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獵魔(19)
鄉村裏沒有城市炫目的燈光,日落時間一過,天很快就黑了,黑得徹底,于是指尖閃爍的火星分外明亮。
明恕把今天的所見所聞,還有自己的猜測全都彙報給了蕭遇安,語氣有些急,說到後來,被忽然刮過來的風嗆得接連咳嗽。
電話那頭,蕭遇安聽完後沉默了一會兒,“在見到侯誠之前,下任何結論,都為時過早。”
“哥,你難道還認為侯誠就是墓心嗎?”明恕說:“我們已經查得很明白了,侯誠僅有小學文化,多次獨自離村,去向不明,賬戶上的稿酬被分批取出,名下除了慶岳村的老房,沒有別的房産,也沒有做過任何投資。錢如果不是取出後交給了真正的墓心,那到哪裏去了?現在侯誠已經失蹤一個月,我懷疑他已經遇害。”
“太早了。”蕭遇安不贊同,“在調查墓心之前,你就給墓心塑造了一個形象,得知墓心是侯誠,你塑造的形象崩塌,你的思路就有點混亂了。”
明恕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蕭遇安說得對,他思路真的亂了,否則也不會這時候跑出來打這通電話。
現在,聽着蕭遇安醇厚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直達耳中,那股積郁在胸中的煩躁感好像消逝了不少。
蕭遇安好似能看到他,過了半分鐘才問:“冷靜一些了嗎?”
他點頭,意識到蕭遇安并不在自己跟前時,出聲道:“嗯。”
“那就好。”蕭遇安說:“侯誠是不是墓心,在我這裏是五五開。如果他是,那他這次失蹤,大概率就是主動去了什麽地方,不存在被人所害的可能,是不是?”
明恕安靜地聽着,“是。”
“那麽當務之急,就是找到他。慶岳村落後,沒有監控,交通也不成體系,但侯誠應該有手機吧,讓技偵追蹤他的手機,技偵如果追蹤不到,柳至秦不是跟你在一起嗎?”蕭遇安說:“讓柳至秦幫忙查。”
“他已經在查了。”明恕說。
蕭遇安說:“嗯。然後是第二種可能——侯誠不是墓心。那挖出這個真正的墓心就很關鍵。”
明恕說:“我知道,但侯誠下落不明,墓心的線索不就斷了嗎?”
“不,沒有斷。”蕭遇安說:“侯誠孤僻,獨來獨往,幾乎不與人接觸。那麽如果有什麽人到慶岳村找過他,那這個找他的人,就很可疑。”
“但據我了解,沒有村外的人接觸過他。”明恕将煙頭摁滅,想再點一支,又怕被蕭遇安聽到打火的聲音,只得将煙盒捏在手中。
“你只問了村長和別的村幹部,并沒有全面摸排。”蕭遇安說:“明天天一亮,就請求洛城市局支援,在慶岳村來個徹底的摸排。你想一想,侯誠是最近兩年才開始突然消失十天半月,以前一直老實待在慶岳村。那麽他和墓心的第一次見面,是他突然出去,偶然遇到墓心的幾率大呢,還是墓心來到慶岳村,遇到他的幾率大?”
明恕一悟:“當然是墓心來慶岳村!”
“對。”蕭遇安接着說:“存在即會留下痕跡,排查得仔細一些,重點詢問侯誠的鄰居,說不定有人看到過什麽。”
明恕聽完籲出一口氣,感到輕松了些,“嗯,聽你的。”
“侯誠家裏的線索也不要錯過。”蕭遇安繼續講,“心雲出版社可以再去一趟,和出版社簽約的是侯誠,而侯誠不像一個能寫出懸疑的人,出版社完全沒有懷疑嗎?這點應該深挖一下。”
“嗯。”明恕說:“哥,我明白了。”
蕭遇安說:“怎麽聲音聽着無精打采?”
