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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回合裏,都沒有取得絕對的制勝優勢

時恭候大駕,你走吧!”

鐵肩道人再次開口,卻由不住發出了一聲咳嗽,趕忙又閉住了嘴,但見他臉色極為猙獰,抱了抱拳,随即掉頭而去。

白衣人冷笑一聲,倏地掉過身來,目光逼視向正中桌上的那個小老頭。

原來剛才所表演的那一手猴子把戲,雖然表演逼真,卻瞞不過在場這些老江湖的眸子,一眼就看出了他是何居心。

在白衣人淩厲的目光逼視之下,小老頭站起來抖了一下袖于,嘻嘻一笑,向着白衣人抱拳道:“對不起,大人不見小人怪,以尊駕的身分,當然不會與一個畜生一般見識吧,鵝這個主人就代它賠個不是吧!”

白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道:“我當然不會跟畜生一般見識,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起來你這個兒子還要多多管教才是!”

小老頭聆聽之下,不禁頓時一呆,白衣人唇邊牽出了一絲微笑,随即轉身回到位子上坐下來。

在場各人這時才聽出來,敢情白衣人這幾句話說得好損,輕輕一言,把對方小老頭也比成了畜生,妙在這個小老頭剛才對兩只猴子口口聲聲稱作兒子,自己豈不也變成了畜生,白衣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語雙關,卻使得對方小老頭一時無言以對。

食堂裏爆出了一陣笑聲,這番情景頗使得小老頭有些下不了臺。但他畢竟是老江湖了,自有一套“唾面自幹”的解嘲本領,哈哈怪笑了兩聲,就着位子自己坐了下來。

“聽見沒有?”伸出一只手拍着猴子腦袋:“人家把咱們爺兒們都給罵了,罵鵝這個當爹的沒有把你們給管好,你們真要争氣,現點本事給人家瞧瞧,要不然人家可真把你們給看扁了。”

兩只猴子倒真是善解人意,聆聽之下,俱都咭叭亂叫了起來。

白衣人自從歸座之後,再也不多向對方小老頭座上看上一眼。

是時他那個跟班兒為他斟上了一杯美酒,夫婦二人雙雙舉杯互敬,一副悠閑雅致,那情景哪裏像是處身雜亂的酒肆,倒像是騷人雅客的聚會,面對名山勝景模樣。

掌櫃的目睹白衣人如此身手,自是格外巴結,一盤盤佳肴接着送了上來,白衣人再也不向其他座上多看一眼,一杯杯美酒相繼人腹,他的豪興更加大發了。與他對面坐的那個婦人亦是好酒量,眼見她纖纖細手端持着琥珀玉杯,不時地與白衣人碰杯互飲,三分酒意染紅了她的一抹香腮,看上去更加嬌豔動人。白衣人夫婦真是好耐性,一席飯足足吃了個把時辰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酒店裏的客人沒有這麽好的興致,相繼地一個個起座離開,有些客人雖然還想進來,侯掌櫃的卻一一尊從白衣人的囑咐,都擋了駕了。

這麽一來,酒店裏的客人是只出不進,一個多時辰之後,可都走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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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食堂裏,卻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幾個客人。

海無顏伏在桌子上睡覺,他已經睡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看樣子還要繼續再睡下去。

與他距離很近的另外一個座頭上,那個先時牽驢而來的青衣書生,倒還看不出要走的意思,雖然酒飯已飽,他卻另外又要了一杯菊花香茗,一個人慢慢地飲着,還不時地用長長的手指甲,在桌面上劃着。他雙眉深深蹙着,像是有一肚子想不完的心事。

再就是玩猴把戲的那個小老頭兒了,他酒足飯飽之後,獨自個又逗了半天的猴子,這會子像是精力不繼,背倚着椅子,一顆頭卻是向前垂着,發出了沉重的鼾聲。兩只猴兒也安靜了下來,偎在一塊兒,彼此在為對方身上找跳蚤。

原本極其熱鬧的場面,一下子變得出奇的安靜。

漸漸地,這裏籠罩起一片沉沉的暮色了。

客人不走,店主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繼續侍候着。侯掌櫃的帶着兩個小夥計,登着椅子,把一盞盞的氣死風燈挂在檐子下。一陣晚風,把院子裏的枯黃樹葉吹進來,在門前面滴滴溜溜地直打着轉兒,這調調兒實在是蕭索得厲害。

