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獵魔(36)
烤肉店生意紅火,明恕嘴上說給蕭遇安烤五花肉,真落了座,烤五花肉的卻成了蕭遇安。
店裏其實有專門負責烤肉的服務生,但很多人更喜歡自己烤,只有獨自來的顧客會因為太孤單而讓服務生待在一旁幫忙烤。
明恕以前一個人來的時候,吃的就是服務生烤好的五花肉,自己倒也烤過,可火候沒一次掌握好,不是把瘦肉給烤死了,就是沒能把肥肉烤幹。
這回和蕭遇安一起來,終于不用再麻煩服務生。蕭遇安管烤,他管吃,配合默契,沒一會兒就消滅了一籃子佐肉的生菜。
蕭遇安當然也吃,不過沒明恕吃得快,姿勢也優雅許多。
“哥,你這樣子不像在吃烤肉。”明恕笑,“像吃西餐。”
“吃你的。”蕭遇安往明恕的碟子裏丢了兩片剛熟的牛舌,油還在上面滋滋冒泡。
明恕忍住饞,“你剛才都沒有往生菜裏放青椒洋蔥和蒜瓣,這三樣是這家烤肉店的靈魂。”
蕭遇安已經用生菜裹好一份五花肉,只用了鹹味蘸醬,別的什麽都沒有。
“來來來,我給你裹!”明恕按店裏的标準吃法,裹了滿滿一張生菜葉,“給!”
蕭遇安不接,慢悠悠道:“關于兇手,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兩人之間從來不存在“吃飯/約會不能聊案情”的規定,明恕自己就是有了想法立即會跟隊員讨論的人,于是立即将手收回去,“什麽?”
蕭遇安說:“我們現在基本能夠确定羅祥甫不是第一名被害者,而這段時間易飛一直沒有放松對積案和失蹤人口的排查,但到現在為止,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收獲。”
明恕不知不覺間已經将為蕭遇安準備的生菜包五花肉放入自己嘴裏,猛嚼幾口咽下,下意識維護自己的副隊,“易飛手上的事太多,忙不過來情有可原。”
“不。他已經盡力了。”蕭遇安搖頭,“一個精英刑警盡力了,卻一無所獲,要麽是不存在上一名被害者,羅祥甫就是兇手殺害的第一人,要麽是被害者還沒有被發現,其家人朋友也沒有報案,他仍在某個地方,等待着我們去發現他。”
明恕怔住片刻,“被害者沒有被發現我可以理解。但羅祥甫是7月2日遇害,前一名被害者必然在這之前,最早也是6月,更可能是好幾個月之前。一個人莫名消失了這麽長的時間,他的親戚朋友為什麽不報警?”
“如果是性格非常孤僻的老人呢?”蕭遇安說:“假設這位老人獨自居住,與子女關系疏遠,或者幹脆沒有子女,也沒有朋友,唯一的愛好是街拍,只有鄰居、菜市場的小販偶爾與他打個招呼。有一天他消失了,鄰居并不是特別熱心的人,也不愛跟街坊聊八卦,時間一長後知後覺發現他很久沒出現,可能也不會四處打聽。”
明恕說:“這倒是很多孤寡老人的生活現狀。”
蕭遇安說:“羅祥甫雖然有妻子和兒子,但是也很孤獨。兇手選中他,說不定正是看中他無人關心。”
“無人關心是受害者之間的共同點之一?”明恕思維活躍起來,“兇手的下一個目标,可能也是孤苦伶仃男性中老年街拍愛好者。他們要麽像羅祥甫一樣被家庭排斥,要麽本來就是孤寡老人。”
“街拍愛好者看似很多,但放在全市人口基數中,其實是很小的一搓。”蕭遇安說着又往明恕的盤子裏夾牛肉,“再給幾個限制條件,比如中老年、孤獨、拍攝時習慣不好,這個範圍将更小。鎖定兇手的目标,也就能鎖定兇手。”
“我……”明恕本想說“我這就去安排”,低頭看見盤子裏的牛肉,想起這還在烤肉店,只得暫時按捺一下。
“別着急。”蕭遇安道:“我還沒有說到重點。之前有一件事一直困擾我們,科普游樂場很大,有的是隐蔽性好的地方,兇手既然選擇了科普游樂場,為什麽不将羅祥甫埋藏在更隐蔽的地方?”
