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獵魔(15)
源海縣,霞犇村。
李紅梅出生在一個不被外界眼光接受的家庭——她的母親康喜姐是被拐賣到霞犇村的。
而這種情況在霞犇村并不少見,男人們在人販子手裏買女人,父母給兒子買小姑娘,這些不幸的女人通通成了這個落後漁村的生育工具,幾乎沒有一個人是幸福的。
康喜姐算得上一個例外,不幸中的微幸。
她是鄰國人,不會漢語,有嚴重的精神問題,李紅梅的爺爺見她便宜,将她買給了李國忠。
雖然老婆是買來的,但李國忠以夫妻之禮相待,并未讓康喜姐吃過苦,确定關系後,更沒有與其他女人有過不正當往來。
村裏不少男人嘲笑李國忠,說女人就是商品,既然買來了就要好好享用,用膩了換一個就是,哪有把商品供起來的理?
李國忠反駁,說康喜姐既然到他家裏來了,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人,絕不是什麽商品。
康喜姐聽不懂,嘿嘿直樂。
不久,兩人的孩子李良友和李紅梅相繼出生,五口之家其樂融融。
李紅梅小時候,不知是李國忠時常搗鼓中藥,還是家中氛圍溫馨,康喜姐很少發病,大多數時候是個溫柔可親的母親。
霞犇村靠海,人們以打漁為生。李國忠和李良友一個年富力強,一個正值年少,都精力充沛,勤勤懇懇,靠打漁讓全家過上了相對富足的生活。
李紅梅生來醜陋,但聰慧懂事,在悲劇沒有發生之前,還算有個幸福的童年。
李國忠一天書都沒有讀過,不識字,閑下來最大的樂趣,就是聽“有學問”的人講書裏的世界。他心胸豁達,淳樸開朗,和所有人都能聊上幾句。
十幾年前的霞犇村比現在落後得多,保留着原始漁村的風貌,偶爾有年輕的“驢友”前來游玩。
他們普遍是學生,也有工作後又辭職的人,到霞犇村住上一陣子,體驗夠風土人情後又離開。
村民們将他們叫做“外鄉人”。
對李國忠來說,外鄉人都是有文化的人。他喜歡将他們請到自家院子裏,把李紅梅和李良友叫出來,與他們喝茶、聊天。
外鄉人裏有個女白領,叫阿申。阿申說,知識可以改變命運,尤其是女孩子的命運。
當時,對出生在霞犇村的女孩子來說,命運就是嫁人,失去自己的身份。
李國忠聽阿申說多了讀書的好處,就問李紅梅、李良友,想不想去外面上學。
李良友生來憨厚木讷,已經過了外出求學的最佳年齡,不願上學,只想當一個本本分分的漁民,等有了一定的積蓄,就正兒八經讨個老婆——而不是像父親一樣靠買。
李國忠很贊同。
李紅梅才幾歲,看着外鄉人帶來的書,眼中充滿憧憬。
她說:“阿爸,我想念書,我想去外面念大學,像阿申姐姐一樣當博士!”
李國忠很高興,故意逗樂:“那紅梅舍得我們嗎?”
李紅梅想了想,“舍不得。”
“那還要出去嗎?”
“阿申姐姐不是說了嗎,知識可以改變命運,我不想嫁人,等我當了博士,我就接你們去外面和我一起生活!”
李國忠哈哈大笑,喚來康喜妹,“看看,咱家女兒多有出息。”
康喜妹不大會說話,聞言只是溫和地笑。
李國忠又說,“那阿爸和哥哥就負責給你攢學費。”
李紅梅歡呼,“好!”
父子倆說到做到,為了家裏唯一一個女兒,更加辛勞地出海。李紅梅一天天長大,雖然長相确實醜陋,但看的書越來越多,不少外鄉人都誇她聰明。
李良友二十歲時,結交了鄰家女孩李春燕。
不巧的是,村長的兒子李書顯也在追求這位漂亮的姑娘。
論相貌論家庭,李良友都比不上李書顯,但李春燕最終卻選擇了李良友,理由是李良友可靠、踏實,是能夠交付一生的良人。
噩運就此降臨。
李書顯在霞犇村橫行多年,惡名甚至傳到了外村。他追李春燕并不是希望與李春燕結婚,只是因為李春燕是霞犇村最漂亮的未婚女性,将李春燕追到手很有面子,玩成黃臉婆後甩了就是。
李春燕選擇李良友,這讓李書顯大感丢臉,妒從心起。
十二年前的夏末,李書顯綁走李春燕,将李良友引至荒山。那裏等待着李良友的,不是李春燕,而是李書顯從外村招來的一群打手。
李國忠害怕兒子出事,一路跟随。
父子倆都再也沒回來,屍體慘不忍睹,經法醫鑒定,确認是被亂棍打死。
李良友被李書顯引走一事,不少村民是目擊者,至少李春燕是知道的。但所有人都緘口不言。
李紅梅那時只有九歲,眼睜睜看着年邁的爺爺被氣死,雖有精神病但從未害人的母親被野狗咬死。
她用稚嫩的聲音不斷向前來調查的警察說:“我的阿爸和哥哥是被李書顯打死的!你們相信我,真的是李書顯!不信你們問春燕姐姐!”
