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獵魔(20)
洛城,富康區黃金玫瑰夜總會。
豔俗誇張的燈光下,數十名衣衫不整的性工作者成排蹲在牆角,其中不乏只穿一條內褲的“男模”。前來獵豔的男人蹲在另一邊,各個赤身裸體,普遍禿了大半腦袋,啤酒肚高高隆起。
富康區是整個洛城主城區裏經濟文化最落後的地方,黃金玫瑰夜總會名字裏雖有“黃金”,也有“玫瑰”,但既無黃金的貴氣,亦無玫瑰的浪漫。本地人将這裏戲稱為“中老年按摩房”,接待的全是上了年紀的,兜裏沒多少錢的底層老男人。
侯誠個頭小,罕見地沒有發福,肩膀向內含着,雙手護住裸露的胸口。
他被兩個滿身肥肉的醉漢夾在中間,陰濕的目光時不時從吊角眼中掃出,粗糙暗黃的臉上是厭惡與不滿的表情。
夜總會非常吵鬧,便衣警察裏既有治安支隊的隊員,也有刑偵支隊的人。
刑警是花崇特意安排的,因為明恕之前分析過,侯誠在一個月前就來到了洛城,名字卻沒有出現在任何入住登記上,那麽不是住在熟人家,就是野旅館,甚至出入色情場所。
不久,性工作者們率先被帶走,緊接着是涉嫌嫖娼者。
侯誠跟着大部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警車。
警車合上時,不知誰幹嚎了一聲——
“操!真他媽倒了血黴!”
警車在富康區分局停下,大部分涉案人員被帶入分局。侯誠也想下車,卻被擋了回去。
“你們幹什麽?”他慌張地抓着一名警察的手,“我也要下車?”
“你不在這裏下。”警察說。
“為什麽?你們要帶我去哪裏?”他滿目茫然,甚至因為害怕而發起抖來。
警察将手抽回來,合上門之前刮了他一眼,“老實待着,不該問的別問!”
侯誠似乎是被吓住了,哆哆嗦嗦坐好,再不敢動彈。
警察再次上路,街邊的燈光被車窗隔碎,晃晃蕩蕩地籠罩在侯誠臉上身上,映出一片詭異的斑駁。
明恕已經在市局等待。
侯誠被帶到審訊室,坐下後一直惶惑不安地東張西望。
和照片中相比,侯誠更顯蒼老,一米七左右的個頭,頭頂稀疏,面部皮膚松弛,穿着上一輩人常穿的白色汗衫與滌綸長褲,腳上踩着一雙十來塊錢的皮涼鞋。
被審訊室強烈的燈光照着臉,侯誠顯得很不适應,頻繁搓着一雙皺巴巴的手,眼皮時不時緊張地掀一下。
方遠航假裝翻資料,“侯誠,55歲,慶岳村人。”
侯誠點頭,“是,是。”
“來洛城多久了?”方遠航又問:“為什麽來洛城?”
“6月。”侯誠頻繁吞咽唾沫,“來,來避暑。”
“避暑?”方遠航一臉不信,“避暑避到賣淫場所去了?”
侯誠往後縮了縮,不吭聲了。
方遠航厲聲問:“今天是第幾次?”
“第,第一次……”
“那這一個月,你住在哪裏?”
侯誠盯着桌面,“住在,住在旅館。”
方遠航逼問:“哪個旅館?”
侯誠說不出來。
“今天不是你第一次買淫。”方遠航以治安支隊隊員的口吻道:“你還不承認?”
侯誠哆嗦得厲害,先是搖頭,後來又點頭,“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一次,我承認。”
明恕通過監控器看着審訊室裏的情況。
侯誠的每一個反應,都令他更加确定墓心另有其人。
“我光棍一個,家裏沒有老婆,出,出來玩玩也犯罪嗎?”侯誠說:“我,我是在旅館收到紙條,才,才去那裏。”
“不犯罪,但買淫賣淫違法。”方遠航問:“除了黃金玫瑰,你還去過哪些賣淫場所?”
