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獵魔(02)
陸雁舟側目,“你們已經見過了?”
“我這都一年沒回刑偵局了,打哪兒見那新領導?”明恕在副駕上動了動身子,将窗戶滑得更低,“知道名字而已。”
刑偵局的一把手,李單李局長即将退居二線,李局一手栽培的得力幹将梁棹本是最有望升上去的一位。然而三個月前,上頭直接從北方調來個身份神秘的蕭遇安,等同于外來領導空降刑偵局。蕭遇安名義上雖只是副局,受李局制約,但李局如今不怎麽管事,把“讓年輕人去操心”當作口頭禪。
蕭遇安34歲,當然就是李局口中的“年輕人”,上任不久就分管了重案組、刑偵一隊、法醫科、痕檢科、技偵組等幾個重點部門,将刑偵局的實權牢牢握在手中。
從北城分局回市局的路上,陸雁舟忙着跟明恕“科普”蕭遇安,一會兒說蕭遇安來歷不明,過去幹了什麽,一概查不到,一會兒說蕭遇安心思不在冬邺市,刑偵局只是蕭遇安往上走的一個墊腳石。後來越說越激動,居然下了個令人捧腹的結論——“兄弟,你得處處提防着,這新來的鐵定不是盞省油的燈。你的性格我清楚,你他媽最愛跳了,哪兒有不平,哪兒就有你。但你今兒聽我一句話,暫時別跟他跳,咱穩住,牢牢穩住,摸清楚再想對策。我擔心……”
明恕歪在副駕上,聽得心不在焉,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懶洋洋地問:“你擔心什麽?”
陸雁舟右手“啪”一下拍在大腿上,聲勢十足,一看就是特警的拍法,“我他媽怕他盤你!槍打出頭鳥,你們刑偵局就你最愛出頭,長得還帥——雖然和我相比是差了那麽點兒意思。你說說,蕭遇安如果要找人來盤,不盤你盤誰?”
明恕一邊眉梢挑得老高,眼珠在三秒內一動不動,然後像忽然轉醒一般,嗤笑道:“我真他媽操了。”
“是吧!”陸雁舟顯然會錯了意,“如果我們總隊莫名其妙空降一領導,還他媽把我頂頭上司給撬了,我他媽也想罵‘操了’!哎老明,梁棹這一倒,可就要苦了你喽!”
明恕哭笑不得,“別盤來盤去,跟掉進盤絲洞似的。也別叫我‘老明’,我今年芳齡二八。”
“上回我叫你‘小明’,你不也不樂意嗎?”陸雁舟視線一斜,“我很好奇。”
“嗯?”
“你的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吧?”
明恕微揚起下巴,給弄糊塗了,這天聊得好好的,怎麽就扯到語文上去了?
特警總隊少有的幾位女警去年将陸雁舟選為隊草,但不到一周這隊草桂冠就被收了回去。不為別的,單是因為陸雁舟雖然長得帥,但話不僅多,思維還跳躍,經常東說一嘴,西插一嘴。警花們後悔了,說陸雁舟這張嘴對不起他這張臉,叽叽喳喳的帥哥不配成為隊草。
明恕當時就覺得,巾帼們說得對,陸雁舟真是白長了這張憂郁王子般的臉。
“二八的意思是二乘以八,十六歲,未成年!”陸雁舟得意洋洋地顯擺語文老師教的語文,“不是二十八歲,你個傻小明!”
被逮了個語病,明恕低咳一聲,不在“二八”上拖泥帶水,反倒往陸雁舟肩上一拍,“我們刑偵局的新領導,你這特警總隊的打聽這麽清楚幹什麽?”
“我這不是幫你打聽嗎?”到達市局,陸雁舟将車泊好,“梁棹是重案組上一任組長,又是李局的臂膀。他升上去之後,也一直管着重案組,給重案組撈好處。所以刑偵局這些年最優最強資源一直向你們重案組傾斜,你們組所有人都是他的嫡系。他這次如果能接替李局,那往後什麽都好說。問題就出在一山不容二虎,他現在給這個新來的壓着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總聽說過吧?”
