現在還荒着,演藝集團新樓周圍有在建的商業中心,也有尚未動工的荒地。這一片未來十年肯定會成為南城區的新中心,但現在的事實卻是,它人煙稀少。
就連演藝集團買的這塊地,都只開發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的用途,部分高層打算繼續蓋房,将來作為寫字樓租出去,部分高層希望建劇院,理由是演出市場還會擴大,集團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劇院。
兩派争執不下,地就只能空着,既不能搞建設,也不能搞綠化,平時沒人往那荒地上去,就連保安都不會騎車去巡邏。
預演之後,樂隊放了兩天假,再次開工時,大家發現“勞模”沙春沒有出現。
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沙春就連身體突發不适,都不會請假,更不會不打招呼就曠工。
但沒有人願意給沙春打電話。
這天直到下午快下班,民樂部的副主任韓茗茗來通知正式演出的注意事項,才忽然問道:“沙春呢?”
“她今天沒來。”有人回答。
“請假了嗎?”韓茗茗問。
衆人的聲音稀稀拉拉,“沒有。”
韓茗茗拿出手機,撥號之前問:“有人給她打過電話嗎?”
大家就笑,笑聲中夾雜着一句輕蔑的——“誰要給她打電話啊?我們不配叫‘勞模’來上班。”
韓茗茗抱臂在演出廳踱步,手機裏傳來冷冰冰的機械女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怎麽會關機?”韓茗茗皺眉自語。
夏天天氣說變就變,悶雷炸響,雨水像冰雹一般砸向窗玻璃。
“糟了,這麽大的雨,待會兒路上肯定得堵死。”
“‘勞模’真有先見之明,早知道我今天也請假了。”
暴雨越下越大,江水變得渾濁,而演藝集團園區裏的一個池塘也開始漲水。
轉眼已經到了下班時間,由于雨勢太大,大巴冒然上路容易出事,所以集團後勤部門臨時決定大巴暫不發車。
自己開車的員工也不想這個時候上路,于是絕大多數員工都留在辦公室裏。
快七點時,雨下得更大,江水溢了出來,更糟糕的是池塘的水正湧向車庫。
為數不多的保安、保潔被叫去搬沙袋,但堆沙袋的速度根本趕不上池水蔓延的速度。後勤部門報告給集團高層,上面立即叫留在辦公室的員工下去搬沙袋。
“真他媽倒了血黴!”
“憑什麽讓我們搬沙袋?”
“沙春運氣太好了,唯一一次曠工就避開了這種事!”
所有人都心懷怨氣,卻又不得不在暴雨中搬沙袋。忽然,宣發部新來的員工劉佳腳下一滑,摔進了一個滿是泥水的深坑中,登時吓得驚聲尖叫。
大家合力将她拉起來,她驚魂未定,哆嗦着道:“我剛才好像摸到了什麽東西。”
“那就一土坑,估計是被雨水給沖垮的,能有什麽東西?”
“不是,我摸着覺得不對勁啊!”
劉佳不是那種喜歡耍滑頭的員工,入職後一直踏實敬業,不至于在這種時候開玩笑。幾個陪着她的同事立即叫來保安,大家合力将阻礙視線的泥水舀出去。
視野漸漸清晰,出現在坑底的,是一條被泥土壓住一半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