侯誠支支吾吾,“還有……”
明恕推開審訊室的門,冷冷打量侯誠。
方遠航回頭,“師傅。”
“嗯。”明恕坐下,問:“你在慶岳村務農,慶岳村出産西瓜,你是瓜農對吧?”
侯誠說:“是的。”
明恕問:“那現在正是西瓜上市的季節,你怎麽不留在村裏打理你的瓜田,反倒跑到洛城來避暑?”
“啊……”侯誠眼珠亂轉,“這個……”
“因為你還有別的收入,根本不在意賣瓜的那點兒錢?”明恕盯着侯誠的臉,侯誠卻不敢擡起眼皮。
“我沒有。”侯誠小聲說:“太熱,我想休息。”
“是嗎?”
“是,是。”
明恕不再說話,視線卻不移開。在他的視野裏,侯誠的焦慮從每一個微表情中洩露,幾乎要繃不住。
長達十分鐘的沉默後,明恕緩緩開口,“墓心。”
侯誠先是沒有反應,過了大約三十秒,才如夢方醒擡起頭,“啊?是我,是我。”
這樣的反應已經能夠說明,侯誠并不是墓心。
那個在中呼籲“有的人本就該死”的作家,并不是眼前這個半夜睡在賣淫女床上的遲鈍老男人。
明恕問:“墓心是誰?”
侯誠驚訝地張開嘴,視線躲閃,“我就是墓心啊。墓心是我的筆名。”
明恕說:“你剛才不是說,你沒有別的收入,不管自家瓜田,跑來洛城只是因為太熱想休息嗎?怎麽現在又突然說墓心是你的筆名?”
侯誠的臉此時大概熱得夠嗆,但在那張黃得泛黑的面皮上,紅暈根本顯現不出來。
“我不想讓人知道。”侯誠的頭埋得極低。
“不想讓人知道什麽?”明恕問:“知道你是墓心,還是你來洛城嫖娼?”
侯誠張了半天嘴,“我的編輯跟我說,要包裝我,不能讓別人知道墓心是我。”
明恕冷嗤,“墓心的确不是你。”
侯誠的手臂在桌上滋出一片汗跡,無助地前傾身子,“什麽意思啊?你們找我到底要幹什麽?”
明恕故意重複,“你是懸疑作者,墓心?”
侯誠接連點頭,“對,是我。”
“那些都是你寫的?”
“是我。”
明恕笑:“你的編輯想包裝你,不讓別人知道你是墓心。但你為什麽這麽不讓她省心?你涉嫌買淫被抓,很快你的讀者就會知道。”
侯誠驚慌失措,“別,別!不是這樣的!”
明恕說:“如果你不是墓心,那就另當別論。”
侯誠沉默,像是正在掙紮。
明恕再次改變話題,“你的筆名是什麽意思?”
“随便取的。”侯誠不安道:“你問這個幹什麽啊?”
“心葬在墓中,魂飄在塵世。”明恕說:“你在書裏這樣寫過。”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侯誠擦掉額角的冷汗,“心葬在墓中,靈魂,靈魂站在社會。”
明恕搖頭,“你沒在書裏這樣寫過。”
侯誠神情陡然一僵。
“是我剛才瞎編的。”明恕眼神如劍:“你不是墓心!告訴我,墓心到底是誰,你們是怎樣認識,你為什麽要替墓心與出版社簽約?”
侯誠被這一連串極富技巧的審問打懵了,目瞪口呆,汗水連連,許久才道:“我真的是墓心,小,小郭可以給我證明!”
“怎麽證明?用簽約合同來證明嗎?”明恕說:“不如這樣。你給我講講你寫作的心路歷程。”
侯誠面露難色,“這……”
“講不出來?”明恕笑了笑,“也行吧,不為難你,不講什麽心路歷程了,你就給我講講你最新那本的梗概吧,正好我還沒看過。”
侯誠說:“有,有人被殺……”
明恕等了一會兒,“然後呢?”
“然後,然後……”侯誠雙手絞在一起,掙紮幾分鐘後,完全說不下去,着急地捂住上半張臉,“我忘記了。”
“你是作家,你自己寫的,并且是最近一本,怎麽會這麽輕易就忘記?”明恕站了起來,“侯誠,你還要繼續撒謊嗎?”