明恕饒有興致地彎了彎眼。
“刑偵局誰都知道梁棹和重案組的關系,這新來的蕭局要立威,要讓各方面勢力洗牌,說不定得動一動重案組。”陸雁舟側過臉,挑眉,“啧,跟你說正事兒,你這什麽表情?”
“第一。”明恕豎起食指,“重案組享有資源優勢并不是因為梁棹,而是重案組職能特殊,自打重案組從刑偵一隊獨立出來,就舉足輕重,和是誰的嫡系沒有任何關系。你如果一定要說嫡系,那重案組是歷任局長的嫡系。”
“第二。”明恕說着一勾唇,豎起的食指往前一伸,不輕不重地點了點陸雁舟心口,“新領導立威靠動重案組?除非上頭瞎了眼,派來個攪渾水的外行。”
陸雁舟若有所思,片刻後道:“你真不擔心?”
“李局年齡到了,不可能繼續主持刑偵局的工作。我還沒去特別行動隊之前,就看出他在嘗試逐步放權。梁棹是個優秀的刑警,資歷也夠,但視野不夠開闊,格局也不大,比起親自當一把手,更适合在一把手手底下工作——這些我都能看出來,李局難道看不出?”明恕推開車門,一條腿已經跨了出去,“領導不管換成誰,重案組仍然是重案組。”
陸雁舟默了一瞬,笑道:“看來你在特別行動隊這一年沒有白待。”
明恕回頭,“嗯?”
“成熟了。”陸雁舟說。
“我以前很幼稚?”
“也還行吧,比我幼稚一丁點兒。”
兩人待在車邊閑扯了兩句,陸雁舟忽然往明恕身後道:“梁隊。”
聞言,明恕往後一轉,見梁棹正朝自己這邊走來。
梁棹大塊頭,皮膚黝黑,國字臉,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老實、憨厚、不懂得逢迎。
“梁隊。”明恕也道。
梁棹一點頭,聲如洪鐘,“回來了?”
“嗯。”明恕視線往樓裏一瞟,注意到某個透着光的窗戶,“李局還在?”
“這不等你去報到嗎。”梁棹額頭上有一塊猙獰的傷疤,是十年前追捕毒販時留下的,本來可以做疤痕修複,他卻執意讓那“勳章”留在原處。
此時,他興致似乎不太高,說話時臉上帶着一分愠色,令傷疤看上去也更加可怖。
陸雁舟将之解讀為陷入人生低谷,精氣神都中了毒。
明恕卻不怎麽在意,寒暄幾句後便向樓裏走去。
李局的辦公室在六樓,往下一層就是重案組與刑偵一隊、二隊的辦公區域。明恕未在五樓停留,直接去了六樓,在李局門口略正衣冠,正要敲門,忽見門從裏面打開。
男人高大颀長的身形擋住了從辦公室裏射出的光。
明恕擡起眼,撞入男人靜海一般深邃的眼眸。
男人個子很高,接近一米九。和梁棹那種“雄壯如山”的高大不同,男人身姿挺拔利落,像一柄鋒利而沉重的長劍,帶着凜凜飒氣直戳在天與地之間。
而男人的眉眼卻不若身姿般氣勢恢宏,反倒顯得華美,有幾許柔情似水的意思,眼神溫和,帶着上位者的寬容與從容,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只一眼,就似鋒芒畢露的利劍被收入雕工精美的劍鞘。
無論誰來看,都會有短暫的失神。
“明恕來了。”李局的聲音從男人身後傳來,明恕這才回神,應道:“李局。”
男人半側過身,禮貌地讓出一條通路。
“來得正好。”李局走上前來,向男人一揚手,介紹道:“來認識一下。這位是蕭遇安,蕭局。”
明恕再次看向男人,伸出右手,“重案組,明恕。”
蕭遇安微笑握住,嗓音低沉磁性,與周身散發的氣場一樣溫潤而深藏不露,“久聞大名。”
“蕭局目前主要抓你們重案組的工作。”李局幹了半輩子刑警,心态平和,沉穩持重,不像梁棹那樣将情緒寫在臉上,說着轉向蕭遇安,又道:“明恕剛從公安部回來,如果有什麽不适應,還得勞你多費心。”
蕭遇安垂眸,語氣淡然,話中含笑,“應該的。”
明恕跟着李局進入辦公室,蕭遇安先行離開。李局親自沏了茶,問起這一年在特別行動隊的收獲。明恕收起散漫,詳細彙報,最終總結為四個字——受益匪淺。
李局笑了,“你小子就是搞刑偵的料,我沒看走眼。”
明恕向來受得住表揚與誇贊,即便在頂頭上司跟前,也不會假惺惺地客氣,“您眼光好。”
李局隔空沖他一點,寄予厚望的意思明顯。
跟領導報完到,假就算是銷了,明恕向樓下的重案組走去,途中經過蕭遇安的辦公室,不由得腳步一頓,視線一斜,但到底沒邁過去敲門。
來日方長,不急這一時半刻。
大晚上的,重案組人員不齊,一些在值班,一些在查閱過去的案卷。明恕人還未到,點的外賣先到,易飛拆開外賣袋一看,就嗓門一扯嚎了起來:“感天動地!老子終于可以撂擔子了!”
