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獵魔(03)
經濟結構轉型之前,冬邺市曾是一座重工業城市。
與大型工廠相伴而生的是半封閉社區文化——以工廠為核心的社區內,不僅有中小學、醫院、百貨商場,大一點的還有屬于自己的游泳館、奶牛場。
三十多年前,冬邺市最重要的工廠當屬雄踞西城區的天洪兵器制造廠。其社區智能、工人福利完善到如今的年輕人難以想象,教育方面從幼兒園到高中應有盡有,娛樂方面甚至有一座面向少年兒童的科普游樂場。
如今,天洪兵器制造廠早已從冬邺市撤出,廠房與社區被高樓大廈所取代,唯一保存着當年風貌的僅有那座曾令全城小孩向往的科普游樂場。
連廠子都不存在了,科普游樂場為什麽還留在原地?
這與當時冬邺市的客觀情況有關——十數年前,市內僅有公園性質的游樂場。這些游樂場加起來,都沒有天洪的科普游樂場影響大。天洪撤離時,一家地産開放商在西城區政府的授意下,将科普游樂場從天洪兵器制造廠手中買了過來,準備升級維護,打造為一處收費景點。
然而事與願違,經濟結構轉型意味着大量外地資本、新興行業湧入冬邺市。科普游樂場在天洪退出後僅輝煌了三年,就被兩座規模宏大的現代化連鎖游樂場取代。
大約從十年前開始,科普游樂場就不再有人管理。而因為合作糾紛、利益糾葛,那裏也無法拆除。
時至今日,科普游樂場已經成為冬邺市的一個笑話。
不少年輕人将它戲稱為“童年的墳場”。
近年來,這座“童年的墳場”居然成了攝影愛好者與小情侶的鐘愛之地。
冬邺市日新月異,科普游樂場周圍全是高聳雲天冷硬精致的商業寫字樓。它的敗落與陳舊恰好成為另一種引人入勝的風景,吸引着對城市感到厭倦,又無法從城市逃離的人們。
夜已深,寫字樓的LED燈照在科普游樂場的邊緣,照不進最深處。
一輛斑駁的游樂火車停在瘋長的灌木中,頭尾兩截已經脫落。急促的喘息聲從正數第三截車廂裏傳出,忽然,一只手拍在污黃肮髒的玻璃上,指甲摳動,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這輛生鏽的火車,白天是“小清新”們的最愛——人們在鐵軌上擺出各種憂傷的姿勢,然後由鏡頭定格,再配以一段諸如“我的傷痛你不懂”之類的文字,發在社交網站上;到了晚上,火車則成為聲色男女的享樂窩。
十分鐘後,歪斜着的車門被“哐當”推開,一個穿着白色吊帶裙的豐盈女人率先從火車裏躍下。只見她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摸出打火機,“叮”一聲點燃手中的女士香煙,惬意地吞雲吐霧。
不久,打着赤膊的男人也跳了下來,與女人共抽一支煙。兩人依偎在一起,低聲說話,時不時發出暧昧的笑聲。
三支煙之後,女人拍了拍裙子,看樣子是打算走了。
男人卻似乎意猶未盡,牽住她的手,又是親又是嗅。
女人笑呵呵地妥協,晃動着曼妙的腰身,“我們換個地方。”
這科普游樂園有的是像火車車廂一般的密閉空間,男人四處看了看,眼睛一亮,“我們去那兒打個卡。”
女人循着男人的手指望去,細眉微皺,“不好吧?那裏太危險了。”
男人指的,居然是一架懸在鋼架上的腳踏飛車。鋼架離地面約有三層樓高,腳踏飛車沒有任何安防設施,單是爬上去就相當危險。
“危險才刺激啊。”男人笑着引誘,攬着女人的肩膀,“小珊,不是你提議我們每周去不同的‘玩具’上打卡嗎?怎麽,換個在天上的就怕了?”
女人嬌哼一聲,“我怎麽會怕?”
“那就走。”男人自信滿滿,刻意展露着男子漢的勇猛,“放心吧,有我在,不會出事的。”
不久,二人攀上了腳踏飛車。這老古董在鋼架上搖搖欲墜,不斷發出吱吱呀呀的響動。更令人心底發毛的是,飛車內的大多數細條欄杆早就斷裂開來,其中三根支楞着,形如尖銳的鐵刺。一旦撞上去,後果不堪設想。
女人小心翼翼地抓着尚未斷裂的欄杆,一張臉驚得煞白,“算,算了吧,這玩意兒太不保險了,我們動作一大,它鐵定掉下去。”
男人吞了口唾沫,顯然也害怕了,卻不願在女人跟前露怯,逞強道:“別怕,沒事。這裏又沒多高,咱們還有車廂給護着。就算真掉下去了,也摔不出毛病。”
說完,男人就伸出手,打算将女人拉入自己懷中。
女人卻腳下一滑,往右前方栽去。
腳踏飛車本就不穩,壓根經不起折騰,女人這一栽,直接讓車體失去平衡,車輪在鋼架上“咯噔”一響,竟是直接脫了軌。
男人與女人面面相觑,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就感到天地倒轉。
腳踏飛車載着他二人從三層樓高處筆直墜下!
