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獵魔(21)
根據侯誠的描述,畫像師畫出了墓心的人像。
但這幅人像與畫像師根據王又群、侯細媚的講述畫出來的完全不同。
在三個人眼中,墓心有三種長相。王又群與侯細媚與墓心沒有實際接觸,時間久遠,記憶模糊,這倒是可以理解。但明恕将憑侯誠記憶畫出的人像拿給她們看,事先沒有說畫中人是誰,只問有沒有印象,是否在哪裏見過,二人都搖頭,“沒見過。”
“這個人就是出入侯誠家的年輕人。”明恕說。
“啊?”侯細媚驚訝,“不可能吧?我記得他不長這樣啊。他到底長什麽樣,你現在讓我描述,我是真的記不得了。但你如果讓他站在我面前,我肯定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畫畫得不對。”
王又群也道:“他長得很帥的,別的我不說,這畫裏的人長得也太普通了。”
明恕收回畫像,又去見侯誠。
因為有打草驚蛇方面的考慮,治安支隊打算暫緩對侯誠的拘留,先放侯誠回去。臨到要走,又被攔下,侯誠臉上露出那種底層人無助又慌張的神情,“我記得墓心長什麽樣,但是你要我把細節描述出來,我真的講不好啊,你們再逼我,我也講不好。我盡力了,這張圖和墓心不是完全一樣,可你要我說哪個細節不一樣,我也說不出來。”
這番話不像狡辯,而侯誠的立場,現在也沒有必要再包庇墓心。
根據外行的口述繪制人像就是存在這種問題,人的記憶并不是完全精确的,時常存在程度不一的模糊。你能清楚記得你的朋友與家人長什麽樣,但你或許無法描述出他們的每一個細節。這就讓畫像在刑事偵查中只能作為一種參考,一種輔助手段。
侯誠回到慶岳村,其網絡與現實中的動向完全處在警方的監控中。
墓心并未出現,而即便是柳至秦,也未能捕捉到墓心的蛛絲馬跡。
明恕在洛城待了幾日,既不敢貿然離開,又記挂羅祥甫那起案子,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回一趟冬邺市。
這時,蕭遇安卻一個電話打來,“先別急着回來,再在洛城待幾天看看。”
“為什麽?”明恕不大理解,“墓心的線索暫時斷在侯誠這裏,我留下去也沒有意義。”
“你不是放侯誠回慶岳村了嗎?不要心急,再等幾天,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蕭遇安說:“而且我也要去洛城。”
明恕一下子從市局宿舍的床上坐了起來,“嗯?你要來洛城?”
蕭遇安說:“有些疑問想親眼驗證一下。”
床硬邦邦的,明恕坐得不太舒服,語氣帶着一絲不滿,“什麽疑問?不可以告訴我,讓我去驗證嗎?”
“我現在不是十分确定。”蕭遇安耐心說:“所以親自看一下比較好。”
明恕又躺回去,還翻了個身,“嘶……”
蕭遇安問:“怎麽了?”
“痛。”明恕将枕頭墊在腰上,右手拿着手機,左手用力捏着酸脹的腰肌,趁機抱怨道:“這幾天累爆了,不歇氣兒地在外面跑,睡不夠,床還跟小龍女的冰床似的梆硬,弄得我腰酸背痛,腿腳也痛,脖子都快錯位了。”
“那按摩一下。”蕭遇安說。
“哪有那個逍遙時間。”明恕吸取了教訓,這回翻身翻得很慢,換了個側卧的姿勢,繼續捏腰,“而且別人按得不好,我不喜歡。”
“我說我給你按摩。”蕭遇安聲音低下來的時候特別迷人,“大後天……不,後天晚上就到。”
明恕一蹦而起,也顧不上腰痛了,“真的?”
“真的。”蕭遇安笑,“看看案子,再看看我寶貝的腰。”
“哎……”明恕舒坦了,奔忙幾日的疲憊頃刻間消散,盤腿坐在床上,“哥,你懂說話的藝術嗎?”
蕭遇安反問:“如果不懂,你要教嗎?”