“她在給我們遞線索。”明恕早就如此猜測過。
蕭遇安問:“她為什麽要給我們遞線索?”
明恕說:“不就是想挑戰警方嗎?哥,這我們以前已經讨論過了。”
“的确讨論過了,但還沒有讨論徹底。”蕭遇安放下烤肉夾,眼神一定,“她主動遞線索,是因為她上一次行兇時,将受害者藏得太好,加上無人報警,她未能在作案之後,享受到與警方玩游戲的刺激與快感。”
明恕抿住唇,垂眸思考。
兇手将受害者藏得太好,所以這次才故意将羅祥甫埋在那種可能被發現的地方?
上一名被害者到底被藏在哪裏?
“我們也可以換一個方向想。”蕭遇安說:“其實人都有思維慣性,兇手在科普游樂場殺害羅祥甫,一是因為科普游樂場是羅祥甫常去的地方,她容易将羅祥甫引去那裏,二是因為科普游樂場沒有監控,晚上人極少。還有一點,也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她熟悉科普游樂場,那裏是她的安全區。”
明恕立即會意,“她在那裏殺羅祥甫,就有可能在那裏殺上一名被害者!”
蕭遇安點頭,“依照連環兇殺案兇手的作案規律,殺害的人越多,他們越可能肆無忌憚,只有在最初作案時,才會分外小心。羅祥甫埋在那麽明顯的地方,兇手可能有兩種考慮,這兩種并不沖突,一是兇手變得嚣張,二是最隐蔽的地方,已經埋有一名受害者。”
明恕幾乎以狼吞虎咽的速度解決掉剩下的肉,沖去收銀臺結賬。
蕭遇安将兩人的随身物品收拾好,慢條斯理走去門外。
開車回市局的路上,明恕漸漸回過味來了,“哥,你剛才是不是在轉移我的注意力?”
蕭遇安雲淡風輕,“什麽注意力?”
明恕哼聲,“你根本不是突然想起那麽多,你是打算讓我好好吃頓飯,回局裏再跟我逐條分析吧!”
蕭遇安笑。
“你就是為了躲避吃我給你包好的五花肉!”明恕說:“青椒蒜瓣洋蔥怎麽就不能吃了?吃烤肉不吃靈魂,那烤肉也白吃了!”
蕭遇安說:“氣味太大。”
“吃的就是那個味兒好麽!”明恕憤憤道:“啧,在家你還教育我,說什麽不能偏食。我看偏食的是你吧?”
明恕現在胃口是好,特別好養,名貴的玩意兒能吃,路邊一塊錢的燒餅也能吃。但年少時不是這樣,有點兒矜貴又有點兒嬌氣,別的不說,就連水果都有特別厭惡的。
不吃香蕉,因為吃過澀口的,有陰影;不吃蘋果,因為太普通了,不好吃;不吃葡萄,因為酸;不吃菠蘿,因為被菠蘿眼兒紮過嘴,痛。
別人說“小孩子不能偏食”沒用,蕭遇安說就管用。
蕭遇安将削好的蘋果遞給他,告訴他不能偏食,他就聽進去了,每次遇到不喜歡吃的東西,想想蕭遇安的話,就美滋滋地吃下去。
久而久之,偏食的毛病就好了。
到了現在,竟是蕭遇安更偏食一些。
“我這不叫偏食,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選擇食物。”蕭遇安說:“我不喜歡生的青椒蒜瓣洋蔥,為什麽要逼迫自己去吃呢?”
“靠!”明恕震驚,“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哦?”蕭遇安餘光一掃,“我以前怎樣說?”
明恕舊事重提,“你說不喜歡吃什麽就要克服!想象它很好吃!”
