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斷親情
他上挑的眼角中落滿金色的陽光,整個人如同逆着光的小太陽,溫暖而不灼人,微笑着說話的模樣,在這樣的喧鬧的場合中,都有一種令人安定且随意的力量,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鼓動,令林靖易揚起了笑臉。
還不等她回答,一聲爽朗的大笑便憑空響起,道:“探花郎說的有理啊,人生四大喜事之事,你要是做不出令我等叫好的好詩,我們卻是不依的!”
聽到來人的聲音,在場的書生學士們紛紛讓開,以示對此人的尊重,可見其在文人中的地位,正是詩君周自橫。
她舒展雙眉,眼角暈染的胭脂色豔豔塞桃李,彎起的眼睛裏有星光閃爍,朗聲而笑的模樣,沖淡的眼中的清冷之氣,卻自有一股矜貴驕傲,道:“既然詩君探花有請,我卻是卻之不恭了。”
聽到新晉狀元,被詩君周自橫盛贊的林靖易要當街作詩,衆人轟然叫好,之後卻在她凝神思索的時候,不自覺地安靜下來。
林靖易記得,當時有一首詩,幾乎寫盡了一個文人登科後的極致的喜悅之情,她剽竊起來毫無壓力,既然穿越千年,來到這裏,為什麽要放棄那些令人拍案叫絕的詩句,即便冠上另外的名字,也好過在她的記憶中蒙塵。
她能夠擁有的太少,她需要以此來提高自己的名望地位,只有這樣,她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活得潇灑不易,有捷徑不走是白癡。
當下便吟道:“昔日龌龊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盛京花。”
周自橫立馬叫好,君陌玉聽了,也覺得,當真不愧是詩君倍加推崇的女子,狹長上挑的眼眸中劃過濃濃的興味,顯得邪氣又肆意,緩緩的鼓起掌來。
李骥非常讨厭君陌玉眼中閃過的興味,這讓他心生警惕,這個男人無論是長相還是行為,都是一副灑脫劍士的模樣,這種模樣對于情窦初開的少女有多大的吸引力,他不想知道,這并不妨礙他想要将這個人遠遠的從林靖易眼中丢出去的想法。
李骥趨馬上前,巧妙的将君陌玉的目光遮住,冰冷的眸中盛滿溫柔的碎光,毫不掩飾的贊嘆道:“給這首好詩命個題目吧。”
林靖易被那雙冷毅的眸子中瀉出的柔軟碎光瞧的心中一悸,不知怎麽的,就覺得耳尖有些熱,移開了目光,垂下的眼睛看不清神色,長長的睫毛卻在不安的顫動,好似一把小扇子,一下下撓在李骥的心上,讓他瞬間将所有的不滿擔憂忘了個幹淨。
耳尖的紅暈也只是一瞬就被她遮掩下去,清冷的聲音中聽不出半分端倪,道:“就叫《登科後》吧。”
周自橫念了念道:“登科後,不錯,應景,不錯,不錯啊!靖易你先去宮中喝那宴席,我在百味樓為你擺下一桌,聊表心意了。”
林靖易知道,周自橫把她當做摯友知己,當下感動道:“周兄擺宴,便是爬,靖易也定要爬過去!”
周自橫哈哈大笑,卻被一道尖利的聲音打斷:“林靖易,你這個不孝的忤逆之女,有何德何能居狀元一位!”
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中,這道尖利的聲音如同一根刺,将和諧的氛圍打破。
衆目之下,清瘦的中年人越衆而出,他颌下三縷長髯,眉目俊朗,身形消瘦修長,帶一股書卷氣息,只是他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眼中滿含恨意,生生破壞了那一身不錯的皮囊。
正是林燕青。
他看着林靖易身着大紅狀元正裝端坐在馬上,受衆人追捧推崇,受皇帝重視,受詩君稱贊,心中竟然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嫉妒之心。這些都是他極度渴望卻從未得到過的東西,他畢生的心願便是位極人臣,卻被這個逆子将一切生生打碎。
他怨毒的目光看着她,恨不得生啖其肉,一股怒火直從心裏竄出來,燒的他眼珠子都是紅的,罵道:“生身之父站着,你怎麽敢坐在馬上!當日你扶棺罵父,今日你成就功名卻依舊無半點長進,依舊不知孝義為何,林某生了你這樣的女兒,當真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列祖列宗!”