漸漸地,夜更深了。

食堂裏愈加地顯得蕭條。

玩猴的那個小老頭照舊地打着他的鼾聲,兩只猴兒彼此互抱成一團,像是也睡着了。

青衣書生兩只手伏在前案上,似睡不睡地眯着眼,白衣夫婦小聲地在交談着什麽,那個随身的小跟班兒,兩只手抱着肩頭,偎在一邊位子上睡着了。

忽然,白衣人輕咳了聲道:“喂!夥計,再來半斤好酒,切上一盤好菜來。”

侯掌櫃的應了一聲,披着棉襖,睜着惺松的一雙睡眼,把事先燙熱的酒用錫壺盛好,小心翼翼地送了過來:“相公爺,您的酒來了。”

白衣人點點頭,丢下了一塊銀子。侯掌櫃的接過來,立刻精神一震,他哈下腰來賠笑道:“夜深了,相公爺和夫人可要安歇了,小號雖然不是客棧,後面倒也有兩間幹淨的房子,要是……”

白衣人不等他說完,随即搖搖頭,道:“用不着,我們要是想睡覺,也不會來你這個店了。”

侯掌櫃的連連賠笑稱是,卻忍不住壓低嗓子道:“那……天晚了,小號打算關上門板,相公你的意思……”

“不行!”白衣人搖搖頭道:“你不能關門,依我的意思,你這門口還不夠亮,最好再加上兩盞燈。”

“這,”侯掌櫃的賠着笑臉道:“都半夜了,還有客人上門麽,再說相公剛才不是命令小店不許再接待客人了麽?”

白衣人一笑道:“當然不許接待外客,不過,這個客人不同,你不必多問,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

侯掌櫃的不敢頂撞,應了一聲,趕忙招呼着一個夥計,親自拿了燈籠登梯子爬高,把點亮了的兩盞氣死風燈挂了上去。

就在這時,一個髒漢,牽着一條大水牛,來到了門前。這個漢子披蓑戴笠,赤着兩只泥巴腳,手裏拿着一個葫蘆,傻不隆咚地就往裏面走。

侯掌櫃的忙喚道:“喂!喂……你這個家夥,我們已打烊休息了!”

傻漢子一愣,咧嘴一笑道:“那不是侯……老板嗎?”

侯掌櫃的定眼一看,笑道:“原來是你,大柱子呀,怎麽這麽晚了,還幹活兒啊?”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閑着也是閑着,這麽大的地,就我一個人,不耕,趕明兒個,他們又說我懶了!”

侯掌櫃的打量着他傻呼呼的樣子,一笑道:“真有你的,怎麽,來打酒來了?”

大柱子一面晃悠悠地進了酒店,一面把個剝蝕了皮的酒葫蘆放在櫃臺上,兩只眼睛骨碌碌在現場打着轉,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都半夜了,你這店裏,還有這麽多客人?”

侯掌櫃的“噓”了一聲道:“你少說話,這不關你的事,打了酒就回去吧!”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我肚子餓得慌,還想買幾個燒餅。”

侯掌櫃的斥道:“這都什麽時候了,哪裏還有燒餅賣,好吧,我包幾個饅頭給你回去吃吧。”

大柱子嗤嗤笑道:“那敢情好!”一摸身上,皺眉道:“糟了,我身上沒帶錢。”

侯掌櫃的只想早一點打發他走,一面把包好的饅頭和酒推給他道:“走走走……以後一起再算吧。”

大柱子拿起來,剛要出門。

“站着!”

話聲出自白衣人座上:“你是幹什麽的?”

大柱子一愕,東瞧西看了一陣子,竟不知是誰在跟他說話,侯掌櫃的斥道:“傻小子,這位相公在跟你說話呢!”随即趕上一步,向着白衣相公哈腰賠笑道:“相公爺,這個人是我們鎮上江大戶的長工,叫大柱子,是個渾小子,您就高擡貴手,讓他走吧!”

白衣人斜過眸子來,上下看了大柱子幾眼,沒有再吭聲,緩緩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侯掌櫃的趕忙丢給大柱子一個眼色,比個手式要他快走,大柱子這才拿起酒和饅頭傻呼呼地走出去,拉着他的牛走了。

十七

油燈下,黑袍老人侵慢地拿起葫蘆來喝了一口:“嗯,好酒!”

