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獵魔(13)
遲小敏這個人就像平白蒸發了一般,消失得過于蹊跷。
案發之前,住在東九棟的女生,很多都看到她與李紅梅一同離開,但之後出現在公共攝像頭裏的,一直只有李紅梅一人。
509宿舍毫無疑問是第一現場,留在這個現場的所有痕跡都證明,兇手是李紅梅,遲小敏并未回來過。
一個大活人,怎麽可能無故消失?
遲小敏既然消失了,就一定與李紅梅和冬邺外國語學院有關系。
疑惑未解,明恕帶着方遠航回到冬邺外國語學院。
不久前還充滿生活氣息的東九棟已經沒有絲毫人氣。雖然警戒帶已經拆除,僅有509被封鎖,但東九棟畢竟是女生宿舍。發生了這種事,住在5樓的女生當天中午就緊急搬離,有的在校外租了房,有的直接回家,510的幾位更是在校醫院接受心理輔導。
5樓一搬空,上下幾層樓的女生也陸陸續續跟着離開。宿舍裏人越來越少,就算有的女生膽子夠大,也住不下去了。
技偵組還在繼續排查校園內及周邊的監控,方遠航問:“師傅,我們要找遲小敏,沒必要再來東九棟啊。”
“有必要。”明恕沒跟方遠航說,他來這一趟的主要目的其實是509牆上那一串血淋淋的字。
她們都該死。
這是李紅梅的殺人動機。
站在李紅梅的角度,她被欺壓了三年,受盡心理與身體上的傷害和侮辱,終于一朝爆發,殺死了以聞靜靜為首的三人。
但為什麽早不爆發,晚不爆發,偏偏這時候爆發?
理性一點看,這次李紅梅受到的欺壓并不比過去重,那麽牽涉進這件事的遲小敏就成了一個關鍵人物。
不過很多時候人的行為不能完全以理性來分析,一些看似細微的要素莫名其妙就能壓垮一個堪堪承受多年的人。
天已經黑了,即便走廊與室內都開着燈,三名被害者已經被轉移,但509看上去仍然血腥恐怖。
明恕站在房間正中央,盯着牆上的字。
她們都該死;
有的人本就該死。
“該死”二字,将魯昆與李紅梅串聯了起來。
明恕眼色愈冷,眉心也皺得更緊。
李紅梅是否也和魯昆一樣,看過墓心的小說?
片刻,他低下頭,手指按壓着眼窩,兩個互相矛盾的想法在腦中反複撕咬。
——也許李紅梅也受到了墓心的影響。
——你想得太多,李紅梅與魯昆完全沒有關系。
“師傅?”方遠航喊了好幾聲,見明恕沒有反應,只好擡手推了一下,“師傅,你在想什麽?”
明恕長吸一口氣,“來,查一下李紅梅的個人物品。”
方遠航這下反應過來了,“你懷疑李紅梅也看過墓心的小說?”
“有這個可能。”明恕走到李紅梅的床位邊,“說不定她的個人物品裏還有與遲小敏有關的線索。”
冬邺外國語學院雖然建校已有六十多年,但東九棟是前幾年才修建的,環境還算不錯,是常見的上床下桌配置。
李紅梅的床位很整潔,床上蚊帳打開,被子疊好放在床頭,床下的書桌區除了生活必備品,沒有一件多餘物品,連鏡子都沒有。
而衣櫃裏空着五分之四,可以說是空空蕩蕩。
明恕将書架上僅有的十來本書都拿了下來,無一例外全是專業課本。
方遠航說:“師傅,其他三人的書架上也沒有墓心的書。”
明恕點頭,翻了翻手上的《二級筆譯題庫》。書裏用不同顏色的筆寫着筆記,看樣子李紅梅打算參加今年的筆譯考試。
一個對未來有規劃的人,親手撕碎了自己的未來。
忽然,一張便簽從書裏飄了出來。明恕撿起,看完之後眼中漸生疑惑。
便簽上寫着——
如果我讓你們沉冤得雪,那我的人生就将毀滅。
如果我去追逐我的人生,那他們就将逍遙一世。
我該怎麽辦呢?
