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戈壁的夜晚,廣闊靜谧,藍黑天幕上,一彎下弦月與兩顆星子組成一張微笑的面龐。
矗立于月下的明輝城比汴梁冷上許多,寧王攏緊了玄色鶴氅,倚着垛頭仰頭望着天幕,唇角也跟着牽動一下。
十年前一段日子,他也是如此,每晚都要在這裏呆上一陣,那時他很小,還未開始長個兒,相臨堞垛的空隙恰好可以讓一個孩子頭靠着一側屈腿坐在中間,從十多丈高的鐵壁城牆上看下去,團團夜霧飄渺不定,仿佛從雲端俯視大地一般。
他就那樣自己坐在這裏和誰都不講話,因身份高貴,除了賀将軍,侍衛也不敢多說一句,只能立在四周靜靜的守護他。
才十歲大的孩子對月默默想念着從小伴随他的乳母,陪他玩耍的小福子,和他同歲的巴兒狗。還有他最在乎又最不願想起的父皇。鬥轉星移,歲月如梭,他一天天長高,一天天變得魁梧,在賀将軍的教導下,他學識過人,體格強大,可以拉開玄鐵神弓,帶着兵馬連勝突厥可汗,殺戮、血腥于他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朝廷的嘉獎旨意一張接着一張,曾經只盼望早日回京的孩子成為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他要獲得更多的關注,更高的聲望,乃至更高的位置,戰場上非生即死的耳濡目染讓他明白結果的關鍵,手段優劣從來不是他考慮的問題。
雖然心中依舊有着疑問,為何父皇要遠遠的遣他來到這裏,父皇深愛他早亡的母後,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少年時他曾問過一直輔佐他的賀将軍,他說,皇帝定是将他視為最重要的皇子,才派他出來砺煉。今日他取得的赫赫戰功,證明皇帝當時的選擇多麽英明,未來他才是皇位最有力的競争者,而絕非另幾個嬌生慣養的皇子。賀将軍的話他只能認同一部分,但像個執拗的孩子,他依然對這個答案不滿意。
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他不想再糾結了上一輩人對兒子們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有了新的惦念,感謝蒼天。
王妃的侍衛用利劍穿透娜嫒的後背時,他只來得及接住她的身體,接着他作出令人震驚的舉動,撥出腰間佩劍毫不猶豫的抛向了那個侍衛,力道快且準,那人當場被釘在了地上。
周遭的一切,王妃,路人,仆從,都在淡去。他唯有抱着她,而她看着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了,如畫的臉龐血色漸褪。那一刻,無名恐懼如女人身上傷口汩汩流出的血液,一點點彌漫了他滿個視野。多年前征戰時,他率軍曾被困于一處險峻貧脊的關隘半月,因食物與水的缺乏,連戰馬都快殺光了,那瀕臨死亡的絕望感如今瞬間重現,他努力平抑着呼吸,否認着,詛咒着,令自己鎮定下來。
他發現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
對于當天的目擊者來講,他當天的失态在手段高超的王妃運作下并沒有引起多大風波,何況未待流言傳開,寧王便又重新披上戰甲奔向邊境,新一代突厥可汗帶軍卷土重來,可見沒了鎮南大将軍的震懾,大燕邊關真是永無寧日。
只是當時人們還未意識到寧王這次征戰将成為一次絕別。
閉上眼,他向寒夜中長長吐出口白氣,“嫒兒,等我。”下一刻,他離開垛堞,扶劍快步下了城關樓,父皇召他回京述職的聖旨想來已在路上了,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娜嫒在瓷碟中調着朱砂色,正為惠娘畫像潤色,腦中卻回味着惠娘方才的一席話,惠娘擺姿勢擺得無聊,便和她說起了過去,“都過去好多年了,小姐還未出生時,我曾陪夫人入宮,參加靜宜太妃的生辰宴,”靜宜太妃是敬國公的親姑姑,郭太後病故後,先皇留下的妃嫔中位份最高之人。她的生辰,作為侄媳婦自然要參加。
“巧得很,正迎頭遇到皇上的儀仗,皇上走在前頭,不過三十左右模樣,一身寶藍團花常袍,手中握着一柄折扇,龍章鳳姿,別提多帥了。”惠娘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眼中帶着甜蜜,當時的她正當年輕,對俊美的皇帝任哪個女人沒有些肖想。