坐在他對面的大柱子推過饅頭來道:“還有這個,你吃吧!”

“用不着。”黑袍老人擡起眸子來看着他:“只要有酒就夠了,好酒!”

老人看上去總有八十好幾了,一蓬銀髯飄灑在胸前,深凹的一雙眼睛,每一轉動即顯現着那種異樣的光采,消瘦的臉頰襯出了過高的雙顴,在昏晴的燈光下高低分明,給人以深邃智慧的感覺。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像眼前老人的這般年歲,自然地會給人一種衰弱的感覺。這個老人看上去就十分纖弱。坐在椅子上,一雙腳高高跷在對面的木板床上,他的一雙瘦手交叉地按在前胸上,随着呼吸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病得不輕。

老人胡子很長,卻挽有幾個胡結,他的衣着很考究,就只是身上那襲黑絲的長衫就價錢不菲,随身所帶還有長長的一個布包,瘦瘦長長的裏面不知包着什麽物件,自從老人來到這裏以後,那個細長的包袱片刻也不曾離開他的身子。

他是騎馬來的。那匹看起來幾乎和他一樣瘦的黑馬就拴在旁邊牛槽裏,老人與大柱子他們以前壓根兒并不認識,然而他們現在卻湊在了一塊。

事實上,這只不過偶然的結合,大柱子這個主人偶然地接待了這個前所未見的客人。

“你看見了什麽?”黑袍老人臉上帶着微微的笑:“我是說除了那姓侯的掌櫃的以外,白桑軒還有些什麽客人?”

“有,”大柱子咧着大嘴笑道:“你老人家猜得還真不錯,白桑軒今天晚上還真開着夜市呢,裏面還有好幾個客人沒走呢!”

黑袍老人的神色顯得比較沉着,臉上依然挂着微笑。

“說說看!”他喃喃地道:“把你看見的那幾個客人一個也不容漏掉地告訴我,多大年歲,什麽長相,穿着什麽樣的衣服。”

大柱子咽了一大口唾沫,翻着眼珠道:“好,我照着你關照我的話,已經記清楚了!”

“等一等。”大柱子扳着手指頭思索着道:“第一眼,我看見一個小老頭,帶着兩只猴子,在中間桌子上坐着。”

黑袍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他穿着什麽衣服,有多大歲數?”

“這……”大柱子點點頭:“我記得,這個人身上穿着一件老羊皮背心,個子很小。”

黑袍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鐵馬鋼猴,任三陽,他居然還不死心!”

大柱子道:“你說什麽?”

黑袍老人搖搖頭道:“沒什麽,你再說下去,另外還有些什麽人?”

大柱子道:“啊!我看見一個穿着漂亮藍緞子長衫的人在睡覺。”

老人皺了一下眉毛道:“他是什麽長相?”

大柱子搖頭道:“這,看不見。”

黑袍老人道:“好,再說別的。”

大柱子仰起臉來想了想:“啊,另外還有一個,一身青布衣裳,像是個念書的人。”

“多大年歲?”

“好像三十來歲,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岳陽劍客,顧錫恭!”

大柱子怔了一下。

黑袍老人看着他道:“還有呢?”

大柱子道:“還有,還有一雙白衣男女,看起來像是夫婦,像是有錢的人。”

黑袍老人皺了一下眉,說:“白衣夫婦?”

“不錯,”大柱子直着眼睛道:“好漂亮的白衣服,上面還繡着花,在那裏有吃有喝,樣子怪神氣的,我去買酒要走的時候他叫住了我,問東問西,要不是侯老板為我說情,說我是這裏的長工,還不知道他要怎麽樣對我呢!”

黑袍老人冷冷一笑道:“他們果然來啦!”

“誰來啦?”大柱子睜大了眼睛:“你認識他們?”

老人長長噓了一口氣,搖搖頭道:“你不知道,很好,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些。”一面說,他從身上錢袋裏摸出了一塊銀子,放在桌子上道:“這塊銀子你留着慢慢用,夠你一年花的了!”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呵呵,老大爺你這個人真好,問幾句話就給我這麽多錢。”說着把桌子上銀子拿過來,又從床墊下面摸出了另一塊銀子,愛不釋手地看個不休。

“老大爺你信不信,我活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過像這麽整塊的銀子,真好看,我今天晚上要抱着它在被窩裏睡覺。”

黑袍老人眼角上帶出了笑紋道:“銀子雖好,總歸是被人用的,你難道要留着一輩子不成?”