“誰準你撂擔子?”明恕大步走入,眼中有幾分玩笑似的漫不經心,又有一絲久別重逢的懷念。
重案組整個喧鬧起來,易飛丢下外賣,手臂一張,作勢要抱,“兄弟,你可算回來了!你要再在那邊待下去,我就要撐不住了!”
明恕将人摟住,力道十足地拍了兩下,“辛苦了辛苦了,看給苦得,都痩了。”
易飛是重案組的副組長,29歲,工作兢兢業業,不求功名,是真的熱愛刑警這一行,與明恕搭檔多年,配合非常默契。遇到要案時,常是明恕沖在前頭,想法天馬行空,他則穩在後方,甘當綠葉。這一年明恕暫時離開,他不得不以副組長的身份扛起正組長的責任,既要應付上面的領導,又要引導下面的隊員,壓力可想而知。
“師傅!”方遠航紅光滿面地跑來,端端正正地敬了個禮,意氣風發道:“我留下來了!我沒讓你失望!”
明恕彎起眼梢,“我的徒弟,留不下來也太丢人了。”
方遠航一張朝氣蓬勃的臉倏地更紅,抓了抓頭,連忙向易飛遞眼色。
易飛會意,“小方現在能夠獨當一面了。”
明恕視線在兩人之間一掃,了然,“不錯。”
方遠航是他去年調去特別行動隊之前帶的徒弟,彼時尚未從公安大學畢業,頭腦靈活,技藝精湛,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但精力過于旺盛,直視甚高,事事都想出頭。最初,方遠航跟的其實是易飛,可易飛愛自己悶頭幹,不擅帶新手,尤其是方遠航這樣的刺兒頭新手。他觀察幾日之後,直接将方遠航要了過來,親自“調教”。一番棒與棗,很快将上蹿下跳的方遠航給整服,從此心甘情願跟着他,發誓畢業後哪都不去,就算接到公安部的征召也不去,一定要留在重案組。他早就清楚方遠航的能力,卻不給明話,只丢下一句“那得看你的本事”。為了這句話,方遠航沒少下工夫。
冬邺市主城及轄內的鄉鎮近來并未發生大案,重案組已經清閑了一段時間,明恕這一回來,立馬成為焦點,話題度甚至蓋過了新來的副局長蕭遇安。不過外賣吃完,天又漸漸聊到了蕭遇安身上。
“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梁隊幫了我很多忙。”易飛重感情,年紀不大,思想卻有些老派,對新領導雖然沒有什麽不滿,但對梁棹卻分外惋惜,字字句句都有為梁棹打抱不平的意思,“蕭局是上面派來的人,要說手上沒兩下子,那不可能。但蕭局以前沒在咱們冬邺市待過,處在梁隊的位置上,不定比梁隊幹得好。”
“蕭局看着真不像一線刑警。”方遠航突然道,“像那種在大學裏開刑偵講座的教授,理論一大堆,實操一樣不會。”
“那我像一線刑警嗎?”明恕問。
方遠航一愣,“師傅,你也不怎麽像。你這臉這身材,和雁舟哥搞個組合準紅!”
明恕心想什麽組合,話唠與酷哥嗎?