侯誠徒勞地張着嘴,畏懼地望着明恕,“我不知道。”
明恕說:“什麽‘不知道’?是不知道墓心是誰?還是不知道裏寫的什麽?你替墓心簽約,如果墓心涉嫌犯罪,你也要替他承擔後果!”
侯誠臉上木讷與慌張交織,“什麽?他犯罪了?他做了什麽?”
明恕重新坐下,“你終于肯承認自己不是墓心了。”
審訊室裏安靜下來,聽得見呼吸與心跳的聲響。
侯誠失魂落魄地搖頭,“我不是他。你們放過我吧,我沒有犯罪。”
明恕追問:“那TA是誰?”
“我不知道。”侯誠心虛地說。
就連記錄員也以為明恕會發怒,不料明恕卻只是平靜地說:“那聊聊你們認識的過程。你不知道墓心是誰,但總見過TA,與TA交流過,知道TA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吧?”
這回,侯誠繳械般點頭,說出實情:“是個小夥子,很年輕,他,他坐過我的三輪車……”
在侯誠的敘述中,墓心現實身份成迷,是個長相清秀的男子。3年前,侯誠開着三輪車,到鎮上取免費發放的消毒劑,回程時被站在路邊的墓心攔下。
如今“背包族”很多,侯誠以前就捎過人,見後座還有空位,就讓墓心上了車。
侯誠話少,墓心卻極擅言辭,一路滔滔不絕,談天說地,講出門旅行的所見所聞。侯誠偶爾應答一句,覺得對方很有學識,和村裏的年輕人完全不同。
回到慶岳村時,侯誠已經得知墓心是一名作家。
侯誠獨自生活了幾十年,守着一個院子、一片田地,閑下來時看一看在鎮上買來的二手書,以打發時間,漸漸形成了一個不算愛好的愛好。對能寫書的墓心,侯誠雖說不上崇拜,但打心眼裏佩服。
慶岳村沒有旅游資源,墓心自稱來這裏只是偶然,四處漂泊找靈感,沒有目的地,一路走一路搭車,覺得哪裏不錯,就停下來住一陣子。
“我看這兒就挺好,遠離城市的喧嚣,生活節奏很慢,我就住幾天吧。”墓心如此說。
侯誠最初沒有留墓心住在自己家裏的意思,但墓心在村子裏走了個遍,都沒有找到合适的住處,最後又繞到侯誠的家門口。
侯誠很為難,一來家裏根本沒有招待客人的東西,二來他一個人過慣了,畏懼有人進入自己的領地。
但當時天色已晚,各家各戶都關着門,野外不安全。猶豫再三,侯誠還是将墓心請進家門,并把家裏最好的一間房騰出來,讓墓心住。
墓心這一住,就是一周。
不出門,也不見別的人,整日關在房間裏寫。
侯誠原本還有些不滿,但墓心從登山包裏拿出了一疊錢,“誠叔,這些就當做我的食宿費啦,謝謝你照顧。”
那一疊錢,竟有三萬。
侯誠幹一年農活,淨收入也才幾萬塊。眼前的年輕人出手居然就是三萬!
侯誠懵了。
“誠叔。”墓心說:“我在你這裏得到了不少靈感。對作家來說,靈感是最重要的,是無價的。我應該感謝你,你就收着吧。”
少有人不會對錢動心,侯誠稀裏糊塗就讓墓心住了下去。
離開慶岳村之前,墓心提出頂替簽約的事。
侯誠基本沒有聽懂,就知道只要自己替墓心與洛城心雲出版社簽約,代為交稿、代為繳稅,代為領取稿酬,并将稿酬轉交給墓心,一年就能得到十萬酬勞。
對侯誠來說,十萬塊已是巨資。
“誠叔,我知道你很擔心,但你想想,你幫了我,我怎麽會害你呢?”墓心真誠地說:“我這裏有一些私人原因,不方便親自與出版社簽約,所以才會請求你幫我這個忙。我是不是壞人,咱們這麽多天相處下來,你還不清楚嗎?這樣吧,你暫時不答應我沒有關系,我的也沒有修改好。你再考慮考慮吧,我過段時間再來找你。”
墓心離開後,侯誠越想越後悔。
幫人簽個約而已,能出什麽事呢?墓心看着就是個文化人,寫的能寫出什麽事來?簽約就能拿到十萬塊錢,種田種一年都賺不到這麽多。這樣的好事哪裏去找?
