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獵魔(14)
“我發誓這是我進入重案組之後參與過的最——刺激的案子!”方遠航和多數資歷尚淺的刑警一樣,對命案有着超乎尋常的激情,“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出大戲啊,李紅梅小時候也太慘了吧,那些‘外鄉人’是什麽來頭?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打死?還能逍遙法外十幾年?”
“重點其實不是‘外鄉人’,是當地警方。李氏父子的死疑點和漏洞太多了,絕對不是我們現在了解到的這麽簡單。”易飛說:“你小子把亢奮的情緒收一收,再看一遍調查報告。”
難得被“老實巴交”的副組長教育一回,方遠航還挺新奇,不僅沒有收斂情緒,反倒更加激動。
剛從學校出來的刑警時常走向兩個極端,一是像方遠航這樣,碰見命案就興奮,案子越大情緒越高漲,恨不得成天追着案子跑;二是方遠航的反面,害怕接觸命案,見不得死狀各異的屍體,聞不得臭氣熏天的屍臭,能躲多遠躲多遠。
方遠航現在的狀态是重案組大多數成員都經歷過的。明恕二十出頭時也是這樣,熱血青年一個,悶頭紮在案子裏,重心全在嫌疑人上,無暇顧及自己,以至于案子一破,就被蕭遇安逮到了不修邊幅的醜相。
明恕的臉自然沒得挑,五官生得很好,和特警支隊的陸雁舟并稱市局“雙帥”。用方遠航的話來說,就是可以組個組合,一起去娛樂圈混口飯吃。但與陸雁舟那種直男風格的帥不同,明恕很注意打理自己,在小細節上做足工夫,時不時臭美一下。
最明顯的對比就是,兩人一同從鏡子邊路過,陸雁舟看都不往鏡子裏看一眼,明恕卻要瞄好幾回。
可一旦案子來了,情況就徹底變了。
那次是明恕剛進刑偵局時,蕭遇安以私人身份到冬邺市看他,他頂着一頭支楞的頭發,皮膚狀态糟糕,胡子好幾天沒刮,湊近了還聞得到一股汗臭。
蕭遇安就笑了。
他尴尬得無地自容,捂着自己的眼睛大喊:“哥,你沒看到,你什麽都沒看到!你看到了也記不住!”
天知道他從小追蕭遇安追到大,好不容易到手了,居然讓蕭遇安看到這麽邋遢的一面。
那時不像現在,他還有點兒“男友包袱”。
蕭遇安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掰開,見他急得眼睛和臉頰都紅了,笑道:“是有點兒臭,都馊了。”
“啊——”他哀嚎:“哥,你別說了!”
“不過是為了破案,可以理解。”蕭遇安又道:“我們家明恕是個有責任心的好警察。”
他扁着唇角,心中滿脹脹的。
奔忙半個月,輾轉十數個城市、村鎮,終于将一樁滅門案的兇手繩之以法,本就有一種踏實的成就感,現下又被忽然出現的年長戀人表揚了,成就感簡直連翻數倍,都快将胸膛撐破了。
“去洗個澡。”蕭遇安揪了揪他的臉頰,“出來把胡子刮了。”
“你幫我刮嗎?”他厚着臉皮問。
蕭遇安笑,“我給你刮。”
他惬意地泡完澡,然後惬意地倚在蕭遇安懷裏,聽着剃須刀的聲響,舒服得眯起眼……
轉眼,當初一遇大案就變醜的愣頭青已經是重案組的組長,赤誠之心不改,性子卻漸漸沉了下去,越發成熟而有擔當——至少在隊員們面前是這樣。
易飛被方遠航纏煩了,喊道:“明隊,管管你徒弟!”
明恕正在看調查報告。
十二年前,李紅梅9歲,其20歲的哥哥李良友和父親李國忠被人亂棍殺害,屍體被抛擲在村外的荒山上,死狀凄慘。
李紅梅的爺爺驚聞噩耗,一病不起。李紅梅的母親精神本就不正常,得知丈夫與兒子皆死于非命後,言行更加瘋癫,半個月後發狂,追打野狗,反倒被一群野狗活活咬死。
李家父子的案子至今仍是懸案。
霞犇村屬于源海縣。源海縣警方稱,李國忠二人在遇害之前,與外鄉人來往密切,後來發生矛盾,被外鄉人所害。外鄉人抛屍後離開,并未留下任何線索。而外鄉人是誰,村民也都不知道。
“源海警方的說法自相矛盾。”明恕說:“他們既然能查到李家父子與外鄉人來往密切,還發生了矛盾,那就是有線索。有線索不去追,反倒說沒有任何線索,将一樁很容易偵破的案子硬生生拖成了懸案。”
易飛說:“還有所有村民都不知道外鄉人是誰這一點,其實也說不通。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外鄉人根本沒有犯案,莫名其妙替誰背了這個鍋。”
“典型的‘不是破不了,而是不願破’。”明恕将調查報告丢開,嘆了口氣,“霞犇村是貧困村,越貧窮落後的地方,懸案就越多。這案子擺明是當地警方不作為,包庇真兇,将嫌疑往所謂的‘外鄉人’身上一推,一年一年拖下去。類似情況在很多鄉鎮都存在,霞犇村絕對不是孤例。”
方遠航問:“那李家父子是被誰所害?”
