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假天子與真皇後(七)
裴荇淡淡地應道:“救命之恩,再是敬佩她的為人。”那時候她不過是幼齡兒童,命婦入宮參加宴會,她也被母親抱去。一時不慎,她被其他府上的人推入了蓮花池,是當時恰好路過了蓮池的女皇親自救起了她。她雖年幼,可那件事情記得清清楚楚,只不過沒幾年女皇駕崩,再後來便是先皇繼位,開始了一系列打壓措施。先帝甚至恨不得在史書上抹去女皇的姓名。
衛天璇聽了裴荇的一席話頗為感慨道:“這皇家确實是無情,只不過原先的天子之位是應該落在先帝,後來再被長平公主拿走,先帝才這般恨的麽?”
裴荇搖搖頭:“我也是聽我父親說的,當年的幾個皇子你争我奪,只是為了那個儲位,可最後誰也沒有料到會落在長平公主。也有不少的皇子王爺起兵,最後都被無情地鎮壓了。長平公主是個治國能人,先帝在治國方面也算是個聖明,可某些時候,他的視野太狹隘了,在史書上偏偏留下了這麽一個污名。”
衛天璇可以想象出當年的境況,心像是壓着一塊巨大的石頭,她看着無字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誰知道那時叱咤風雲的女皇會落得如此的下場呢?會不會是當初的報應?如今的天子衛天衡也暴屍荒野無人将其收入皇陵?“我們在承天觀停留多長時間?”
“幾日後便回宮。”要是裴荇一個人在這一處,興許還會有十天半月的,可偏偏衛天璇也在此處。再者她也不能夠确定,在野林遇到的匪類會不會卷土重來。道觀清寂太久了,觀主已經不問世事,留下的幾個小道者也是年輕,不曉得太多過往的事情。要是在承天觀打了起來,那還真是連累了一衆人。
世事無常,偏偏是最擔心什麽,便最容易發生些什麽。衛天璇死皮賴臉地要跟裴荇住一間屋子,清鳶以為她還是那個天子,在改觀了幾分後稍顯親近,但也是不敢違逆她的旨意。清清冷冷的月光灑向了窗棂,衛天璇在這陌生的、擁擠的小房間沒有任何的睡意。她側過身看着睡得安穩的裴荇,借着疏疏朗朗的月光勾勒着她的面容。在深宮之的她閑愁太多了,便連睡夢都不曾安穩。一聲清淺的嘆息聲消失在房間,衛天璇驀地聽見了細碎的腳步聲與那刻意屏住的呼吸聲,她的眸光微微一沉,悄然翻身,如一陣輕煙般提着長劍掠到了門邊。
這等時候會有誰來?
系統君的警報聲也在斷斷續續的響起。
很顯然是一個,不,是衆多的敵人。
衛天璇的呼吸聲幾不可聞,她握着劍柄的沁出了冷汗。能不能在這群人驚醒裴荇的時候就解決他們,讓裴荇睡一個安穩覺呢?衛天璇有些異想天開了。在這些人推開木門,在她驟然出劍的時候,睡夢本就不怎麽安穩的人已經醒來了,從榻上坐起的她留下了一道驚呼,不知道是為了自己的夢,還是因為看到了眼前的場景。
游走在衆人之間的衛天璇身影時隐時現,她就像是那随地流淌的月光,想要去哪兒便落在了哪兒。江湖人可能是一個多情的人,但是她們的劍都是無情劍。衛天璇練劍是為了自保,是為了殺人。如果不能一擊必,最後贻患無窮。借着月光她看清楚了來人,一共五個,功夫比之前遇見的更高一些。衛天璇在刺了領首一人的時候,便推到了門邊,俨然有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氣勢。只要她不死,那群人休想闖入房間傷害裴荇。
“就算到了這種時候,我也不太願意殺人,識相的從哪裏來就回到哪裏去吧。”衛天璇的退步被那些人當做是怯場和退縮,下一波則是更猛烈的攻勢。衛天璇腕一震,長劍飛旋,只餘下了一道又一道的殘影。她的劍不取大漢的心髒,直接是鎖定了他們的喉嚨,整條長劍穿頸而過的時候,又順勢奪下了另一個人的長劍,将下一個趕上來的人刺傷。先不說她有系統君這個外挂在,光是她自己的功夫在這個小世界幾乎就是無敵的存在。衛天璇看到了夜色下,最後一個幸存的、準備逃逸的人。她嘴角的笑容又冷又譏诮,長劍震成了幾截,右一拂,便向着那個人激射去。
只不過衛天璇沒有預料到那被穿透了喉嚨的,還能夠殘餘一口氣,用右拔出了血淋淋的劍刺向她。破風聲響起,已經避無可避,所幸那個人只是殘餘的力道,在衛天璇臂上劃開了一道口子時,便已經沒有了力道。衛天璇低頭看着淌血的臂,口咒罵了一聲,腳下則是一用勁,踢走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屍體。
衛天璇轉身看着擁被而坐的裴荇,問道:“你還要繼續睡麽?”