“你應該這麽說——”明恕清了清嗓子,“看看我寶貝的腰,再看看案子。”
蕭遇安故意說:“案子還是該擺在第一位。”
“但你可以哄哄我。”明恕說完自己都笑了,“操,我這嬌撒得,把我自己都給惡心到了。”
“案子重要,寶貝的腰也重要。”蕭遇安還真哄起來了,“今天沒別的事就早些睡,知道你累着了,案子一偵破,我就給你放假。”
“那你呢?”明恕明知故問。
“我沒假。”蕭遇安說:“我管的又不止一個重案組。”
“那我也不要假了。我陪你。”
蕭遇安話中含笑,近乎調情,“在局裏陪我,在家裏等我,你選一個?”
“這……”明恕耳根一陣熱,“那我還是在家裏等你吧。我們挺久沒做過‘家庭作業’了,我都快從一個品學兼優的尖子生變成科科不及格的吊車尾了。”
“嗯,看來是得補習一下了。”蕭遇安一本正經地說,“通宵達旦怎麽樣?吊車尾吃得消嗎?”
“為了重新成為尖子生,通宵達旦也是應該的。”明恕拉起被子蓋住頭,“蕭局,你好騷啊,對下屬說這種話。”
蕭遇安此時的聲線極為迷人,“什麽下屬,你不是學生嗎?”
明恕都快發抖了,“老師,你好騷啊!”
蕭遇安完全沒有笑場,仍是那一把溫潤從容的聲音,“是學生自己想補習,現在怎麽能說是老師騷呢?”
明恕打了個笑嗝,“那是我騷?”
蕭遇安說:“嗯,這位學生對自己的認知還挺準。”
明恕佯怒,“呸!”
蕭遇安笑道:“不早了,乖學生快睡吧。”
放下手機,明恕在床上翻騰了幾個來回,最後決定去衛生間解決一下。
蕭遇安打電話來之前,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聊完天精神一下子亢奮起來,睡不着,特想提前做一做“家庭作業”。
“家庭作業”這詞是明恕最先說的,蕭遇安頭一次聽到時忍俊不禁。
明恕就解釋,“哥,你不覺得‘家庭作業’聽上去很溫馨嗎?是在家裏和喜歡的人一起做的作業。”
蕭遇安刮他的鼻梁,“家庭作業不是你最怕的嗎?你寫不出來,我還幫你寫過。”
“那不一樣。”明恕順勢将臉湊過去,在蕭遇安手掌上蹭了蹭,“我想和你一起做‘家庭作業’。”
和蕭遇安在一起的一幕幕像溫柔的溪水,涓涓流入腦海。明恕打了個哈欠,終于再次有了睡意。
兩天後的深夜,蕭遇安抵達洛城高鐵站,上了明恕開來的警車。
時間已經太晚,無法立即趕到慶岳村,明恕帶着蕭遇安去了自己的臨時居所。
市局宿舍都是單人床,有的是單人間,有的是多人間。明恕入住時沒想過蕭遇安會來,要的是單人間,這下後悔了,心道早知道就要個雙人間。
住在宿舍的警察其實不多,方遠航這幾天一直在慶岳村,同一層樓裏就有幾個雙人間空着,但突然換成雙人間未免太引人注目。
所以明恕也只是想了想,并沒有提出來。
哪知蕭遇安在單人間洗漱完畢,以住在一起方便分析案子為由,也不問他的意見,直接将他的行李轉移到了雙人間。
“這樣不好吧?”他小聲說。
“有什麽不好?”蕭遇安挑着眉,“刑警出差住雙人間、三人間不是最正常的嗎?節省資源,有利于交流案情。”
好像什麽話從蕭遇安嘴裏說出來都是正直的,有道理的。明恕心中高興,嘴上卻嘀嘀咕咕罵道:“老奸巨猾。”
“嗯?”蕭遇安已經關上門,佯裝沒聽清,“老什麽?”
明恕伸手環腰,“老流氓。”
蕭遇安笑,在他腰根力道不輕地拍了一下。
“哎喲——”明恕叫道:“真打啊?”