“有嗎?”明恕下意識昂起脖頸,漫無目的地看着鋪滿天空的繁星。
在城市裏看不到這樣的美景,偶爾看到一顆星星都不錯了。
“我聽得出來。”蕭遇安說。
明恕悄悄努嘴,“我就是擔心線索斷在侯誠身上。”
“不用這麽悲觀。”蕭遇安寬慰道:“墓心這條線隐藏得那麽深,都被你抓住了,并且正在追蹤,這很了不起。”
“但最早注意到墓心的是你。”明恕聲音漸低,“我受到你的啓發而已。”
蕭遇安說:“還跟我分你我?”
明恕搖頭,“這倒不是。”
“那就把精神打起來。”
“……哦。”
蕭遇安語氣一肅,“刑警要有刑警的樣子。帶隊的都無精打采,底下的隊員向誰看齊?”
明恕脊背忽然麻了一下,條件反射站直。
蕭遇安到底是在特別行動隊執行過多次實戰任務的人,大多數時候溫文爾雅,但有時也會冷面冷情,嚴肅起來的時候氣場極其強大,很有上位者的威嚴。明恕以前見過他教訓手下的年輕隊員,單是眼神就令人發抖。
“聽明白我說的話了嗎?”蕭遇安問。
“聽明白了。”明恕趕緊回答,不願在這個時候挨訓。
蕭遇安語氣緩和下去,“你盡管放手去查,有什麽想法、有什麽需要,放心告訴我。我既然調到了冬邺市,就是你堅實的後盾。”
明恕捏緊煙盒,心情明朗了許多,“好!”
“還有。”蕭遇安又道:“煙偶爾抽一支就行了,不要一根接着一根抽。”
明恕一驚,出自本能地反駁,“我沒抽啊。”
蕭遇安笑道:“我都聽到你捏煙盒的聲音了。”
明恕無奈,“哥,你這聽力也太好了吧!”
蕭遇安聽力好這事兒,明恕算是從小體會到大。
小時候借住在蕭家,獨自睡一間房,半夜肚子餓了,不好意思吵醒別人,只得從三樓溜出來,輕手輕腳摸去廚房,想偷偷喝一口牛奶,誰知就這丁點兒動靜,都被蕭遇安聽到了。
雖然沒怎麽感受過父母的言傳身教,但到底成長在明家那種家教嚴格的家庭,他知道偷吃很不禮貌,說得難聽點就是沒教養。偷喝牛奶被蕭遇安抓現場,他緊張又難過,後退幾步,背抵在了冰箱上,可憐兮兮地說:“哥哥,我肚子餓,不是故意要偷牛奶,我以後晚上都吃得飽飽的,再也不當小偷了。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蕭遇安走近,從他手中拿走牛奶瓶,揉了揉他蓬松柔軟的頭發,“天氣涼了,牛奶不加熱的話,喝了會生病。”
他睜着一雙大眼睛看蕭遇安,“哥哥,你不生氣嗎?”
蕭遇安笑,“這有什麽好生氣?肚子餓了也是錯嗎?”
他嘟着臉,“可是我偷牛奶了。”
“喝家裏的牛奶,這不叫偷。”蕭遇安說着取來一只小鍋,将冰牛奶倒進去,又拿來甜甜圈,掰開放入牛奶裏,“煮三分鐘就能吃了。”
他連忙跑過去,抱住蕭遇安,“哥哥,你真好!”
蕭遇安用勺子攪動牛奶和甜甜圈,“以後餓了就來找我,我給你做宵夜。”
他開心極了,用力點頭,“嗯!”
長大之後,蕭遇安經過射擊專業訓練,聽力比以前更加敏銳。
上高中那會兒,雖然他已經決定追随蕭遇安的腳步,報考公安大學,但十六七歲的少年,精力過于旺盛,幾天不惹是生非日子就過不去。
他和別的男孩兒一樣熱衷打架,有次跟人約在臺球室打群架,正好遇上蕭遇安回家。
若是知道蕭遇安要回來,他說什麽都不會去打架,定是要将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樣,跑去蕭遇安跟前開屏——那時候他已經對蕭遇安有企圖了,但蕭遇安仍把他當做弟弟來寵愛管教。
戰至正酣,他忽然察覺到一簇熟悉的視線,轉身一看,他的哥哥穿着筆挺的制服,正站在不遠處看着他。
他立即就不想打了,逃兵似的且戰且退,吃了好幾記拳頭,“哥,你回來了!”
