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獵魔(37)
陳米因為年少時的遭遇不認陳權漢這個父親,也不願意配合警方的調查,方遠航等人一度認為陳米嫌疑重大。
“不可能是陳米。”明恕說:“假設是陳米殺了陳權漢,那羅祥甫的死該怎麽解釋?羅祥甫和陳米沒有任何交集。難道是陳米先殺自己的父親,再殺一個與父親有相同愛好的陌生人?這能說通?兩樁案子的細節相似度很大,而且呈現一種遞進連續性。陳權漢的遺體最近才被發現,不存在模仿作案,兇手只能是同一個人。”
“陳米小時候被陳權漢嚴重傷害,但她現在有個很美滿的家庭。”易飛剛從外頭回到重案組,手裏拿着陳米家的資料,“陳米現在有兩個小孩,一兒一女,大的8歲,小的6歲,餐館生意紅火,她已經從過去的傷痛中走出來了。若是殺害陳權漢,她毀掉的将是她整個小家庭的幸福。陳權漢的死亡時間在4月中旬,而陳米一家4月7日就出國度假,4月25號才回來。她就算有作案動機,也沒有作案可能。這案子還是得回歸我們以前的思路——兇手是因街拍殺人。”
明恕點頭,“沒錯。”
方遠航想起陳米背上那些觸目驚心的陳年傷痕,“陳米是最有資格恨陳權漢的人,陳權漢對她做的事已經構成了故意傷害。但陳米選擇放下,不複仇,也不訴諸法律,只是與陳權漢一刀兩斷。陳權漢給予兇手的傷害比給予陳米的還深嗎?”
“不能這樣橫向比較,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說到這裏,明恕忽然想到了陳米的丈夫。
在陳米接受問詢時,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直等在走廊上。陳米一出來,他就趕上去,攬着陳米的肩膀,低聲寬慰。
有時決定一段仇怨發展到什麽程度的,不一定是傷害有多深,而是傷害能不能被扶平。
顯然,陳米身上的傷雖然未消,甚至這一生都不會消去,但她心上的傷已經被丈夫扶平了。
所以她才能夠坦蕩地展示自己背部的疤痕。
然後選擇不寬恕陳權漢,遺忘陳權漢。
兇手與她截然不同。
陳權漢與羅祥甫也許并沒有真正傷害過兇手,他們甚至從未深入接觸過,可兇手因為某種原因——或許是被害妄想,或許是其他——非得殺之而後快。
明恕獨自待在露臺上,給兇手做側寫。
她有非常嚴重的心理問題,并且長時間得不到排解。
她的身邊沒有親密的朋友與家人,出現任何事,都只能自己承擔。
她的壓力非常大。
長此以往,她變得越來越扭曲。
她不善于向人剖析內心。
自閉?
不太可能。
那是什麽造成她的心理問題?
明恕有一下沒一下地按着眉心,想起不久前與蕭遇安分析出的可能性——她長期生活在城市裏,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需要接觸很多人……
是工作給予她太大的壓力嗎?
“明隊!”徐椿在露臺外大聲喊道:“我們在陳權漢家找到了很多信,你要看看嗎?”