蕭遇安食指在他嘴上壓了壓,“不打這張嘴就不聽話。”
明恕也就是假裝生氣,被打了也不挪步,還環着蕭遇安不放,嘴裏含含糊糊吐出一聲“哥”。
蕭遇安撐住他的肩膀,下巴往靠窗的那張單人床指了指,“去躺着。”
大概是一見到蕭遇安,精神就松懈了,腦子就想到某些不該此時想的事,明恕身子一繃,“現在啊?”
蕭遇安輕拍他的臉,“想到什麽了?你不是腰痛嗎?還要不要按摩了?”
明恕從耳根紅到脖子,在床上趴好了還假意抱怨,“你逗我玩兒啊?”
蕭遇安的手很重,也很有技巧,清楚明恕的身體,知道他哪塊肌肉有問題,專門往那兒按。
剛開始時,明恕痛得直扭,背都快躬起來了,又不敢大聲喊,擔心聲音穿透牆壁,被別人聽到。可忍又忍得很辛苦,只得将臉埋進手臂裏。
還是在家裏按摩好,随他怎麽叫都行,有時明明不痛,他也要故意叫喚幾下。
蕭遇安聽得出他什麽時候是真痛,什麽時候是瞎嚎。他每次瞎嚎,屁股就會挨上一巴掌。
“哥,你揍我可真下得去手。”有次他這麽說。
然後蕭遇安就伏低身子,虛虛壓在他背上,在他耳邊用呵氣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他一下子渾身都麻了。
抱着宿舍的枕頭,接受年長戀人的按摩,明恕又痛又爽,還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的事,終是沒忍住,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
“好了。”蕭遇安放開他,“現在不腰酸背痛了吧?”
明恕趴着不想動,“哥,再給按按。”
蕭遇安起身,“凡事都講求一個适可而止。”
“嘿!”明恕翻身而起,“什麽都是你有理。”
蕭遇安笑着勾住他的下巴,拇指摩挲了幾下,“那你聽我的理嗎?”
明恕從小就被蕭遇安治得死死的,成年後也是自己把蕭遇安追來的。在他心裏蕭遇安就是道理本理,再沒有別的道理可講。
“哎……”他被蕭遇安縱容又帶着幾分威懾的目光澆得腰軟腿軟,索性就勢埋在蕭遇安腹部,繳械道:“你明明知道,還故意問我。”
蕭遇安揉他的頭發,讓他倚靠了一會兒,這才說:“睡吧,明天一早,我們去慶岳村。”
慶岳村遠離洛城主城區,村路颠簸,塵土在車輪間飛揚。
明恕開車,蕭遇安坐在副駕上。
“哥,你在看什麽?”從一個土坑颠過之後,明恕用餘光瞥了蕭遇安一眼。
“看這裏的景色。”蕭遇安沒有轉過頭來,依舊透過玻璃看着窗外乏善可陳的草木。
“這叫什麽景色?”明恕說:“不就是普通農村嗎?”
蕭遇安暫時沒有答話。
明恕自己琢磨片刻,低哼一聲,“你又在心裏嘲笑我的審美。”
關于審美,明恕很會給自己挑衣服,不像好兄弟陸雁舟,陸雁舟那是直男品味,而他則是藝術家的品味。但在發現自然之美這方面,明恕的成績是負分。
少年時代,蕭遇安時常帶着他出去旅行,近至周邊,遠則國外,金色的沙灘,茂密的叢林,一望無際的沙漠,雪白聖潔的冰原……各種各樣的美景都見過。但他似乎天生缺乏一雙欣賞美景的眼睛,看什麽都興致缺缺。
他想,與其欣賞那些美景,不如和蕭遇安在美景裏做最親密的事。
他第一次跟蕭遇安表達這一想法時,還未到18歲。蕭遇安半是好笑,半是無奈,說他不懂得審美。
“我怎麽不懂?”他揚起臉,驕傲又明亮,像一只抖開尾羽的年輕孔雀。
“這高原的星空,你竟然說平淡無奇。”蕭遇安指着璀璨的天幕,“看到了嗎,那是夏季大三角。”
海拔接近5000米的高原,銀河橫貫,星星鋪滿天際,的确是難以一見的美景。
他卻搖頭:“哥,我只看到了你。”
蕭遇安不語。
他又說,語氣真誠而懇切,“和你相比,再美好的景色,都失去光彩。哥,我發現了你,懂得欣賞你,你怎麽能說我不懂得審美?”