一堆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蕭遇安按住腦袋。
那股力道之大,他當場就覺得腿軟。
“怎麽又逃課打架?”蕭遇安問。
“啊……這……”他舌頭打結,說不出像樣的話。
總不能老實承認是手太癢了,不打架不舒服吧!
蕭遇安晃了晃他的頭,将手收回來,“力氣沒地方使,就在腰上綁個輪胎,跑五公裏。”
他哀嚎道:“哥,我錯了!”
蕭遇安笑,“剛才打架時不是特嚣張嗎?怎麽這會兒就要哭了?”
“沒有要哭。”見蕭遇安笑了,他就放松了,“哥,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臺球室是封閉的,若是不進入其中,根本不知道裏面正在發生什麽。
“我聽到了。”蕭遇安說。
他雙眼一瞪,“聽到?聽到什麽?”
蕭遇安挑眉,“你的聲音。”
“不可能!”他說:“我根本沒有發出聲音!”
“嗓子沒發出聲音,但肢體發出響動了。”蕭遇安說得跟開玩笑似的,“你打架的招式都是我教的,我還聽不出來?”
他耳根子一紅,忍不住笑起來。
“少打架。”蕭遇安訓道:“教你打架不是讓你和那些混混群毆。”
“哦。我知道了。”他乖乖聽着,熟練地轉移話題,“哥,你這次回來幾天?我們去吃烤兔子吧!”
童年與少年時代已經遠去,但發生過的事卻清晰如昨,略一回想,就忍不住牽起唇角。
通話早已結束,手機屏幕黑了下去,明恕長出一口氣,給自己鼓了把勁,回到屋裏。
次日,花崇從洛城市局刑偵支隊抽調了部分警力,到慶岳村參與摸排走訪。明恕在慶岳村待了半天,和柳至秦一同回到洛城。柳至秦是回市局追蹤侯誠,他則是去心雲出版社找侯誠的責任編輯郭羨。
郭羨仍舊穿着突顯身材的包臀裙,化着烈焰紅唇煙熏妝,說話嗲嗲的,“郭羨不在家裏?這我不知道啊,他今年已經出過一本書了,下半年沒有出書任務,我手上人氣作家還有很多啦,我不可能有事沒事去盯着他對吧?”
“你确定墓心的書都是侯誠寫的?”明恕問。
郭羨驚訝,“嗯?什麽意思?”
明恕說:“那我換個問題,侯誠最初是怎麽與你們接觸?”
“投稿呀。”郭羨說:“他把稿子發在我們的郵箱裏,我看過之後就與他聯系了。怎麽說呢,我确實是被他的文字打動的,當時我其實不知道他是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大叔。如果知道了,我可能不會簽他吧,因為內什麽,現在賣書吧,不僅要看書的內容,作者的時髦值也很關鍵的。他的文字就很有時髦值,但他這個人,上次我就說過了,他是個土老帽,小姑娘們肯定不會買一個土老帽寫的懸疑。”
明恕說:“所以你也認為,他的文字和他本人是割裂的?”
郭羨先是詫異地撐了撐眼皮,然後居然打了個響指,“哎!你真會總結!就是割裂的!我就說他給我的感覺一直怪怪的,就是這種割裂感!他的言談舉止都讓我覺得他寫不出那麽妙的,我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抄了什麽,但他一個農村大叔,也不懂怎麽抄吧?而且我做這一行,量巨大,基本可以确定,他沒有抄襲。”
明恕問:“還有什麽地方讓你覺得奇怪?”