明恕挑起眼梢:“還不明白嗎?我真想把你沉到鄉鎮去歷練幾年。”
方遠航立即縮到易飛身後,“我又咋了?我真不知道啊!”
“那種小地方,最容易出現官官相護,或者官匪勾結的情況。官也不是大官,匪也不是巨匪,但他們就是有能耐,壓得下面的普通老百姓喘不過氣。這種案子如果真想破,上級調查組一去,馬上就能找到兇手。”
易飛贊同,遺憾道:“可惜霞犇村和源海縣都不歸我們管。”
方遠航立即來勁,“但李紅梅是冬邺外國語大學宿舍殺人案的兇手,身上背着三條人命。她的一切都值得查下去。我們可以順着她這條線往下追!這就叫挖出蘿蔔帶出泥!”
明恕眼神輕微一變,右手習慣性地擡起,支着下巴。
“宿舍殺人案影響太大了,現在全國都在關注這起案子。”方遠航說着拿出手機,拇指不停在屏幕上劃動,“泥已經掩蓋不住,網民和媒體已經在李紅梅原生家庭上找原因了。你們看,霞犇村上頭是源海縣,再上面是海陸市,市級媒體都過去了。無數雙眼睛盯着,當地警方就是不願意查,現在也不得不查了。只要監督到位,十二年前的案子一定能水落石出!”
明恕輕聲道:“也許這就是她的目的。”
畢竟是多年的老搭檔,易飛很快明白明恕的意思,“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一樁悲劇勾着一樁悲劇。”。
方遠航:“咦?”
“還記得文堯嗎?”明恕問。
方遠航點頭,“當然記得,被羅祥甫強行拍照的那個女人,在私人療養院當護士,單身母親,帶着一個女兒生活。”
明恕說:“她恨搞街拍的老人,敵視大多數老人。當羅祥甫攔住她的時候,她可以逃開,但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懲罰羅祥甫。于是她利用了周圍的人與網友,讓羅祥甫在網絡上經受了一番口誅筆伐。”
“對啊,我本來懷疑她與羅祥甫的死有關。”方遠航說:“但師傅你說她沒有問題。好吧,她确實沒有問題,後來我們确認了她的不在場證明。”
“李紅梅和她一樣。”明恕拿出裝有便簽的物證袋,“只是李紅梅的遭遇比她慘烈得多,李紅梅的抗争也殘忍得多。文堯并沒有絕望,李紅梅已經絕望了。”
方遠航到底太年輕,見識過的案子有限,聽得一愣一愣的。
明恕說:“我再去和李紅梅聊聊。”
李紅梅面色黯然無光,沒有分毫大學生應有的朝氣。一雙木澀無神的眼睛平視前方,目光好像直接從明恕身上穿了過去。
直到明恕将一份從網上打印的新聞稿放在她面前。
A4紙上寫着——探疑高校宿舍殺人案,原生家庭之惑。
接着,明恕又将便簽放在桌上,“如果這是你的目的,那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現在你的家庭已成外界關注的重心。所有人都在問,殺害三名室友的兇手,到底出生在一個怎樣的家庭。”
李紅梅哆嗦着拿過A4紙,臉上出現驚愕的神采。不久,這份驚愕變為憤怒、恐懼,最後竟然爆發出明亮的喜悅。
但這喜悅與輕松、快樂、幸福無關,而是一個人在壓抑與黑暗中費力行走了多年,終于看到一線曙光時的解脫。
“啊……”李紅梅像是暫時失去了話語能力,只發出一個沙啞而單調的音節。
在出聲的瞬間,她的眼中已經湧出熱淚。
“你可以先冷靜一下,再慢慢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明恕說:“我猜,你将要說的話已經在你心中演講了無數遍,不存在邏輯不清與言語不當。現在,你只需要将它們再好好整理一遍。”
粗粝的安靜***整間審訊室。周圍分明沒有任何聲響,明恕卻像聽見了尖銳的、噴濺出血腥的吶喊。
那是一個人,在不得不閉嘴時,內心歇斯底裏的嚎哭。
“我殺了人,三個,罪無可赦,舉國震驚。”李紅梅終于開口,“警察終于開始關注我了,全國人民也都關注我了,是嗎?”
明恕不言,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在她眼中看到了濃烈至極的悲戚。
李紅梅豎起一根指頭,接着是兩根、三根,“一個人,不夠。兩個人,可能也不夠……三個,三個肯定夠了。以前我說話的時候,沒人願意聽,大家都牢牢堵着耳朵,不管我怎麽哭喊,都不被理會。現在真好,你們終于肯聽我說話了。”
說着,她笑出聲來,“如果我不說,你們還會求着我說。”
明恕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個被命運拉扯得畸形而體無完膚的怪物。
她殺了她的三個同學,造成了三個家庭的慘劇,她必須為她的所作所為負責。
可誰又給她的家庭負責?
誰将她揉捏成了現在這可怕的模樣?
李紅梅緩緩開口:“我的爸爸和哥哥不是被什麽‘外鄉人’殺死的,他們老實寬容,是最好的人,從來沒有卷入過糾紛,他們是被李書顯給殺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