信件一共79封,全都沒有寄出,連郵票都沒有貼。
陳權漢在信中向陳米忏悔,将當年虐待陳米的樁樁件件一一列出,每一封的末尾都寫着“小米,爸爸對不起你”。
看落款時間,第一封信寫于四年前,最後一封寫于今年4月9日。他希望陳米能夠帶着家人回來看看自己,并說自己的老房、存款全部留給陳米與外孫、外孫女。
“陳權漢沒有把信寄出去,因為他沒有勇氣面對陳米。”明恕大致看了看,“他心裏很清楚,陳米永遠不會原諒他。”
方遠航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有幾分動容,“師傅,我把信拿給陳米吧。”
“不急。”明恕說:“陳米先放一下,等案子偵破了,再把信拿給她。”
羅祥甫案與陳權漢案并案調查,重案組在刑偵局最大的一間辦公室開案情分析會,會前沒通知蕭遇安,開到中途,後門被輕輕推開,大夥兒誰都沒往門邊瞧,不知道頂頭上司來了,連明恕都沒注意到。
蕭遇安靜靜走到角落裏,挪開椅子坐下,一旁的方遠航聽見動靜,轉臉一看,“蕭……”
那時明恕正在發言,蕭遇安朝方遠航豎起食指,在嘴唇上虛虛壓了壓,示意對方不要出聲。
方遠航會意,連忙坐好。
可大領導就在自己身邊,年輕刑警難免心猿意馬,餘光來回逡巡,沒過多久就發現一直沒往自己這兒瞧的明恕開始頻繁地看自己。
他偷瞄蕭遇安一眼,心想師傅大概是發現蕭局來了。
就在蕭遇安朝方遠航打噤聲手勢時,明恕就發現了角落裏的動靜。
這次會議比較繁複,羅列證據,分析證據,每個人都試圖碰撞出一份新的想法,但誰都無法保證能産生新的想法。
案情分析會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一群人關在一個會議室裏不斷讨論,有人抽煙有人嚼糖,搞得煙霧缭繞,像做法現場。
所以他不想蕭遇安來,一來蕭遇安不喜歡煙味,二來若是沒能找到突破口,叫蕭遇安來也是耽誤蕭遇安時間。
蕭遇安自己也說過——我管的不止你們重案組。
此時會議室已經有幾人開始抽煙,明恕忽然停下來,走去窗邊,将開着一條縫的窗戶推到最大,又朝吞雲吐霧的隊員道:“把煙都滅了。”
肖滿道:“啊?”
“啊什麽。”明恕說:“為你們的身體着想,今後開會都少抽煙,實在忍不住去陽臺上抽完再回來。”
重案組的一幫人都挺服明恕,這話要換成刑偵局其他哪位隊長組長來說,有人可能直接叼着煙就走了,但話是明恕說的,大家都默契地把煙滅了,繼續開會。
“陳權漢手機號的最後一次通話記錄是4月12號晚上8點13分,給他打電話的是外賣送餐員。”周滿說:“他點了一份酸菜面塊。此外,他在遇害前三個月內的通訊我們已經全部核實過,全是外賣、快遞、系統提醒、騷擾電話。他的上網記錄我們也都查過了,他和羅祥甫不一樣,羅祥甫只是單純的街拍愛好者,幾乎沒有在網絡裏分享照片,而他将照片賣給一個叫‘皆美’的圖片網站,每個月有2000元左右的收入。”
“陳權漢是制藥廠的退休工人,固定退休工資3400元,加上拍照的收入,他完全能夠從普歐新路搬出來,住在條件稍好的地方。”肖滿搖頭,“普歐新路都快拆了,一個攝像頭都沒有,簡直是增加我們偵查的難度。”
普歐新路正是科普游樂場南門外的待拆遷區域,早幾年就有風聲說要拆,卻一直與科普游樂場一同茍延殘喘,現在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還住在裏面。
兇手将陳權漢引到科普游樂場殺害的難度,比後來殺害羅祥甫的難度小很多。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易飛說:“照詹環雄的說法,羅祥甫是自己到游樂場等兇手,那陳權漢應該也是。可兇手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兇手與他們有過近距離接觸。”明恕說:“并且知道在哪裏與他們見面,不會被攝像頭捕捉。兇手是個對西城區,尤其是科普游樂場周邊非常熟悉的人。”
“這太籠統了。”易飛神情嚴肅,“近距離接觸無非是語言蠱惑,但兇手到底對他們說了什麽,他們才會在喝了酒的情況下,深夜去科普游樂場等待?”