裴荇的臉色有些發白,一陣陣濃重的血腥味刺激得她欲作嘔。她的視線停留在了衛天璇的身上,月光下的血色觸目驚心,她咬了咬下唇道:“你受傷了,我來幫你吧。”
“不礙事的。”衛天璇沖着裴荇微微一笑,她也看出了裴荇心的驚懼。這念頭四處走得,誰身上不帶點金瘡藥?她坐在了靠窗的椅子邊,一用勁撕開了衣袖,瞧上去鮮血淋漓的,可是傷口并不會太深,對于行走江湖的人來說,這種傷痕就是小菜一碟。“如果害怕的話,你就不要看。”衛天璇開口道。只不過她的話音才落下,裴荇就沖着她這邊走過來了,月光下的她側臉完美無缺,像是一尊聖潔的美玉雕像。的藥瓶子被人拿過,她垂眸看着裴荇那雙有些發顫的,眸光瞬間變得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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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早就回宮去吧,到底是宮裏安全一些。”一天之內來了兩撥人,裴荇想不通誰要害她的性命。知道她來這承天觀的人,根本就沒有幾個。或許還有一種可能,但是她抗拒着去承認。指上沾上了衛天璇的血,在用布條纏起傷口時,留下了一個個淺淺的指印。裴荇小心翼翼地打了個蝴蝶結,她剛準備縮回的時候,驀地被衛天璇握住腕。她有些驚詫的視線撞入了衛天璇的眼,一時間心神搖蕩,似是被人攝取了魂魄。“做什麽?”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面上有幾分淺淺的、淡淡的緋色。
“我——”心潮澎湃明明有千言萬語可偏偏不知如何言說。
裴荇掙開了自己的,指尖抵在了衛天璇的唇上,她的眸光濕潤,咬着下唇搖了搖頭,最終也一字未發。
這一個晚上睡得安穩的除了道觀的道者,便是一旁房間裏的清鳶了,她一覺醒來見到裴荇門口的諸多屍體,驟然間發出一道刺耳的尖叫,等闖入房間見到兩位主子安然無恙,這才松了一口氣,只是慘白的臉色久久不能回轉。在出門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跨過了屍體,只不過一低頭瞥見了那死人灰敗的面容,她眸更是驚慌無措。“是他?”
“你認識這個人?”衛天璇幾步走到了清鳶的面前,沉聲問道。
清鳶苦着臉,她偷去了一眼裴荇,低聲道:“是、是相爺的人,我在相府見到過。”她也不相信這件事情,半晌後又支支吾吾道,“也、也許他背叛了相爺呢?”清鳶打小就跟在了裴荇的身邊,自然是知道相府對待下人的态度,也知道相府如何看待入宮當皇後的大小姐的,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不信,更別說是裴荇了。她移開了目光,假裝自己并沒有看到過這具屍體。
“你也猜測是裴修度?”衛天璇轉頭看向裴荇,見她面色如陰雲,眼盡是一片撥不開的陰霾,也便相信了清鳶的說辭。可是虎毒尚不食子,裴修度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呢?裴荇不願開口說話,衛天璇只能夠自己胡思亂想,她問道,“他想要送其他的人入宮來?還是說覺得天子病重、幼兒嗣位,你到時候作為皇太後聽政,會不順他裴修度的意思?”