你們希望我往前看,好好過我這一生,還是為了你們不顧一切?
“這是什麽意思?”方遠航接過便簽,詫異道:“‘他們’和“你們”是誰?什麽‘沉冤得雪’?這是李紅梅寫的嗎?她想表達什麽?”
“是她寫的。”明恕說:“字跡和書裏的筆記一模一樣。”
方遠航:“我操,我現在有點懵了。”
“李紅梅是孤女,父母雙亡,并且沒有親戚。”明恕合上《二級筆譯題庫》,“‘你們’指的很可能是她離世的親人,看來李紅梅身上背負的,不止我們目前了解的這些。去查她的背景,查霞犇村發生過什麽事。”
刑偵局,李紅梅仍在接受審訊。
她承認了罪行,卻不肯說出遲小敏的情況,這一點令人很難想清緣由。
“遲小敏在哪裏?”雖然李紅梅一再表示不想面對漂亮的女警,但規矩就是規矩,刑偵一隊的女警程茜雪坐在她對面,看着她那一張臉,漸漸有些不耐煩,“你帶她離開東九棟,之後去了哪裏?”
李紅梅幾無反應,“我不知道。”
程茜雪:“你口口聲聲說她是你的朋友,你們一同從宿舍出來,她的去向你怎麽會不知道?”
李紅梅冷笑,“你們找的不是殺死聞靜靜三人的兇手嗎?人是我殺的,我認罪,證據也在你們手上。這一切都和小敏無關,你們找她做什麽?”
程茜雪一拍桌沿,“你在與遲小敏分開後不到四小時就殺害了三個人,遲小敏也是命案的關鍵人物!”
李紅梅眼珠怪異地轉了轉,“那你們就去查好了。”
審訊一無所獲,程茜雪從審訊室出來時接連搖頭,“說實話,如果我和李紅梅是同學,我也讨厭她。她那張臉就讓我覺得不舒服。”
易飛安慰道:“先去休息吧,後面的交給我們。這種話在我這兒說說就行了,你身上穿着警服,可不能随便抱怨。”
李紅梅不願多說,好在明恕安排的校園摸排得到了線索。
遲小敏不止一次來到東九棟,且給人留下的印象頗深,幾位女生說,遲小敏是李紅梅打工時認識的。
李紅梅一共打了三份工,一是在報社上夜班當文字校對,一是在課外輔導機構教初中生英語,一是在奶茶店收銀。
經過排查,确認遲小敏正是奶茶店旁邊鮮果店的店員。
“這姑娘出什麽事了嗎?”鮮果店老板憂心忡忡,“昨天本來該她上早班,但是她一直沒來,這都兩天了,打手機也沒人接聽。她在我這兒工作小半年了,一直老老實實的,從來不這樣。”
“她住在哪裏,你知道嗎?”明恕漸有不好的預感。
老板點頭,撕下挂歷的一角,寫上地址,又問:“小敏不會真出什麽事了吧?”
明恕看了看地址,就在附近,是一處快成為危樓的筒子樓。
方遠航立即趕過去,明恕接着詢問遲小敏的情況。
老板對遲小敏了解也不深,只知道這孩子是農村來的,二十歲左右,老早就沒讀書了,從老家到城市裏來,打算先找份工作,站穩腳跟,再牟出路。
“她好像想存錢念書,和一個大學生走得很近,這幾天也沒瞧見那個大學生了,挺醜一姑娘。對了,這是遲小敏當初留給我的身份證複印件。”老板從抽屜裏翻出一張疊了兩次的紙,解釋道:“以前我遇到個打工仔,才來幾天就偷掉一千多塊錢跑了。我現在請人,都讓他們出示身份證,再存一張複印件在我這兒。”
“應該這樣。”明恕接過複印件,見遲小敏來自蘭鄉市孔流鎮,與冬邺市遠隔上千公裏。
不久,方遠航那邊傳來消息,說遲小敏不在出租房內,別的暫時沒有什麽發現。
另一條更令人驚訝的消息同時傳來——遲小敏的身份信息是僞造的,戶籍網絡裏根本沒有這個人。
“我操!”方遠航喊道:“這個遲小敏不會是‘小鬼’吧?”