李春燕痛哭流涕,不僅不指認李書顯,反倒與李書顯站在一起,“書顯當時在我家,和我的兄弟姐妹們玩牌,我們都可以為他作證。是外鄉人害死了良友。”
警察們來了又走了,李紅梅只得到一個虛假的答案——李良友與李國忠因與外鄉人發生争執,被外鄉人所害,警方會全力緝兇。
這一緝,就緝了十二年。
明明全村都知道真兇是誰,真兇卻能夠逍遙法外。
“在我們那裏,即便是一個小小的村長,也能只手遮天,你信嗎?”李紅梅雙眼已經紅腫,“短短一個月,我家就只剩我一個人了。目擊者那麽多,但這又怎樣呢?我哥為救李春燕而死,連她都不敢站出來。哈哈,光明照不到那個小漁村,更照不到我身上。我九歲就沒有親人,沒有家了。不管我怎麽喊叫,那些當官的都聽不到,他們互相包庇,我的家人死不瞑目!”
早在李紅梅開口之前,明恕就已猜測到當年的案情,類似的事在很多落後的村鎮屢見不鮮,不同的只是細節。
可親眼看着李紅梅這個人,親耳聽着她講述家庭破碎之前的平凡生活,一種無法消減的唏噓感仍是沖了上來,叫人有一瞬間的窒息。
從父兄死去的一刻起,李紅梅的人生徹底被改變了。
“他們沒有對我這小孩子做些什麽,你知道是為什麽嗎?”李紅梅挽了挽零散的頭發,“不是因為他們可憐我是個孤兒,想給我家留一個活口,是因為我長相醜陋!”
即便是明恕,一時也沒有理清其中的邏輯。
惡人的邏輯。
“長相就是原罪,若是我漂亮,或許我已經死了——不是被殺死,就是被那些肮髒的男人玩死。他們認為,我長得這麽醜,這輩子注定完蛋,永遠沒有從泥潭裏掙紮出來的機會,我活着,會比死亡更加痛苦。”李紅梅說:“警察先生,你聽懂了嗎?在他們眼中,我不可能出人頭地,不可能将他們繩之以法。相反,我還會因為這張臉,在這個世界上受盡折磨!我的存在給予他們快感,證明他們真的可以無法無天!”
寒意與怒火頓生,明恕猛地站了起來。
饒是他見慣了漆黑陰沉的心,此時也無法招架這樣的惡意。
“但我,但我還想掙紮……”李紅梅幾近失控地抹着淚水,“我始終記得那句話,知識可以改變命運。我拼了命念書,終于離開源海縣,考到了冬邺市。這裏是大城市啊,來到這裏的一刻,我覺得我有救了,只要我不斷努力,我一定有出人頭地的一天!等我有了本事,有了地位,我一定要讓李書顯,還有他那村長父親,還有當年包庇他們的警察,通通得到懲罰!”
審訊室空間狹小,不足以形成回音。明恕卻感到李紅梅那顫抖的聲音正一遍一遍回響。
“可是我失敗了。”李紅梅輕輕搖頭,一遍又一遍。
“李書顯預料得沒錯,我沒有出人頭地,我受盡了折磨。我終于從那個落後愚昧的地方爬出來,卻跌進了另一個深淵。大城市很好,而我早就輸在了起跑線上。我拿什麽去和那些漂亮又富有的女孩兒比呢?我生來就輸了啊。聞靜靜、連巧、秦曼悅這樣的人,又比李書顯好多少呢?”
“後來我就想通了,我這樣的出生,我這樣的長相,确實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李紅梅慘笑,“我要麽忍受一輩子,成為所有人的笑話,要麽就成為惡人,比他們更惡,惡上千倍萬倍!只有這樣,你們才會聽見我的聲音!而我的室友們,她們難道不該死嗎?她們在羞辱我的時候,想過會有報應嗎?”
說完,李紅梅像是用盡了力氣,低下頭,急促地喘息。
明恕不禁想,如果李紅梅進入大學後,遇到的是一群不嫌棄她,願意幫助她的室友,事情會怎麽發展?
李紅梅會循着過去的規劃,找到人生方向,在足夠強大的時候,為家人讨回公道嗎?
還是在常年的默默無聞後,發現自己真的是個失敗者,于是沉默到底,抑或徹底爆發?
這些都不再有答案。
明恕說:“我還有一個問題。”
李紅梅緩緩擡頭。
“你知道殺害你父親和兄長的是李書顯。”明恕說:“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你沒有想過直接向他報複嗎?”
李紅梅說:“你是想說,我不該以殺害我的室友,來引起關注嗎?你認為聞靜靜她們罪不至死,是嗎?”
明恕說:“回答我的問題。”
“哈哈哈,哈哈哈!”李紅梅笑得很悲傷,“我希望我能為我的家人換來公正的對待,你懂嗎?他們是幹淨的,李書顯應該上法庭,得到法律的審判,向他們認罪,而不是由我殺死!”
明恕她看中看到瘋狂、偏執、陰沉。
“我就無所謂了,我殺了人,我活該償命,我接受一切審判!”李紅梅靜了靜,“你們會抓住李書顯,對嗎?”
明恕說:“霞犇村的案子一定會水落石出。”
李紅梅顫抖起來,“謝,謝謝你。”
明恕說:“我不接受。”
李紅梅一怔。
“偵破命案是刑警的職責。我不需要接受一個兇手的感激。”明恕道:“十二年未能将嫌疑人繩之以法,是你家鄉警方的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