大柱子咧着大嘴道:“不,我還有個娘,她呀,比我還窮,就在前莊上跟劉大戶家裏當傭人,我娘做得一手好針線活計,就在劉家縫縫補補,可憐她自己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這個銀子我送給她,也叫我娘能買幾件好衣服穿穿,”

黑袍老人眸子裏起了一陣憐惜,輕輕一嘆,拍着大柱子道:“好孩子,倒看不出你傻呼呼的樣子,還有這番孝心,真是難得,不過,我勸你還是叫你娘不要買太華麗的衣服,只要穿得暖就夠了,存下錢只買些她老人家愛吃的東西就夠了,沒事的時候,你們母子關着門作點魚肉吃吃,不是很好嗎!”

大柱子哈哈笑道:“好,這個主意好。”

不經意“嗤”的一聲,口水直由他嘴角淌了下來,他趕忙舉起袖子擦了一下,傻笑着看向老人道:“老大爺你別笑我,我已經兩年沒吃過肉了。”

黑袍老人點點頭道:“所以我才要你們母子關着門買肉吃呀!”

大柱子又笑了,忽然皺着眉道:“為什麽要關着門吃肉呢?我們有錢了,可以穿漂亮衣服大搖大擺地到飯店,嘿,對了,就到‘白桑軒’那樣的館子裏去吃飯,嘿嘿,叫一大桌子菜,有魚有肉,那樣該多好!”

黑袍老人嘆一聲道:“傻小子,那樣你們母子就完了,你知道吧,你們是寄人籬下的窮人,這年頭窮人翻身是不容易的,那時候人家會盤問你,問你的錢是哪裏來的?”

大柱子翻着眼道:“咦,是老大爺你送我們的呀!”

老人搖搖頭笑道:“人家不會相信的,第一,天下像我這樣的好人畢竟不多;第二,我早已經走了,你又到哪裏找我出來證明?”

大柱子傻了。

黑袍老人道:“你想是不是?只怕那麽一來,你和你娘肉沒吃成,銀子被人沒收了,弄不好還被官府誣成強盜,吃上官司,那豈不是太冤枉了?”

大柱子張着大嘴,想了一下,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唉,這樣一來,我娘是一輩子不能穿好衣服的了,可憐她老人家還要想着有一天要穿皮襖呢。

“買一件人家穿過的舊皮襖吧!”

大柱子低下頭,似乎失望得很,他終于接受了這個現實,點點頭嘆氣道:“看起來,窮人想翻身是多麽不容易啊!”

黑袍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點點頭道:“确是這樣,這也是為什麽有些俠義道中的人,要挺身而出的道理,你大概沒讀過書,不知道‘苛政猛于虎’這句話的道理,當今皇帝,是個少見的昏君,再加上他手下的太監宦官專政,助纣為虐,窮人在這個天底下想要讨生活,是越加困難了!”

大柱子歪着腦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老……大……你怎麽……唉!”

“沒有關系,你想要說什麽,盡管說吧。”

大柱子呵呵一笑道:“那我就說了,我是說老大爺你哪來這麽多銀子?莫非你也是當官的吧,啊,對了,大概你是朝廷裏告老還鄉的大官吧!”

黑衣老人冷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看我像是當官的麽?”說着微笑了一下,繼續道:“事實上正好與你說的相反,我不但不是當官的,卻是專找當官麻煩的人。”

大柱子眨着眼睛道:“這麽說……你老是……”

“你就別管我是幹什麽的了,”黑袍老人緩緩站起來,走向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嘆息了一聲道:“我走了,往前的路只怕很難走下去了!”

大柱子跟過去問:“你說什麽?”

黑袍老人道:“我說我老了,這一趟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裏……我來這裏是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這一次只怕我是力不從心了!”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是幹什麽事呢?我可不可以代你做?”

“你……”老人搖搖頭,卻又微微一笑道:“也許你能幫我一個忙。”

大柱子咧着嘴笑道:“好,你老吩咐吧,幹什麽活兒我都行,我的力量很大!”

黑袍老人搖搖頭道:“我要你幹的事一點也不費力,可是要費你很多時間,不知你有沒有時間,很可能要費掉你整天的時間。”

大柱子說道:“行,沒關系,反正地也翻好了,我現在沒有什麽事,你老就說吧!”