幾個月過去,就在侯誠以為自己失去了發財致富的機會時,墓心又出現了。
這一回,墓心沒有到侯誠家,而是直接去了田上,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一個U盤,要求侯誠将U盤裏的內容發送給心雲出版社,并銷毀U盤。
為此,侯誠還專門去鎮上買了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
在墓心的指導下,侯誠發稿、等待,順利與心雲出版社簽約,成為假的墓心。
而真正的墓心行蹤不定,神出鬼沒,每次出現都帶走侯誠取出的稿酬,并給予侯誠相應的酬勞。
他們合作至今,已有兩年。
“墓心最後一次來找你是什麽時候?”明恕問。
“今年5月。”也許是因為終于交待得差不多了,侯誠松了口氣,“他來取稿酬,然後給了我五萬,讓我好好休息。村子裏夏天太熱了,難熬。我手裏有了錢,就出來了。沒想到,沒想到被你們抓到了……”
“這案子很蹊跷。”花崇招待明恕在市局對面的巷子吃飯,坐在幹鍋店裏,不僅要了超大份排骨兔子黃鳝混合鍋,還點了隔壁的蹄花湯和錫紙烤魚,桌子擺得滿滿當當,“墓心肯定有問題,現在先不論他的是不是在煽動些什麽,單是他找侯誠頂替身份這個行為就非常可疑。正常作家會這樣嗎?”
“如果是想在繳稅上動一動手腳,這倒是有可能。”明恕奔忙了幾天,迫切需要吃點開胃的,也不跟花崇客氣了,“但該納的稅,一分都沒有少。這明顯就是隐藏身份,而且他很聰明,找的是侯誠這種人。侯誠沒有家人,獨居,且非常孤僻,而慶岳村那種地方又沒有監控,只有侯誠一個人知道真相,沒有物證,也沒有別的人證。”
“墓心甚至可以在必要時處理掉侯誠。”花崇想了想,又補充道:“前提是墓心是個具備犯罪潛質的人。”
“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明恕說:“兩起命案的嫌疑人受墓心的影響,我必須盡快找到墓心。”
“侯誠你打算怎麽安排?”花崇問。
“他是關鍵。花隊,我想跟你申請一下。”明恕與花崇碰了個杯,“侯誠……”
不待明恕說完,花崇已經會意,“放心吧,我這邊去溝通一下。侯誠現在是唯一的線索,如果他被扣在治安支隊,可能會打草驚蛇。”
明恕笑,“謝了。等這次幾個案子順利解決了,我再請你和柳老師喝酒。”
花崇問:“叫上樂然?”
“肯定叫他!”提到樂然,明恕心情輕松了些,“那個小笨蛋。”
樂然是明恕在特別行動隊認識的隊友,年紀不大,資歷卻很深。當時他們一大幫人剛執行完一個任務,休整之後相邀出去喝酒,樂然打架行,喝酒本來不差,但只能喝一種,混在一起喝準暈。
不知誰先給樂然倒了紅酒,之後又倒了白酒,樂然當即中招,歪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醉酒的人大多發酒瘋,或是幹脆睡覺,這家夥是有問必答,讓一圈兄弟逗了個痛快。明恕最初還覺得欺負隊友不仗義,後來也逗上瘾了。要不是後來特別行動隊的負責人沈尋将樂然帶走,一幫人能直接鬧到天亮。
“樂然去霞犇村了,正在忙你們轉去特別行動隊的案子。”花崇說:“真相被掩藏了十二年,也到了該水落石出的時候。”
明恕想起李紅梅,嘆了口氣,轉瞬打起精神,“我負責的案子,很快也會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