一名隊員道:“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明恕立即想到和蕭遇安在華韻廣場看到的另一類人。
兩個案子現在已經很明确了,兇手是因為街拍殺人,但具體的動機卻分為兩種,一是最早的思路,兇手厭惡街拍,可能被中老年街拍愛好者騷擾過;一是不受街拍愛好者青睐的人,在長期被忽視之後,因扭曲陰暗的心理而殺人。
如果是前者,那麽兇手很可能具有非凡的魅力,至少外表如此。如果是後者……
明恕低下頭,一時想不出這一類在街拍愛好者眼中毫無魅力的人如何實施引誘。
片刻,他擡起眼,看向角落裏的蕭遇安。
恰在此時,蕭遇安清了清嗓子,“先由‘交叉區域’開始排查吧。”
衆人循聲望去,都有些驚訝。
“蕭局——”
“您什麽時候來的?”
“蕭局來有一會兒了。”明恕示意大家安靜,說:“除了西城區的幾個街拍點,羅祥甫和陳權漢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華韻中心,這算是最重要的‘交叉區域’。”
蕭遇安說:“兇手說不定也常在華韻中心活動。”
“華韻中心有毒啊。”肖滿突然說:“咖啡館殺人案就在那兒,如果羅祥甫和陳權漢也是在那裏被兇手盯上,那簡直絕了。”
周願說:“我們可以調華韻的監控。”
“兇手熟悉西城區、華韻中心,有可能是住在西城區,并在華韻附近工作。”蕭遇安說:“以前我們受魯昆、李紅梅兩個案子的影響,認為兇手的出發點是‘正義’。其實不一定。”
“對。”明恕接過蕭遇安的話,說出另一種可能,即不受青睐者的洩憤。
重案組的大多數隊員都見識過各種動機詭異,甚至不可思議的案子,所以消化得很快。
衆人都在琢磨線索,只有方遠航走了神,總覺得蕭局和自個兒師傅之間很有默契。
有默契等于有秘密。
蕭遇安又道:“我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羅祥甫案是在咖啡館殺人案之後不久就發生的。”
明恕想了想,“也許是巧合?”
“那如果不是巧合呢?”蕭遇安說:“兇手有沒可能是在咖啡館殺人案中得到啓發,或者刺激,給自己的行為罩上一個‘正義’的外衣。”
明恕輕聲道:“……誰最可能受到啓發?”
目擊者,當時在書瀚咖啡館的人?
如果真是這樣,這就符合“兇手常在華韻中心活動”的推論。
“兇手情緒矛盾,既想好好藏住自己,以繼續作案,又故意給我們線索。”蕭遇安說:“她知道警方正在查羅、陳兩樁案子,短時間內,她最有可能的做法是觀察我們的動向,同時跟蹤她的新目标,而不敢再次作案。這是我們的機會。”
反複的摸排逐漸讓線索串聯起來。
全市熱衷街拍的中老年男性中,家庭情況與羅、陳類似的共有75人,而這75人裏長期在西城區、華韻中心活動的有6人,其中就包括給陳權漢拍過照的惠成憲。
他們很可能已經進入兇手的視野。
而值得注意的是,惠成憲在進行街拍時,沒有羅、陳那些引人反感的習慣。
明恕親自在普歐新路挨家走訪,從街口修鞋匠處得到一條重要信息——曾有一個身材高挑的長裙女人出現在陳權漢家樓下。
“長相記不得了。”修鞋匠說:“就記得她那條黃色裙子,還有她身上的香水味。哎喲,住我們這個凼的女人可沒她這麽會打扮的。我印象就特別深刻,但我也就奇怪了。”
明恕問:“奇怪什麽?”
“嗯……我說不上來。”修鞋匠猶豫半天,“我就覺得吧,她為什麽要打扮得這麽漂亮來我們這種地方呢?”
明恕心中隐隐有了結論——
因為她要引誘陳權漢,讓陳權漢心甘情願去科普游樂場等死!
下午日頭正毒,明恕頂着烈日趕回刑偵局,匆匆跑去蕭遇安的辦公室,門都忘了敲,就往裏一推。
“蕭……”
兩道視線同時轉向他,他才發現李局居然也在。
還好剛才沒有直接喊“哥”。
明恕調整了一下站姿和語氣,笑道:“李局,您來找蕭局啊?”