林靖易嘴角噙着冷笑,薄薄的唇牽出一個鋒利的弧度,那雙上挑的鳳眸威嚴盡顯,眼中滿是冰冷的嘲弄,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如同看一個自以為是的小醜,刻進骨子裏的驕傲,鄙夷的讓人無法忍受。
林燕青很容易被刺激到了,他那般渴望而不得的東西,被一個忤逆之女輕易的得到,不管他有沒有意識到,在她的面前,他是自卑的,所以他竭盡全力的去嘲諷她,打壓她,抹黑她,這樣好像就能夠掩蓋她比他強的事實。
實際上,他什麽都沒有改變,他這般完全失去風度,失去理智,不顧血緣牽絆當街指罵自己的女兒,真是沒有比這個更能說明他沒有修養這個事實了。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怒氣讓他的眼珠漲紅,姿态猙獰如惡鬼,罵道:“你那是什麽态度!我讓你下來你沒有聽見嗎?”
林靖易冷眼看他,如同一只被逼到絕路的瘋狗,焦躁的,虛張聲勢的露出稀疏晃動的獠牙,以為能夠震懾,卻不知道這樣只能讓人覺得可笑。
她擡着下巴,神情諷刺又高傲,好似天神憐憫高傲的俯視凡人,冷冷的道:“你今天站在這裏,不過是要壞我的名聲,可惜,我不在乎!我若是在乎,就不會扶棺罵你,我若是在乎,就不會孤注一擲金銮試名,我若是在乎,就不會任你出現在這裏對我肆意辱罵!”
上挑的鳳眸掃過衆人,眸深若海,傲氣自生:“所以,林燕青,當我不在期待你的愛護,當這些我都不在乎,你還能對我做什麽呢?你還能憑借着我父親的身份,刺痛我,打擊我,讓我失去什麽嗎?”
她的眼睛劃過一絲血絲,眼底泛起朦胧的霧氣,就如一朵搖曳的牡丹,半遮了面紗,朦胧中越發神秘誘人,訴說着缱绻的感情:“自從娘死,林家,你,林燕青,就在不能影響我任何!”
銳利兇狠的眸光狠狠的掃到林燕青的身上,那聲音中的決絕和高傲,讓林燕青傻傻的長大嘴巴,竟只能這樣站着,不知應該做何反應。
那一刻,他心裏忽然湧起了一種名為惶恐的情緒,他今天出現在這裏,并不是為了真的使林靖易徹底的厭棄他,站在他的對立面,他始終抱着一種奢望,奢望她能夠像以前在林府中那樣,無論多麽的桀骜不馴,總能對着他妥協,林府不能失去大唐第一位女狀元這樣的榮耀,他不甘心就這樣碌碌無為的一輩子。
但當他看到她寒徹入骨的眼神,那深深镌刻在眼底,從不曾消去的怨恨厭惡,他忽然明白,當初在林府,她從來都不是為他而妥協,是為了她的母親。
所以,當她知道賀蘭雅琴去世的消息,她才會那麽的瘋狂,甚至不惜背負罵名,不惜放棄一切,也要焚了林府。
他恍惚的記得,那天林靖易一身冰藍衣裙,在狂風中扯出決烈的弧度,那張揚的眉眼,赤紅如兇獸的眸子,便是毀天滅地也要拉整個林府下地獄的狠厲決絕,好似一只從地獄中爬出來的猙獰厲鬼,複仇的火焰是她點燃生命的火光。
長發淩空飛舞,她恨聲道:“這後院如此污穢,不如一把火燒了幹淨!”她招呼身邊黑甲軍士,聲音凄厲如裂帛。
從那時起,他便是怕了吧,因為林靖易的表現,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刻骨恨意,還有李骥那不帶感情的,随意的那句:“何必要髒了你的手,自我了斷吧。”
那般輕松寫意,比蝼蟻都要卑微。
那一刻起,他就開始害怕了吧,所以,他不願意去相信,林靖易是真的敢,真的想要毀了林府,怎麽可能呢,若是林府毀了,她林靖易難道就能讨得好嗎,就能真的逍遙自在嗎?