“皇上似乎有些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我們。夫人和我自然要叩拜,可未等我們伏下身去,皇上似乎呆住了一樣。你猜陛下說了句什麽?”惠娘故弄玄虛的停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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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嫒的确好奇,以前沒聽過惠娘提過這事。
惠娘得意的正了正身子,“皇後!皇上沖夫人叫皇後!哎呀,我和夫人當場就愣住了,這話可怎麽接呀。”
“不過皇上立刻反應過來,溫聲道了歉,說認錯了人。啧啧,這可是皇上呀,多有君子風度。”
“皇上身邊的景榮內官也笑着打圓場,說夫人那天穿的禮衣的确和皇後有些相似。”
“那後來呢。”
“之後就沒什麽了,宮宴就開始了。我們心裏頭也明白,帝後感情深重,偏偏皇後命薄,當時過世已一年了,想來心中思念,才識認錯了人。哎,真是個重情義的男人吶。”惠娘感慨着。
娜嫒在紙上描勒結束,惠娘放下纨扇松了松發酸的胳膊,“我去給小姐取山楂糕來。小姐歇歇吧。”
娜嫒應了聲,心思卻翻了個個,她過去自然也見過幾次皇帝,正當盛年的皇帝的确儒雅,可目中的精光卻是不容人忽視,失神認錯皇後?真的只是衣裝相似嗎。突然心中一動,娜嫒想起父親書房內的那幅母親畫像。
國公府的靜閣是敬國公的書房,外頭園子中種着各種花樹,夏季一到滿園缤紛映得白牆灰檐別有一番景致,據惠娘說,母親還健在時,經常陪着父親在此作畫吟詩,恩愛非常。趁着父親不在,娜嫒帶着青兒來到了這裏,小厮們極少見到漂亮的大小姐出現在這兒,都很興奮。
“小姐作畫缺了幾塊彩墨,到這裏尋一些回去。”青兒對照料書房的幾個小厮說。
幾個小厮心裏嘀咕着,大小姐缺什麽直接讓人過來取就得了,國公爺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府裏什麽都是她的,怎麽親自過來。還戴着面帷,全汴梁城都知道第一美人國公府小姐鼻頭長痘了,大燕民風并不保守,又在自已家裏,戴這個幹什麽,害得他們連一眼都看不着,怎麽跟打聽的人炫耀呢,不過也有說頭,不露臉說明痘還沒下去吶。
讓青兒在門口守着,娜嫒摘下帷帽,粗略打量了書房的外廳,最醒目的便是牆上懸着一名為碧龍的寶劍了,它乃大燕開國皇帝賜予第一代敬國公的,劍柄劍鞘上鑲嵌着多塊碩大的祖母綠寶石,繞着金絲,精美異常,幾乎令人忘了它本是件兇器。
十多年前,父親陸雄正是帶着它伴随在親征的皇帝身邊,屢立戰功也殺人如麻,不過倒是再振了敬國公府的聲威。父親兒時便是皇帝的伴讀,兩人感情親厚,當初皇帝是怎麽忍下心,頒下誅殺父親的谕命呢。
娜嫒感慨着進了內室,這裏一直懸着母親的畫像,長年還燃着香燭。
她還未記事時,母親便不在了,所以她對母親的印象都來自惠娘。畫像依舊在,娜嫒一直有惠娘悉心照顧,并不缺乏母愛關懷,所以對這個只在畫上見過的母親真實的感情最多只是遺憾不得相見。
今天不知為何,面對着畫像,竟心生感傷,仔細的打量畫上的人,與她非常肖似,面目清麗,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襦裙,頭簪鳳釵,手執纨扇倚在貴妃長榻上淺笑妍妍,氣質溫婉,不似她總帶着股盛氣淩人。嗯,父親的畫功倒是不錯,娜嫒也擅畫,多少也是得了父親的遺傳,不過父親筆觸飽含感情,深愛母親這一點倒是毋庸置疑。
突然,娜嫒眼前一亮,盯住紙下的落款,除了父親的印章,還有幾處細小的字跡:丙戌年于梧桐苑。這些字她自然以前就見過,可她只顧看着畫中人,從未關注過它。
娜嫒蹙起眉,不對。
惠娘是母親的陪嫁丫環,她說過父親派人過來下聘,要娶她的母親葉青泠作正室,她那作着八品薄記小官的外祖父喜得大病了一場,女兒雖以美貌聞名,可以這樣的平常的出身,居然能嫁入國公府,簡直是祖墳冒青煙了。兩家于戊子年秋天正式接親,按理說,丙戌年距母父親成婚有二年,惠娘講過,母親雖美名在外,外公卻對她管教極嚴,從小就養在家中,母親在出嫁前并未見過國公爺。不光國公府沒有梧桐苑這個園子,她也回過遠在益州的外公家,哪有什麽梧桐苑,那裏根本不産梧桐。梧桐苑,看着這幾個字怎麽覺得熟悉。
娜嫒心中一陣迷茫,她仔細的打量畫像。突然感覺畫中人美麗的嘴角詭異一彎,娜嫒驚的退了一步,再一看,許是她眼花了,一切如常。
帶着不安,娜嫒拿了幾塊需要的墨塊便和青兒出了靜閣,剛回到霞瑞軒,就見惠娘的迎上來,臉上帶着一絲憂色,“宮中內侍官送來了請柬,中秋宮宴,為返京的寧王洗塵。”
青兒一聽,哎喲一聲,“小姐臉上的痘還沒消呢,怎麽見人吶?”
娜嫒沒有理她,她并不擔心這個,痘兒在中秋之前肯定會消,她擔心的是,該來的都會來,她要小心應對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