在刑警的內部說法裏,“小鬼”指的是出生就沒有身份、沒有戶口,被一些“大老板”養着的孤兒。這些人幼時無需學習,長大後也無需工作,專門替主人背鍋,或是辦違法違規的事。“小鬼”一旦行跡敗露,或是可能給主人引來禍端,就會被“處理”。
“小鬼”的結局大多凄慘,活着的時候沒有為人的尊嚴,死了也很少有安息之地。警方就是想調查,很多時候也因為得不到足夠的信息而不了了之。
普通人一般接觸不到“小鬼”,連“小鬼”這個說法都沒聽說過。但方遠航在警校時參與過一次大規模軍警聯合緝兇,捉獲的犯罪頭目養着的“小鬼”僅是還沒有死的,就有三百多人。
遲小敏的情況,和“小鬼”有點像。
如果她真的是“小鬼”,那麽她接近李紅梅的原因是什麽?她現在消失了,是被主人處理?
明恕站在遲小敏的出租屋門口,打量着這不足十平米的房間。
房間裏光線很差,空氣裏彌漫着令人不悅的黴味,靠牆有一張單人床,床上堆着衣服和薄被——被子沒有疊。屋中央擺着一張折疊桌,上面擺着電飯煲、碗筷、油鹽醬醋,可見遲小敏就是在這張桌上煮飯吃飯。
和大多數廉價出租房一樣,這裏沒有木質衣櫃,只有一個鋼條與布組裝的簡易衣櫃,衣櫃邊放着四張椅子碼成的“桌子”,上面橫七豎八堆着書。
明恕走過去,拿起最頂上的一本。那是一本愛情小說,封面畫着一對青春男女,書名矯情而拗口。撂在那裏的大多是類似的小說,但壓在最下面的一本,封面風格卻和別的完全不同。
明恕将它抽出來,眉心忽地一緊。
這居然是一本墓心的懸疑小說。
李紅梅戴着手铐,看着審訊桌上的書,半晌道:“這不是我的。”
“對,不是你的。”明恕說:“你讀過嗎?”
李紅梅反應很慢,“小敏借給我看過。”
明恕問:“你喜歡嗎?”
李紅梅搖頭。
明恕又問:“遲小敏喜歡嗎?”
李紅梅先是搖頭,又點頭。
明恕語氣陡變,“你殺死聞靜靜三人,是受這本書的影響?”
“不是。”李紅梅咬住豐厚的嘴唇,“是她們該死。”
明恕問:“那誰告訴你她們該死?”
李紅梅張嘴又合上。
明恕再問:“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認為她們該死?”
李紅梅還是不答。
明恕語氣急促,壓迫感越來越強,“是不是看過墓心的書之後?”
李紅梅搖頭。
明恕繼續,“遲小敏與你讨論過墓心的書?”
李紅梅終于點頭,額頭上布滿汗水。
明恕抓住這一刻,“你本就喜歡懸疑小說?你的學費生活費需要自己賺,除了上課,你的時間都花在打工上,你哪來的時間看小說?”
李紅梅頻繁搖頭,“不,我,我有時間。”
“是嗎?”明恕問得很快,不給她認真思考的時間,“你的圖書借閱記錄上顯示,你從大一到現在,讀過的小說只有四本,全是職場奮鬥類。墓心的小說是你第一次接觸懸疑類?”
“是,是。”李紅梅已經控制不住語氣。
明恕打亂問話順序,讓所有問題看上去缺乏連貫與邏輯,“你什麽時候認識遲小敏?”