“我想想啊……”郭羨撐着下巴,“他不會改稿!我們這裏的出版流程是需要編輯給出改稿意見,作者進行修改的。但是當我打電話告訴他哪些地方需要修改時,他通通不接受,說要麽不改,要麽我幫他改。我問為什麽,他說他不會,而且解釋不清楚。我接觸過很多作家,幾乎所有作家都不愛修改自己的稿子,但他給我的感覺不同——別人是不樂意改,他是不知道怎麽改。要不是合同簽得清清楚楚,我都要懷疑書不是他寫的了。”
與郭羨聊完,明恕本來還想見見劉志強,此人昨天的反應有蹊跷的地方。但劉志強出外勤,不在出版社。
晚上柳至秦那邊傳來消息,追蹤到侯誠在一個月前來到洛城,目前手機在二手販子處。
面對警察,二手販子急得汗都出來了,“這是別人賣給我的,我不知道它的來路啊!”
“你還記得賣給你的人長什麽樣嗎?”方遠航問。
“我哪記得!”二手販子說:“一天在我這裏經手的手機這麽多,我記不過來的!”
方遠航說:“師傅,八成是有人偷了侯誠的手機。這手機雖然一般,但市場價能賣到一千多塊。”
明恕靜了靜,“侯誠來洛城的目的是什麽?”
方遠航說:“也許是找真正的墓心?”
“有可能。”明恕說:“樂觀一點想,現在至少追蹤範圍縮小了。二手販子說這手機是四天前被賣到他手上,那侯誠很有可能還在洛城。洛城絕大多數旅館都有入住登記系統,但現在查不到侯誠的入住記錄,那他來到洛城之後,要麽住在熟人家裏,要麽住在不需要登記的野旅館,還有……”
方遠航問:“還有什麽?”
明恕說:“情色場所。”
在慶岳村的摸排走訪進行到第二日,終于有兩名村民稱,曾經看到一個白淨年輕的外地男子進入侯誠的家。
侯細媚住在侯誠家斜對面,直線距離兩百來米,四十來歲,典型的農村婦女,除了務農,就是做家務,閑來沒事端個板凳坐在家門口,有伴兒就嗑叨些家長裏短,沒伴兒就四處打望,消磨時間。
“具體什麽時間我記不得了,反正不是今年和去年,隔得挺久了。”侯細媚說:“我在村子裏生活了幾十年,從來沒見過陌生人去找侯誠,印象就格外深刻吧。那個男的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在侯誠家住了好幾宿,侯誠本來挺勤勞的一個人,那幾天都沒去田裏。”
明恕問:“你連這都注意到了?”
“因為他的田就在我家田旁邊啊。”侯細媚又說:“我以為那男的早就走了——因為一直沒再看到嘛,結果後來有一天早上,我看到那男的背着大包離開,侯誠也沒出來送。”
“那這個男人後來還出現過嗎?”明恕問。
“沒有了。”侯細媚回答得很堅定,“至少我沒有再看到過。”
另一位目擊者是王又群,前幾年才從鄰村嫁到慶岳村,她的說法和侯細媚差不多,但補充了男子長相上的細節,“他的樣子我現在記不清了,但當時覺得特別帥,真的,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人,和咱們村裏的男人不一樣。噢,就跟你們差不多,幹淨整潔,不像幹活的人。我回去跟我家那口子說白天見到個帥哥,他還罵我不正經,哈哈!”
方遠航激動,“這個男人很可能就是真的墓心啊!侯誠這種孤僻的人,沒道理随便讓一個人在自己家裏住好幾天吧?”
明恕借用洛城市局的畫像師給這名可疑男子做畫像,但侯細媚與王又群的記憶已經模糊,畫出來的人像完全是兩個人。
正在這時,洛城治安支隊接到群衆舉報,突襲富康區一座夜總會,抓獲了數十名賣淫男女,以及數十名買淫者。
其中,就有失蹤一個月的侯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