蕭遇安笑着沉默。
明恕說:“你別不說話!”
“我是在思考怎麽向你解釋。”蕭遇安說。
明恕樂了,“還知道要解釋啊。”
“當然。”
“那蕭老板你解釋一下?”
蕭遇安清清嗓子,“我逼你吃水果時才十幾歲。”
明恕:“……”
年齡不是理由!
“太年輕了,不怎麽講道理。”蕭遇安一本正經地說:“後來才發現,其實不該逼你吃不喜歡的東西。因為你就算吃了,也吃得不開心。”
明恕心想,不,我吃得很開心……
“年紀越大,就越覺得人應該活得随性一點。喜歡吃的多吃,不喜歡吃的不吃,不得不吃就少吃。”蕭遇安說:“我十幾歲時不講道理,你今年二十八了,又是警察,應該講道理。我不想吃青椒蒜瓣洋蔥,我們講道理的明隊不該強迫我吃。”
明恕一拍大腿,“蕭老板,你怎麽這麽會瞎掰呢?哪哪都是你有道理!”
“你叫我一聲老板,我當然得跟你講道理。”蕭遇安說。
“那我還叫你……”明恕差點口不擇言,說出做“家庭作業”時的某個稱呼。
蕭遇安挑眉,“嗯?”
明恕紅了耳根,扭頭看窗外,“算了算了!”
回到重案組,明恕立即召集還留在局裏的隊員開會。
易飛知道他與蕭遇安出去肯定是查案,但一場會開下來,仍是感到幾分心驚。
“排查街拍愛好者裏獨自生活的中老年男性,這沒問題。”易飛說:“但是前一名被害者被埋在科普游樂場,這能确定嗎?”
“暫時不能,但可能性不低。”明恕說:“所以才必須去找。”
方遠航說:“師傅,科普游樂場面積不小啊,這不好找吧?”
“但對兇手來說,隐蔽性最佳的地方卻不多。”明恕在投影儀上放大科普游樂場的平面圖,用紅外筆畫着圈,“第一是這裏,游樂場的南出口,因為靠近拆遷區,這裏實際上是游樂場和老居民區的混合地帶,白天人們将垃圾扔在這裏,一到夏天就惡臭難聞,晚上沒有人會靠近;第二是這裏,小樹林,由于樹木無節制生長,遮擋陽光,下方排水性極差,現在已經變成稀泥地帶,有些人把這裏稱作‘沼澤’。”
明恕移動着平面圖,又道:“還有這裏,游樂場中心的廁所。游樂場內部一共有12處廁所,中心這一處是最大的,上下兩層樓,當年在整個冬邺市,也算最‘氣派’的公共廁所。但現在,它已經是游樂場最肮髒的地方。”
“師傅!”方遠航舉手,“還有個地方很可能藏屍。”
明恕問:“哪裏?”
方遠航說:“北區的鬼屋。”
隊員們小聲議論起來,明恕在平面圖上找到鬼屋。
“鬼屋本來不可怕,和現在從國外引進的鬼校鬼醫院沒得比,但它恐怖就恐怖在,幾年前有人在裏面中過邪。”方遠航說:“西城區有很多種說法,其中一種是鬼屋一到晚上,就有孤魂野鬼留宿,不少不信邪的人在去‘探險’之後,精神都出現了一定問題。”
“這個廢棄鬼屋的确邪門,但它不是我們這次搜查的重點。”明恕說。
方遠航不解,“為什麽?”