“今年初。”
“你什麽時候開始看懸疑小說。”
“也,也是今年初。”
“你什麽時候不願意再忍耐,想要殺死你的室友?”
李紅梅啞然。
明恕死死盯着她,語氣一沉,“今年初,對不對?”
短暫的怔愣後,李紅梅将臉埋進手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明恕聽清楚了,她念叨着的仍是那句話——她們都該死。
“遲小敏太奇怪了。”明恕躺在蕭遇安辦公室的沙發上。沙發不夠長,容不下他的兩條腿,所以一條曲着,一條搭在外面,“如果她與李紅梅殘殺三名室友的案子無關,她為什麽會突然失蹤?李紅梅看墓心的書,很明顯是受了她的影響。但問題是,就算是這樣,遲小敏也沒有必要離開。她是想逃避什麽,還是遭遇不測?”
蕭遇安站在窗前,一時沒有說話。
天已經黑了,玻璃像鏡子一般,倒映出他的身形。
明恕閉着眼,一邊在腦中過濾案情,一邊說出來,“遲小敏如果真的是‘小鬼’,那是誰養的‘小鬼’?現在已經有兩起兇案的嫌疑人讀過墓心的小說了,李紅梅和魯昆都認為有些人就是該死,他們……哎,方遠航說他腦子亂了,我現在也亂了。哥,你得陪我理一下。”
蕭遇安拿來一個黑色皮質筆記本,也坐在沙發上,“你說,我聽。”
“現在一共四起命案。第一起,魯昆在咖啡館發狂,殺死兩名吵鬧的孩子,他看過墓心的書,認同‘有的人本就該死’,認為是墓心唆使他犯案;第二起,發生在科普游樂場的意外——這一起我認為可以暫時放在一邊,因為偶然性太大,和另外的案子沒有特別深的聯系;第三起,羅祥甫被殺害并抛屍,傳統人際關系摸排已經結束,他身邊的人有動機,但都沒有作案時間,我非常懷疑是他強行拍攝女性與兒童的行為為他引來禍端,這個還在調查;最後是第四起,李紅梅一夜之間殺害三名室友,她承受了三年校園暴力,在再一次被欺辱之後,終于爆發,她和魯昆一樣,也看過墓心的小說。”
明恕一口氣說完,看向蕭遇安,“三起案子中,兩起嫌疑人已出現,且動機清晰。如果羅祥甫确實是因為街拍而被殺,那這三起案子就有一個共同點。”
“兇手們都認為,有的人本來就該死。”蕭遇安說。
“對!”明恕眼中迸射出明亮的光,“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被殺的不是人,而是妖魔!他們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解讀,那就是獵殺惡魔!”
蕭遇安緩緩道:“那遲小敏在其中扮演一個什麽角色?”
“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她可以有很多種身份——碰巧認識李紅梅的打工妹,別有所圖靠近李紅梅的‘小鬼’。”明恕雙手握在一起,“她甚至可能就是墓心!你想,如果她是墓心,她會不會不滿足于只靠小說影響別人?當她不滿足的時候,她會怎麽做?那不就是走‘線下’嗎?這樣李紅梅就是她的實驗對象。”
“你的推測建立在她還活着的前提下。”蕭遇安說:“想得更廣一點,失蹤無非兩種可能,一是主動躲藏,一是遇害。如果她已經死了,李紅梅有可能是兇手嗎?”
明恕頓感一股寒意從尾椎沖了上來,“李紅梅殺害她的理由是什麽?”
話音剛落,明恕自己就怔住了。
那張在李紅梅書中找到的便簽再次進入他的腦海。
“想起什麽了?”蕭遇安問。
明恕将便簽的事如實相告,又道:“我已經叫方遠航去查李家的事了,估計很快會有結果。”
次日,李紅梅的背景被查清——
她是孤兒,但家人卻不是正常死亡。她的父親與兄長,在十二年前,因為與“外鄉人”産生矛盾,而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