“啊——”
驚恐至極的叫聲隐沒在沼氣一般的黑暗中。腳踏飛車撕開空氣,轟然撞入下方的亂石地,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繼而翻轉,像墜崖的車輛一般倒戳在地上。
五分鐘後,一只血淋淋的手才從車體裏探出。女人的白裙已經被染成血紅,貼着水鑽的指甲從肉中翻飛。
她滿臉污血,一邊爬一邊低聲哭泣,被血浸透的長發絲絲縷縷覆蓋在濃妝豔抹的臉上。
這副畫面極為滲人,如同女鬼從電視機裏爬出。
她的身後,男人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她跪在地上,機械地轉身,看清車廂裏的情形時,瞳孔狠狠一縮。
男人的上腹部,居然被一條細長的鐵刺貫穿!
她想要喊叫,卻吓得發不出聲。男人畏懼地看着她,虛弱地說:“小珊,救我……救我……”
她眼中空茫,木然地搖頭,額頭上的血随着動作往下淌,“不,不……”
男人喘着大氣,表情變得兇悍而扭曲,“你愣着幹什麽?快叫救護車,叫醫生,快啊!”
女人忽然從亂石地上站了起來,血色的長裙在夜風中飄蕩。
“我不能救你。”她低喃着向後退,神情近似夢游,退出三步,卻猛地驚醒一般,撿起男人掉落在地上的手機。
“你……”男人瞳光已經渙散,傷處湧出越來越多的鮮血。
“不能讓別人知道,不能讓別人知道……”女人瘋狂地搖頭,“對不起……”
“你站住!”男人費力地掙紮,而女人已經逃命似的消失在黑暗裏。
翌日清晨,趕早前來占領地盤的小學生見到恐怖片裏才有的血腥一幕——男人側卧在亂石堆裏,肚子上插着一根生鏽的鐵刺,灰白色的石塊已經被染成黑紅色。他眼球突出,凝固的眼神中全是痛苦,右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一線生機。
初陽的金輝灑在他的身上,他的呼吸早已停止了。
接警之後,西城分局刑偵支隊迅速封鎖了現場。
法醫從屍斑與屍僵程度初步判斷,男子的死亡時間在昨日夜裏11點30分到今天淩晨0點之間,鐵刺貫穿男子的肝髒,或是致死的主要原因。
科普游樂園外停着數輛警車,看熱鬧的人們被擋在警戒帶之外。此時正是暑假,游樂園裏的設備雖然早已停轉,卻仍是附近小孩的“聖地”。他們一個個抻長脖子,巴巴朝裏面探望。一些想象力豐富的孩子甚至已經編出一篇“午夜驚魂”,摩拳擦掌打算夜裏邀幾名夥伴,去出現屍體的地方探險。
重案組的車沒與西城分局的車停在一起,明恕從副駕下來時,正好聽見一個小男孩興致勃勃地對同伴說:“你們知道裏面那人是怎麽死的嗎?我哥跟我說,他死于女巫的毒針!毒針有這——麽——長,嗖一下從他頭頂穿到了腳底!”
明恕:“……”
小男孩唾沫橫飛,“月圓之夜,女巫就會出現,用毒針懲罰犯過錯的人!你們想看女巫嗎?在我這兒報名!我哥帶我,我帶你們!”
孩子們躍躍欲試,臉上盡是既期待又害怕的表情。
明恕“喂”了一聲,小男孩轉過身來,眨巴着眼打量他,“叔叔,你也要跟我們一起去看女巫?”
一個胖小孩兒說:“不行吧,叔叔是成年人,和我們不是一國的,萬一告狀怎麽辦?”
紮羊角辮的小女孩卻說:“叔叔好看,我們讓叔叔參加吧!”
明恕蹲下來,“你們想去探險?”
最活躍的小男孩說:“你願意給我們當保镖,并且不告密的話,我就讓你參加!”
“保镖?”明恕露出苦惱的表情,“但是你們人太多了,我保護不過來。”
小男孩睜大雙眼,疑惑道:“可是你很高啊。”
“我聽說女巫最喜歡吃小孩,每天晚上都會吃至少七個小孩,以此來維持容貌。”明恕一本正經地點了點數,“你們正好七個,我頂多能保護一個。”
聞言,孩子們都變了臉色。
小女孩最先出聲:“真的?”