黑袍老人隔着窗戶向外面天空看了一眼,道:“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告訴你,你去睡吧!”

大柱子一聽說睦,頓時伸臂打了個呵欠,含糊地道:“我……我是真的困了,老大爺你也睡在這裏,我那個破床就讓……給你吧!”說着往大板凳上一躺,翻過身子,縮起了兩條腿,只聽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頓時就進入夢鄉,柴屋裏立刻響起了如雷鼾聲。

黑袍老人輕嘆一聲,道:“可憐的孩子!”他悄悄走到了大柱子面前,彎下身把他抱了起來。

別瞧老人骨瘦如柴,卻似有驚人的力氣,大柱子牛也似強的身體,居然被他毫不費力地就給擡了起來,他把他輕輕地放在了床上,可憐大柱子連一床棉被都沒有,只是裏三層外三層的破布棉花綴成的一塊東西。老人輕輕嘆了一聲,把這塊東西擱置一邊,卻把自己方從大漠歸來,攜在身邊的一襲狐裘拿過來,與他蓋上。

時令是深秋已近初冬之夜,确也夠冷了,大柱子擁着夢裏也不曾見過的這襲狐裘,頓時呼呼大睡了起來。

黑袍老人像是心緒很不安寧。在窗前作了一番吐納,這個動作,只由外表上看起來,是極為簡單的,無非是把鼻子裏吸進來的空氣從嘴裏吐出去而已,然而事實上吸到肚子裏的那一段過程卻并不簡單,一盞茶之後,老人身上已很暖了。

他轉過身來把破碗裏的油燈撚紙撥下來一些,只剩下豆大的一點燈光,打開柴扉,步出房外。

四周是荒蕪了的田畦,卻讓一片醒目的白霜給掩滿了,應該很冷了,但老人身子卻是暖烘烘的。他站在門前,遠遠地眺望着。

忽然屋頂上起了一些震動,不容他回過身子,即見一片黑影烏雲也似地由他頭上掠過,像是一只碩大無朋的巨鳥,飄落出數丈以外。

黑袍老人先是吃了一驚,立刻冷哼了一聲,身子向前微微一折,“嗖!”一聲,箭矢也似地直循着前面人影背後縱了過去。

兩個人的身子都夠快的。

前面那條影子,當然不是一只鳥,當他身子在布滿了濃霜的地面上甫一落下時,立刻襯出了矯健高大的人影,這時黑袍老人的身形,已如同箭矢也似地,直向他身前疾撲過來。前面那人似乎并非真的急于脫身,否則他應該有相當從容的時間可以逃走的,然而現在他卻寧可回過身來與黑袍老人對上一掌。

一個是疾撲,一個是猛回,四只手掌就在這般情況下倏地迎在了一塊。

黑袍老人雖是十分留意對方那張臉,卻仍然未能看得很清楚,只仿佛看見對方那張臉很是蒼白,眉目五官堪稱俊秀,畢竟只是一瞬間事,哪能看得仔細。

令老人吃驚的是,對方那雙迎接自己的手掌,敢情竟然這般紮實有力。

黑袍老人一生會敵無數,能享有今日武林中至高令譽,當非偶然,初初一見,敵友未分之下,他當然不能出手太重,惟恐一上便會害了對方,就這樣,他也施出了七成的力道。

以他功力,七成勁道已相當夠瞧的了,足足可以将一棵合抱粗細的巨木從中摧折為二。

可是,如果用來對付對方這個人,卻顯然“過輕”了。

四只手掌甫一接觸的當兒,黑袍老人只覺得兩處血脈上一陣發熱,很明顯的是對方所加諸的力道已經超過了自己力道的原因。

這一驚,使得黑袍老人陡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猶是心存厚道,不欲以十成功力向對方反擊,雙掌略振之下,身子反向後倒退了過去。

對面那個人微微怔了一下,已似明白了對方的用心,點點頭道:“多謝留情,再見!”