“因為它雖然恐怖,絕大部分人不會去,卻有少數人會被恐怖吸引。換言之,對兇手來說,它并不保險,明白嗎?”明恕又道:“兇手的理想藏屍地,是絕對不會有人靠近的地方。”
天亮之後,警方再次在科普游樂場拉起警戒帶,刑偵局和西城分局合作,重點搜查明恕劃定的三個區域。
正午時分,一具局部蠟化的屍體在小樹林下的“沼澤”中被找到。
“死亡時間至少在三個月以上。”邢牧戴着重重口罩,小心翼翼地翻動屍體,“臘化保存了傷痕特征,這名被害者與羅祥甫一樣,頸部遭到反複擊打,頸椎斷裂。年齡目前還無法判斷,需要回去做進一步解剖。”
找到另一名被害者本是一個突破口,但難點也接踵而至——屍源無法确定。
被害者身上沒有任何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其家屬并未報警,DNA比對一無所獲。
“這從側面說明,和我們預計的一樣,被害者确實是獨自生活,沒有朋友,平時無人照料。”明恕待在法醫鑒定中心,拿着邢牧遞來的屍檢報告。
被害者70歲,比羅祥甫年長。
明恕自言自語:“先從年紀大的下手,再逐步增加難度。羅祥甫7月2號遇害,這名被害者4月遇害……”
邢牧嘆息,“他如果有子女,那這些子女也太過分了,父親失蹤這麽久,居然不聞不問。哪怕只是報個警也好啊。”
“那就只好由我們來查了。”明恕從座位上站起來,看着屍檢報告上的圖片,右手悄然捏緊。
邢牧問:“怎麽查?”
“好辦,但得辛苦外勤兄弟。”明恕說:“被害者和羅祥甫一樣,是街拍愛好者,他也許孤僻不善交際,可在這個小圈子裏,一定有人見過他。我們去各個街拍聚集地摸排,總有人記得是誰三個多月沒出現。”
兩天後,73歲的惠成憲被請到重案組。
他正是明恕與蕭遇安在華韻中心看到的那位風度翩翩的老人。
“這是老陳的照片,今年初我給他拍的。”惠成憲拿出一張洗印好的照片,懊悔地嘆了口氣,“老陳以前最喜歡到華韻中心拍照,我們有時遇上了,就聊幾句,有時也不聊,各拍各的。他眼光很好,不僅會拍照,自己也挺懂搭配。”
明恕拿起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眼神桀骜不馴,看着有些兇悍,穿着深藍色的運動裝,沒有老态龍鐘之相。
“老陳很久沒來華韻中心了,我沒想到他出了事,還以為他跟他的女兒出國了。”惠成憲直搖頭,“我該去打聽打聽的。”
老陳到底叫陳什麽,住在哪裏,惠成憲不清楚,只記得老陳說過自己家在科普游樂場附近。
照片、姓氏、大致住處,這已經是非常重要的信息,不久,屍源終于确定。
被害者陳權漢,家住西城區普歐新街,獨居,女兒陳米并不在國外,就在冬邺市,和丈夫一起開了家餐館。
得知父親的死訊,陳米幾乎沒有情緒波動,“我和他早就沒有關系了,請不要用他的事來打攪我的生活。”
易飛皺眉,“他是你的父親,請你配合調查。”
“我沒有他這種父親。我和他已經斷絕往來十多年,他與什麽人結怨、認識什麽人,我都不知道。”陳米說:“我們只有血緣上的聯系,實際上等同于陌生人。很抱歉,我無法配合。”
明恕突然道:“你父親向他認識的街拍愛好者提過,你在國外。”
聞言,陳米眼中流露出濃烈的鄙夷,“他就是那樣,虛僞到了極點,以前妄想我能考去國外的知名學府,光耀門楣,後來又妄想我在國外工作。我呢,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滿足不了他的妄想,你們看……”
說着,陳米站起來,轉身掀起T恤。
她的背上,橫七豎八有許多暗色傷痕。
“都是陳權漢拿刀子割、鞭子抽的。那麽多年了,疤痕都無法完全消去。”陳米苦笑,“我媽在我很小時就去世了。每次考試,只要我的成績沒達到陳權漢的預期,他就虐待我。我找過警察,找過居委會,都沒用,直到被我現在的丈夫所救。”
陳米頓了頓,又道:“在我弱小的時候,你們沒有幫助過我。現在陳權漢死了,你們想從我這兒得到線索?我只能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關心,你們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就自己去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