明恕:“當然是真的。”
小男孩連忙道:“不可能!你們不要聽他瞎說!女巫不吃小孩!”
明恕搖頭,“我為什麽要騙你們?小寶貝兒,如果我保護了你,就不能保護你的同伴。”
小孩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全都打了退堂鼓。
明恕一笑,這才拉起警戒帶,往陳屍地走去。
這案子本不至于驚動重案組,西城分局當能解決,但明恕回到冬邺市不久,需要盡快進入“重案組組長”這一角色,便帶着人趕到了現場。
痕跡勘察工作正在進行,提取到的血跡、足跡需要帶回分局做下一步檢驗。明恕蹲在屍體邊,擡眼看了看空中的鋼架。
“人就是從那上面墜下來的。”西城支隊的副隊長張海宇擦掉滿臉的汗,“腳踏飛車裏遍布血跡,死者墜地後,從車廂裏向外爬行五米,到了現在的位置。”
明恕戴上乳膠手套,一邊思索一邊自語,“深更半夜,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一些拾荒者喜歡在這裏過夜。”張海宇道:“但看這人的穿着打扮,倒也不像是拾荒者。”
明恕點頭,“這附近沒有安裝監控吧?”
張海宇微蹙起眉,“這兒早沒人管了,園區內沒有攝像頭,外面的街道上才有。”
明恕手指按在死者的脖頸與鎖骨,後又轉移到嘴唇,“還有一個人與他一同墜下來,大概率是女人。”
正在這時,痕檢師喊道,在車廂與亂石上提取到兩種新鮮足跡,一種确定屬于死者,一種來自一名身高在1米55到1米6,體重不超過95斤的女性。
張海宇看向明恕,豎起拇指,“明隊,厲害啊。”
明恕走去車廂,視線在血跡污痕中一掃,最終落在靠左的座位上。
座位已經被撞歪,鐵板與木板擠壓變形。他躬身向下,從座位縫隙中撚起一根長長的頭發,對着陽光眯眼觀察。
頭發染過色,是近來流行的金紅,發根帶有毛囊,能夠檢驗出DNA。
“別人是為愛走鋼絲,這位是為愛爬軌道。”明恕将頭發封入物證袋,交給痕檢師,眼中冷淡,“安全的酒店看不上,非要跑到這種地方來折騰生命。”
張海宇亦是經驗豐富的刑警,如此情形一看,就明白夜裏發生了什麽事。
但他不太理解的是,既然兩人是野外偷歡的情侶,在腳踏飛車墜落之後,車裏那位女人為什麽會丢下男人離開?
如果及時送醫,男人不會喪命。
“他們倆是秘密幽會,說不定各有家人,這段感情見不得光。”明恕說:“現場不缺證據,這案子不難破,先确認死者的身份吧。他身上有證件嗎?”
“有。”張海宇拿起一個物證袋,裏面裝着灰色男士錢夾,“張思浩,24歲。不過身份還有待進一步核實。比較奇怪的是,到處都找不到他的手機。”
明恕挑眉,半晌,雙眼眯成一條狹長的線,“是他的情人,拿走了他的手機。”
當警察來到喜悅酒店時,許琳珊正在收拾被客人打碎的煙灰缸。
她今年27歲,出生在鄰市轄內一個落後的鄉村,尚未成年就來到冬邺市打工,當過清潔工,賣過假酒,在發廊裏坐過臺。三年前經人介紹,嫁給了一個老實的出租車司機,生活才安定下來,生了孩子,在這家酒店裏當客房保潔員。
她沒念過多少書,常識與知識皆無,有幾分姿色,愛慕虛榮,嫌棄丈夫又老又醜,床上那點兒功夫更是沒眼看。
半年前,她認識了同在喜悅酒店工作的張思浩,幹柴烈火,一點就着。
張思浩和她一樣出生農村,十來歲時就離鄉背井,開過車,做過鴨,生得帥氣陽光,身材不知道比她家裏那口子好多少倍。但張思浩窮,和她一樣攢不住錢。
她瞧不起丈夫,倒也不見得多瞧得起張思浩。坐臺的那幾年,她睡過的有錢男人多了去了。但相對的,他們也看不起她。
否則她也不會嫁給一個禿頂啤酒肚的出租車司機。
張思浩追她的時候,她猶豫過。但猶豫來猶豫去,覺得不如先睡幾回,反正吃虧的不是自己,将來遇到條件更好的男人,再把張思浩一腳踹掉就行。她對自己的認知向來清晰——不是什麽賢妻良母,貪戀小帥哥的身體,又舍不得自家老公給予的穩定生活,可以偷情,卻不能被發現。
張思浩愛玩,兩個月前第一次将她帶去科普游樂場“夜戰”。她大呼過瘾,提議在每一處游樂設施上“打卡”。
昨天,是他們第十一次“打卡”。
她的丈夫與人合開一輛出租車,常常開夜班,這給了她偷情的機會,與張思浩幾乎夜夜笙歌。
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昨晚會發生那樣的事。
這簡直太倒黴了。
事發至今,她始終陷在恐慌與迷茫之中。張思浩腹部那止不住的鮮血與臉上猙獰痛楚的神情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上,令她不停打着寒顫。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見死不救——她一遍一遍對自己說——我真的不能叫救護車,救護車一來,我們的事肯定會被發現,那我就完了!我還有孩子,有家庭,我不能讓任何人發現我和別的男人偷情!