話聲中顯似着一些嶺南口音,又有些京裏的味兒,以老人之豐富閱歷,竟然一時拿他不準。

不容他出聲詢問,對方那個人已伸展着長軀,潛龍升天也似地拔空而起。

他拔起的勢子極為快捷,在“咕嚕嚕!”一陣衣袂震風聲裏,已經拔起了五六丈高,是斜着出去的,長虹似波般落向一排巨竹。緊接着竹梢子唰啦啦一陣響,他身子第二次又縱了出去,瞬息隐身在濃濃夜色之中。

黑袍老人只是愕愕地看着這個人消失的背影,心裏卻有說不出的一種驚懼。

在這個偏僻的小市鎮上,竟然會隐藏着如此莫測高深的奇人,真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大凡一個人的出現,都不會是平白無故的,當然這裏所謂的人,并非是指一般的常人,而是指那些身賦有奇異武功的“奇人”,就像眼前這個黑袍老人,他的出現當然也絕非偶然無因。

黑袍老人閃爍着那雙蘊有隐隐鋒芒的眼睛,努力地把剛才那個奇異青年人出現的情形,想了一遍。

那人是由房頂上下來的,無異的,他似乎已經對自己觀察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的用心如何?

想到這裏,老人輕輕縱身,來到了方才栖身的那間柴屋,再一長身,已躍上了屋脊,只見其上布滿了白白的一片銀霜。

黑袍老人只是凝聚着目光,細細地在霜面上搜索着,很失望,他竟然未能找到對方遺留下來的一點點痕跡。

所謂“踏雪無痕”,聽來似屬“老生長談”,其實乃是輕功中最最上乘的一種身法,能夠具有這種輕功的人,簡直極其希罕。

黑袍老人忽然認定出,方才與自己一度照臉的那個青年,顯然就具有這種身法,他不禁再一次由衷感到迷惑與震驚。

迷惑的是,憑自己的閱歷,對于具有這類傑出身法的武林中人,竟然會當面不識,豈非昧于無知。

震驚的是,以目下情況看來,對方的出現尚還不知他的真實意圖究竟是存心為何,若是存心站在自己敵對的一方,那可就頗堪憂慮了。

在屋面上站立了一刻,越覺得放心不下,随即輕輕晃動肩頭,輕若無物地飄身而下,屋面上同樣不曾留下任何痕跡。顯然,他也是一個”踏雪無痕”的奇人。

※ ※ ※

黑袍老人一徑地來到了“白桑軒”。當然他沒有貿然步入,甚至于距離那裏還有很遠,他就停住了,遠遠地只看見這家飯店一片燈火輝煌,七八盞油紙燈籠在夜風下顫抖着,連帶着所發出來的燈光,也像是冷嗖唆的。

天似乎已過四鼓了。這種天,這個時候,誰還會在店裏吃飯喝酒,真稱得上是雅興不淺了。然而,這幾個客人,卻似乎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白衣夫婦的雅興最高,絲毫不現倦容,添酒回燈,仍然在喝他的酒。

他們夫婦自從進入到這家酒店以後,壓根兒就不曾閉過眼睛,然而,即使如此,他們竟然也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疏忽,就是這個酒店裏少了一個人,他們竟然不曾知道。

豈止是白衣人不知道,似乎所有在場的人一時都沒有發覺到。

那個一直被柱子掩遮住的人,海無顏消失了。他到底什麽時候走的,顯然沒有人注意到。

在場這麽多的人,顯然俱非弱者,然而,一個人消失了,竟然沒人注意,不能不說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奇怪事。

青衣舉子到底是睡着了。

玩猴的老人卻是起來了,招呼茶房送來了一壺熱茶,他先用冷茶呼嚕嚕地漱完了口,這會子卻雙手端着熱氣騰騰的一碗茶,正把一絡花白的胡須泡在茶裏燙,燙完了左邊燙右邊,也算是奇事一件。兩只猴兒見主人起來了,也跟着吱吱喳喳叫喚不已,在一旁湊熱鬧。

妙的是那個青衣舉子,雖然身處在這麽亂嚣的環境裏卻依然能照睡不誤,不能不算有一套功夫。

黑袍老人似乎對于在座的這幾個人存有深深的戒心,他甚至于不能把身子過于接近,雙方距離幾乎在十丈以外,還要借助于一排竹子來掩飾身子,才把店裏的一切看清。顯然他是具有擅于遠視的銳利目光。