這樣的話也就是少不經事時能坦坦蕩蕩地說出來,現在想一想,明恕都感到臊得慌。
蕭遇安收回視線,“我沒嘲笑你,倒是你,在笑什麽?”
明恕立即正色,裝糊塗道:“啊?我沒笑啊,你看錯了吧。”
蕭遇安也不揭穿他,繼續看向窗外。
車駛抵慶岳村後,蕭遇安讓明恕繞一下路,停在離侯誠家較遠的街角。
兩人都沒穿警服,但單是長相與氣質,就與當地村民截然不同。
“我們現在去哪?”明恕問。
蕭遇安說:“侯誠的田地你知道在哪裏嗎?”
“當然知道,我去過好幾次了。”
“帶我去瞧瞧。”
農村多是一個樣,矮房、土路、成片的農田。
慶岳村出産西瓜,現在正是收獲的季節。大熱的天,村民們仍在田裏忙碌,趕着将成熟的西瓜送往鎮上。
一輛輛前來運貨的卡車停在田頭,空氣裏彌漫着西瓜的清甜與灼熱的汗水氣。
和周圍的一派繁忙相比,東南角的一塊田顯得毫無生氣,無人勞作,滿是雜草。
“那就是侯誠的田。”明恕一指,“他今年根本沒有管田裏的事。”
蕭遇安在瓜農間穿梭,途中被幾位村民攔住,詢問要不要收購西瓜。他随口聊了幾句,接着往侯誠的田上走。
“他那塊田已經廢啦!”村民扯着嗓門喊,“你看了也沒用!”
“那裏以前也種西瓜嗎?”蕭遇安問。
村民說:“種啊,種了十幾年了!”
蕭遇安笑着點點頭,用手機拍了幾張照。
“哥,你到底想了解什麽?”明恕問。
“不急。”蕭遇安說:“我們現在去見侯誠。”
侯誠被放回家中之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過去更加孤僻。
明恕敲門時,侯誠過了許久才應,開門後神情驚訝,眼中露怯,“你們怎麽來了?”
明恕将他撥開,走進院子,“我為什麽不能來?按照正常情況,你現在應該還被治安支隊押着。”
侯誠連忙低頭,“我一直在家,墓心沒有來找過我。”
侯誠家明恕已經來過好幾次,領着蕭遇安往裏走。蕭遇安卻沒有進屋的意思,在院子裏來回走了好幾圈,像是在觀察什麽。
“蕭局?”明恕喚道。
蕭遇安這才走進屋內。
侯誠緊張兮兮地拿杯子,餘光時不時瞥向蕭遇安。蕭遇安一回視,他便馬上轉頭。
“你這幾天在幹什麽?”明恕問。
“在家裏,看,看書。”侯誠一邊說,一邊将桌上堆得亂七八糟的二手書收起來。
明恕拿起其中一本,“又是犯罪?”
“随便看看。”侯誠問:“你們今天來找我,是想知道什麽?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們了。”
明恕還未出聲,蕭遇安忽然說:“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麽身份。”
此話一出,不止侯誠,連明恕都有些吃驚。
“我不是都說清楚了嗎?”侯誠嗓音極輕微地發抖,“而且你們都調查到了,我就一農民。”
“不。”蕭遇安冷冷地看着侯誠,說出一個“不”字之後突然沒了下文。
侯誠表情越發怪異。
晾了侯誠半分鐘,蕭遇安像是終于觀察夠了,狹長的眼半眯,好似穿過侯誠的眼,看到了一顆濃霧包裹的心。
“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年輕小夥子,你就是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