是的,她能。
林靖易高坐在馬上,一身大紅的狀元紅裝如此潇灑自得,她用事實狠狠的扇了他一個耳光,将他從幻想和僥幸中清醒過來,她是真的想要并且能将林府毀去,徹底的毀了。
林燕青相信,當日定是出了什麽別的情況,讓她不再想将林府一把火燒掉,但他相信,這一定不是她內心寬恕了他和戚姨娘的所作所為。
一瞬間想過了這麽多的事情,臉色越發的灰敗,他失魂落魄的站在街道中間,惶惶然的四處看,不知道希望看到什麽,卻在對上自己唯一嫡子的那雙冰冷疏離的眼睛的時候,如遭雷擊,胸口悶疼,喉中一甜,他嘔出一口血來,吐在青石板上,觸目驚心。
這一幕把在場的人都看傻了,将生身父親氣得吐血,不管這個人以前做了什麽事情,衆人都會覺得不忍,繼而覺得林靖易做的是不是過了些。
隐在暗處悄悄看着的戚姨娘本來看林燕青嘔血,心頭一緊,卻敏銳的感覺到衆人的心理變化,心中不憂反喜。
林燕青已然是靠不住了,林家根基薄,也沒有什麽能夠貪圖的,她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她的女兒,林靖婉,得到隴憑闌的青睐,雖然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府上了。
只是,那又如何!
不要說隴憑闌現在還沒有徹底斷絕關系的意思,即便是隴憑闌有,只要她死咬着他們兩人私定終身,難道偌大的興武侯府,還能拉下臉來跟他們糾纏嗎?
林靖婉只能是個妾,名聲自然就沒有那麽多的在意,如此能夠借着林靖易這股勢頭,成功進了興武侯府,那以後便多了變數和機遇。
林燕青這一口血吐的可真是時候!
林靖易在馬上看着林燕青狼狽的樣子,眼中掠過複雜的神色,她曾經對這個父親時抱着希望的,因為她曾經擁有過那樣誠摯且純粹的偉大感情,毫無保留的付出,無怨無悔的照料陪伴,哪怕明知一切成空的不顧一切,那是她以前除了消毒水的味道,生命中最溫暖的記憶。
可林燕青無數次用冷漠打碎了她的希望,甚至因為他的放縱,她失去了曾經得到的那份純粹的,真摯的,她願意用生命守護的母親。
她恨,恨到要用盡最殘酷的手段将他們,所有參與過的人折磨致死。
但此刻,他倒下了,在她的面前,她卻找不到了當初那份她覺得可以毀天滅地的恨意。當母親死亡,曾經的一切的規劃和努力的動力全都成了笑話和空想,她找到了另一個方向,讓她不那麽孤獨,讓她覺得,她可以做一些事情,能夠改變一些人,讓那些曾經讓她痛苦的事情,不再發生。
做一個好官,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改變和解決女子在這個社會所面臨的問題。
她沉沉的開口,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把他擡到回春醫館,治療的費用稍後到賀蘭府,我會給你們。”
林靖易神色淡淡的,卻有種超然的睿智,不是不恨,只是,除了恨,還有責任,為官的責任,一個官員對民衆的責任。
李骥是懂她的,他知道這個女人有多麽的堅硬執拗,張揚瘋狂,所以更加明白,她在面對着自己恨之入骨的那個人,還能這樣從容的說出施救的話,有多麽的困難。
他既是憐惜,又是贊賞敬佩的看着林靖易,或許,在歷史上,這個女子真的會留下屬于她的那濃墨重彩的那一筆,她是真的努力的約束和改變着自己,她的魄力和睿智,能夠讓人期待,她帶來的新鮮空氣。
君陌玉眼中的幽光更甚,上挑的眼角帶出一抹水色,陽光下如同綻放的桃花,令人目眩神迷。
皇帝李珏是一個十分随心所欲的人,在不觸及什麽大的敏感事件的時候,他随和又威嚴,不古板,不虛僞,是個難得的好領導,林靖易本來晃悠在半空的心稍安。
最為風光的打馬走街結束,林靖易等人就上前聽封,對于其他士子來說,這是另一個鯉魚躍龍門的機會,分在什麽地方,做什麽工作,有怎樣的前景,不知道多少人為此操碎了心,走門路,送銀錢,手段百出。
林靖易倒是沒有覺得怎樣,大唐雖然風氣開放,卻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女狀元,怎麽安排,那就全憑皇上的心意。
李骥遙遙的看着她,四目相對時,他黝黑深邃的雙眼滿是安撫和肯定,冰冷的俊顏是打碎堅冰一樣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