李局開玩笑,“明隊啊,怎麽越來越沒規矩,不打一聲招呼就推門?平時你來找蕭局,也是這樣?”
“沒有沒有,平時我都敲門。”明恕說:“今天是在外面熱得差點兒中暑,急着來蕭局這兒蹭蹭空調。”
他警服濕了一大片,臉上脖頸上全是汗,倒是挺有說服力。
李局說:“空調可以蹭,門也得好好敲,這是紀律。”
明恕立即退出去,把門合上,敲了兩下,朗聲道:“蕭局,我是明恕。”
蕭遇安語氣如常:“進來。”
明恕能痞能潮,但正經起來的時候立馬一身正氣,特像那麽回事兒,往市局門口一站,那就是一支當代精英刑警的廣告。
李局起身,“你們要聊案子吧,我就先走了。墓心的事你們立了功,上頭要表彰,争取一鼓作氣,趕緊把羅祥甫和陳權漢的案子破了。”
明恕站得筆直,“是!”
李局嘆了口氣,似乎還想說什麽,終是搖了搖頭,離開蕭遇安的辦公室。
待門關上,明恕立馬解開襯衣上面兩顆扣子,跑到空調跟前吹風,問:“哥,李局來找你做什麽?不會只是說墓心的事吧?”
上級部門已經成立了專案組。能夠揪出墓心,冬邺市警界功勞最大,但明恕并不認為李局這個時候來找蕭遇安,只是聊一聊墓心。
一定有別的事。
“別站在那裏。”蕭遇安說:“小心吹成面癱。”
明恕将空調葉片往下壓了壓,轉身牽住襯衣衣擺,讓冷風往背上吹,“熱死我了。不吹臉,這樣總行了吧?”
哪知蕭遇安拿起桌上的遙控器,直接将空調給關了。
明恕:“……”
幹!
“過來。”蕭遇安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椅子,“不抵着吹,我就再開上。”
“過分了蕭老板。”明恕貪涼,但遙控器掌握在蕭遇安手裏,他不得不跟空調說“再見”,走到桌邊坐下。
蕭遇安又将空調打開了。
明恕抓起一個文件夾扇風,“你還沒說李局來幹什麽。”
蕭遇安說:“聊了會兒梁棹。”
“梁棹?”明恕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尚在情理之中,“李局想給梁棹争取什麽嗎?”
在蕭遇安來到冬邺市之前,梁棹是李局最得力的幹将,很多事情李局都交給梁棹去辦。刑偵局所有人都知道,梁棹是李局培養起來的,前途無量。
一個多月以前,梁棹還風頭正勁,雖然一直被叫做梁隊,而不是梁局,卻是刑偵局事實上的二把手。
蕭遇安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刑偵局最重要的重案組、刑偵一隊二隊被交到蕭遇安手中,重案組在蕭遇安的支持下接連挖出霞犇村的積案、偵破影響極大的墓心案,梁棹如今是什麽心情,其實不難想象。
李局清楚梁棹的優點與弱點,正是知道梁棹難堪大任,才有了蕭遇安的空降。
但蕭遇安鋒芒太盛,梁棹越發暗淡,也許在李局眼中,這不利于維持平衡。
蕭遇安說:“打個平衡而已,不用操心,我自有分寸。”
明恕當然相信蕭遇安的分寸,歇了口氣後開始彙報案情進展。
蕭遇安認真聽完,“辛苦了。”
明恕忽然注意到蕭遇安的電腦顯示屏定格在一個視頻畫面上,應該是李局來的時候,蕭遇安正在看什麽。
他歪着身子,幾乎要斜在蕭遇安身上,“哥,你看的什麽?”
蕭遇安扶住他,将電腦顯示屏輕輕一轉,“魯昆作案時的視頻。”
明恕沒有就勢貼在蕭遇安懷裏,而是警惕地站了起來,“你發現什麽了?”
蕭遇安點下“播放”,說:“當時你制服魯昆時,有沒有覺得那位沖去保護小孩的女士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