衆人繼續叨,他不大想議論蕭遇安,看了眼時間,“我去痕檢那邊轉轉。”
晚上的時間一晃就過,刑偵局下面幾個科室個個都關注着蕭遇安,頗有微詞者有,憂心前途者亦有。明恕聽得最多的話就是——兄弟,你有新領導了,小心啊。
空降一位掌握實權的新領導,在哪個單位都是大事,尤其是在刑偵總隊、刑偵局這種地方。
過去重案組受梁棹領導,與案子有關的事,明恕向梁棹彙報得多,偶爾問問李局的意見。如今蕭遇安接管重案組,梁棹地位頓顯尴尬。基層刑警傳得沸沸揚揚,說是李局迫于壓力,不便出面撐梁棹。
其實哪有那麽複雜,梁棹雖是李局提拔上來的,但人各有才,梁棹難堪大任,李局精明而顧大局,可驅馳梁棹,卻不會将刑偵局交由梁棹管理。
冬邺市幾個分局刑偵支隊的正支副支都盯着刑偵局一把手的位置,彼此暗流湧動,互相博弈。李局走後,這位置不管交給誰坐,都可能打破過去的平衡,出現亂象。蕭遇安的出現,看似不合理,甚至不近人情,卻剛好守住了這份平衡。
別人看不透的東西,明恕看得透。
若要在刑偵局乃至整個冬邺警界挑出一個內外反差最大的人,則非他莫屬——外表花哨,心思卻細密深沉,看上去不像重案刑警,可“重案組組長”這一頭銜在他身上卻一挂就是三年。
陸雁舟、易飛等人操心的事在他這裏根本不叫個事兒,一來他确有鎮住重案組的自信,頂頭領導不管是梁棹還是蕭遇安都沒太大關系,二來便要往私人方向說了——
蕭遇安對別人來說是空降來的新領導,于他而言,卻是知根知底的竹馬。
他們在一起很多年了,聚少離多而已。
夜色濃重,身着純黑雨衣的人像一道殘影。
在他眼中,卻更像手握長刀的死神。
他的意識已經渙散,眼球不聽使喚地亂轉,頭腦像被丢進了沸騰的油鍋,已經無法給肢體發出任何指令。
他就這麽癱倒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如蝼蟻一般小幅度掙紮,看着殘影越來越近。
“你……你……”喉嚨發不出像樣的聲音,生理性眼淚淌了滿臉。
殘影蹲了下來,戴着乳膠手套的手緩緩将他被冷汗浸透的T恤撩起,露出他肥大的腹部。
他抖得更加厲害,恍惚間聽到一聲低沉的笑聲。
這笑聲,竟難以分辨是男是女。
他害怕得無以複加,聯想到不辨性別的惡魔。
惡魔們在吃人之前,就是這樣笑的!
“不要殺……我……不要!”他竭盡所能控制着舌頭,發出嘶啞黏稠的聲響,好似有一只無形的手,正扼壓着他的咽喉,“你是……誰?”
殘影仍舊笑着,笑聲像是從胸膛中撕扯而出,帶着血的腥味。
模糊的視線被T恤擋住,他驚愕地看着自己被撩起的T恤蒙住臉。
這一瞬間,他以為殘影要用T恤悶死自己。
雙腿之間忽然濕了,濁臭的尿液汩汩湧出,他視覺受限,只聽見殘影發出一連串“啧啧”聲。
“你真髒。”殘影說。
他不動了,拼命回憶在哪裏聽過這把聲音。
下一刻,他的皮帶被解開,長褲被慢悠悠地退下,接着是內褲……
他恐懼得心髒都在發抖,想要叫喊,卻只能發出嗚咽。
即便看不見,他也知道自己現在是何種醜态——褲子被退到膝蓋,T恤被蓋在臉上,最重要的部位全部暴露在殘影的視線中。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落入此般險境。
“咔嚓——”
熟悉的聲響令他渾身一緊。
“咔嚓——”
又是一聲!
短暫的呆滞後,他吭哧道:“你……你在……幹什麽?”
快門聲不斷響起,閃光燈的光芒透過T恤,刺激着他的視網膜。
殘影笑得肆意而狠辣,“你不是愛拍嗎?你不是愛看嗎?哈哈哈哈!”
他像擱淺的魚一般喘息,殘影冷森森的聲音傳入他的耳膜——
“我滿足你,我讓你心滿意足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