警察亮出證件的一瞬,她驚慌得如同木偶,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找到。
西城分局刑偵支隊,審訊室。
許琳珊面對自己掉落在現場的頭發,以及足跡、血液鑒定報告,仍不肯承認自己昨夜與死者張思浩在一起。
“你們搞錯了。我和他只是同事,平時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我是有家庭的人,我的小孩才一歲,我怎麽可能大半夜和一個男人待在一塊兒?”
“游樂場東門外的公共攝像頭已經捕捉到了你們——昨晚9點03分,你和張思浩進入游樂場,舉止親密;11點12分,你獨自離開,神情慌張。”明恕悠悠地看着她,将正播放着監控視頻的筆記本電腦轉了個向,“加上我剛才出具的證據,許女士,你的口供沒有你想象的重要。”
許琳珊沒有任何反偵察意識,不知道攝像頭的存在,也不知道足跡與血液能夠鎖定一個人的身份,以為只要帶走了張思浩的手機,令張思浩無法呼救,并在被人目擊之前離開現場,就萬無一失。
她煩躁地摳着手指,一心只想掩蓋自己偷情的事。
明恕又道:“你的行為,促成了張思浩的死亡。”
許琳珊倏地睜大雙眼,“那是意外!我不知道鐵刺會插入他的身體!”
“所以你承認當時與張思浩同在飛車車廂內?”張海宇道。
許琳珊一個顫栗,“我……”
“你想看看張思浩的屍檢報告嗎?”明恕将一份文件夾推到許琳珊面前,十指交疊,“他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肋骨斷了兩根,內髒出血,但墜地時并沒有立即死亡。如果送醫及時,他能夠撿回一條命。”
許琳珊眼神游移,牙齒咬得“咯咯”響。
“而你身上,除了頭部,沒有別的傷處。”明恕往後一靠,“看上去,當事故發生時,張思浩保護過你?”
許琳珊眼中突然有了淚,只見她輕輕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會死……”
“是嗎?你真的不知道他會死?他向你求救過吧?請求你幫他撥打120。但你不僅沒有為他叫來救護車,還故意拿走了他的手機。”明恕眼神更冷,“許女士,再隐瞞下去,對你沒有好處。”
許琳珊雖然常年與不同的男人保持不清不楚的關系,早年在發廊坐臺時,甚至被掃過幾次黃,但從未進過審訊室,更未與重案刑警打過交道,此時被明恕幾句話一逼,就立馬亂了陣腳,抖抖索索将與張思浩偷情的事供了出來。
末了,她雙眼紅腫地望着明恕,“我……我會被判刑嗎?可是真的不是我殺了他,我沒有殺人,那只是意外……”
案情已經徹底清晰,明恕冷眼一掃,起身離開審訊室,關上門時卻看到一位禿了大半個腦袋的中年男人正滿面憂愁地等在走廊上。
中年男人正是許琳珊的丈夫,長相平凡,甚至有些醜陋,用一個流行詞形容的話,就是“油膩”。
明恕打量了他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男人一看就是個本本分分過日子的老實人,勤懇工作,用不多的工資給予妻兒盡可能好的生活。
人們總是嘲笑“油膩”,殊不知“油膩”其實也是一種幸福狀态。
許琳珊不安與此,背地裏與外表光鮮的小年輕偷情,輕而易舉将男人堪堪維持的幸福敲得粉碎。
這個女人,是典型的既蠢又毒,鄙陋無知。
審訊室裏傳來許琳珊的哭聲,男人的五官皺得更加難看,局促地問一名警察,“小珊怎麽了?你們不要打她啊……”
明恕一撇唇角,正打算離開,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師傅!”方遠航跑了過來,神情興奮,“又要出警了!亂石下面居然還埋有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