這麽注視了一刻,他心裏微有納悶,因為根據大柱子的報告,酒店裏顯然應該還有一個人才對,只是他卻怎麽也沒有找到。

就在這時,一股無形的力道襲近到他的後項。

黑袍老人顯然不是弱者,就在這股力道猝然襲近的一剎那,倏地把身子轉了過來。

通常有這種感觸,敵人必在咫尺之間,然而這一霎,當他倏地轉過身來時,卻發現對方竟然還立在兩丈距離之外。

老人這一驚,幾乎呆住了。

對方這個人,顯然也就是剛才與自己曾經一度交手的那個長身青年。

這一霎在銀霜的映襯之下,對方既已無心掩飾,自然看得很清楚。

蒼白的一張俊臉,不着一些血色,一身藍色緞質長衫,其長幾乎已經挨着了地面。他的那雙眼睛,在緊緊逼視時,确實目光炯炯,若非具有像黑袍老人這等大魄力之人,只怕在對方這番逼視之下,先就會有幾分怯虛。

黑袍老人先是一驚,緊接着身軀輕挺,已躍身而前,雙方距離,這時已不足上丈。

藍衣青年并沒有退縮之意。

黑袍老人一只手擡起來,輕輕撚着颔下那一蓬打有胡結的胡子。

“足下好俊的功夫!”老人冷肅地笑着,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慈祥:“老朽多年不履中土,敢情對武林道上的朋友多已生疏,足下請報上大名以開茅塞吧!”

藍衣青年雙手抱拳拱了一下道:“不敢,如果在下眼力不差,尊駕想必就是領袖武林已久的‘西天盟主’號稱‘劍花先生’的邵一子先生了?”

黑袍老人點點頭道:“不錯,老朽正是!”說完這句話,他的臉色倏地一白,雙手左右拉開,倏地起了一陣勁風,地上枯葉随着他的這個姿态,秋風掃落葉般地向後簌簌滾開。

“年輕人,你的眼力不差,今天你報出了老朽的姓名,只怕你也難逃眼前這片方寸之地了!”“劍花先生”昭一子在說着這番話時,臉上顯然布滿了一片殺招。

“哼哼,這麽說,我可真是好心沒好報了。”

藍衣青年一面說着,腳下向後退了一步。

姓邵的老人立刻前進了一步。

藍衣青年又退一步。

邵老人又踏進一步。

藍衣青年冷哼一聲,不再後退,兩只腳卻分左右跨開,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對方逼視着。

“說吧!”老人瞬也不瞬地逼視對方:“你苦苦盯着我,究竟有什麽打算?”

藍衫人冷笑道:“這正是在下要向你老請教的話,足下鬼鬼祟祟來到七裏鋪,究竟為了什麽?白桑軒那些人又是為什麽?”

邵一子兩彎細長的眉毛微微向後一分,嘻嘻地笑道:“你這是明知故問。”話聲一落,黑袍震處,發出“唰啦!”一聲,這個人已疾如奔電,倏地閃向藍衣青年面前。

随着他疾速的進身之勢,右掌前遞,施出了一招漂亮的“斜翅單飛”之勢,骈攏的五指如一把鋼刀,直向對方藍衣青年連胸帶臉猛劈了過去。

藍衣人鼻子裏哼了一聲,他半擰着身子,猛然間左掌斜出,卻只用拇食指直向黑袍老人邵一子手上捏了下來。

不要小看了他這個小小的動作,似乎黑袍老人還真有點在乎,倏地把遞上的有手猛收回來。

黑袍老人當然不會就此甘心放過了對方,随着他疾轉的身于,左手倏地直直掄出,向着藍衣人身上猛地摔落下去。

然而這一式顯然又落了空,藍衣人蹲下的勢子,不啻恰到好處,邵一子那只手,竟是緊緊擦着他的發梢滑了過去。

邵老人為了這一式快速的手法,不得不改換式子,整個身子快速騰躍起來,快若飄風,頃刻間已是三丈以外,這個距離,分明已躲開了藍衣青年出手反擊的能力範圍以內。

他一經落地,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對方。

藍衣青年身軀卻偉岸如松,直直地站立在當地,一動也不動,他臉上甚至于帶着一絲微笑。

黑袍老人邵一子像是被羞辱了般地感到一種不自在。

藍衣人頓了一下,才微微點頭道:“尊駕身法确是無懈可擊,只是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下其實并沒有要傷害尊駕的意思,這一點想必尊駕已有了初步的認識吧。”

邵老人一瞬間臉上變了幾次顏色,一雙眸子只是滴溜溜在對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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