“你猜測的都有可能。”裴荇的神情複雜,她對裴家的情緒不是言兩語能夠說得清的,她很難接受裴修度派人殺了她的這個事實,難不成就為了保住裴家的權勢?她擡眸凝視着衛天璇,繼續道,“當初我并不受天子寵愛,一直處于冷宮之。可是你來之後,後宮局勢發生大變,在得到天子青睐之後,我的皇後身份開始有了價值,作為我娘家的裴家按理說是更加顯赫,但是沒有。我父親被削了相權,兄長則是因事被革職,再加上其他的遠親犯了事情被處理,俨然展示出裴家正在被天子打壓的風向。”
“所以裴修度認為是你在背後與天子做了交易,當初天子不喜歡裴家,他認為你放棄了裴家、并為天子出謀劃策,削弱裴家的力量,才會有得如今的地位對麽?”衛天璇沒等裴荇說完,就接過了她的話,只不過尚有幾分不可思議。
“我不聽話也是個原因吧。”裴荇輕笑一聲,眼眸滿是蒼涼。
衛天璇打消了帶着裴荇遠走高飛的念頭,她開口道:“今日便回宮吧。”裴荇尚且心念裴家的安危,只是打壓那些過分的人和抑制伸太遠的觸,根本不會動搖裴家的根基,這顯然是另一種保護,可是裴家是怎麽選擇的呢?衛天璇的胸積蓄着一團怒火,一直燒向了四肢百骸。
裴荇嘆息了一口氣,應道:“今日原是長平公主的誕辰,沒幾個人敢記得這件事情,偏生記得的人,也不能陪在一側了。”她敬佩着公主的為人,以弱質女流之身,坐上了那天子的寶座,她證明了女人為天子,并不會比那些個男子差勁。“你若長處于天子之位,但願能夠成為長平公主一般的人物。”
見到清鳶走遠了,衛天璇才輕笑着搖頭道:“這帝位不是我的。”最終的危漸漸顯露了出來,裴荇最大的敵人原來不是天子衛天衡,而是她的家族,是她血緣最親近的人。只要解決了裴家的事情,這帝位或許就該還給皇室人了吧?那時候,裴荇願不願跟着她出宮,在天涯逍遙快活呢?
“未必。”裴荇只說了這兩個字。
像是打啞謎似的,還有多少謎團沒有揭開?
出宮的時候偷偷摸摸走密道,但是回到皇宮便是大搖大擺的了,傳聞病入膏肓的天子活似個沒事人。消息傳到了宮外去,群臣又以為天子是故技重施,擔心她又變成原先那個渾噩的昏君,趕着趟兒地進宮觐見。衛天璇的心情尚可,懶懶地應付了幾句,便将她們給打發走了。以淮安王子為嗣的旨意早就傳達了下去,禮部、宗正寺那邊動作還算是利索,總之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高貴妃被廢,趙麗妃遣送到了護國寺落發為尼,也沒有回來的希望了,而趙淑妃被禁足……宮的妃子一下子少了一半。”裴荇翻看着的小人書,她半枕在了衛天璇的腿上,不時仰起頭看着她的笑容。她本想不起這些事情,可偏偏有不少的折子要要求天子選秀立妃填充後宮的。
“就算有千千萬萬個人入宮,我也無能為力啊。”衛天璇聳了聳肩,她把玩着裴荇如墨雲般的柔順長發,很享受這種親昵的狀态。在出宮之前,她跟裴荇之間基本沒有什麽親近的舉動,直到出了受傷的事情,裴荇幾乎對她有求必應,便連她要求裴枕在自己身上,她也含羞帶怯地同意了。只可惜,那面上的紅暈停留了片刻,霎時間便鎮定下來的裴荇,多少會消了一些情。衛天璇被自己的思緒驚覺,她竟然用情兩個字來形容,裴荇那頭猶是鎮定無比,而她呢?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口幹舌燥讷讷無言。
“一年一度的選秀還沒開始,現在群臣便開始提議了,等待那時候恐怕會借題發揮。”裴荇輕笑一聲,她推了推衛天璇,支撐着她坐起身,又道,“你這次搪塞過去,到時候如何言說?”
“我說那些大臣們也真是奇怪。”衛天璇輕哼了一聲,“天子沉迷後宮之事,便說女人如禍水、天子重色不重賢,等到了後宮如他們的願,變得冷冷清清時候,又想着找人來擴充後宮。整日裏操心天子的家事呢。”
“你說得有理。”裴荇笑道,拿起了灑落在榻上的折子掃上了一眼,又道,“但你還沒有說如何解決。還有人建議将選秀提上日程。”
“不選秀。”衛天璇晃了晃指,她攬住了裴荇道,“有皇後一人足矣。”
“然後皇後背一個善妒之名?”裴荇哼了一聲,也順着衛天璇的話,半真半假地應道。
“那就說民間百姓多無妻,四處哭嚎聲起,天下之臣民未有家室,天子憑什麽獨占千佳麗。”衛天璇越說越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索性下旨禁止納妾,這就從皇室宗族人做起。”
裴荇屈起了指,對着衛天璇輕輕地一彈,笑了一聲道:“你真是異想天開。”
“确實啊。”衛天璇笑了笑,她有這樣的念頭,可是在這秩序等級森嚴的社會,如何改變?恐怕一紙诏令引起江山動蕩,這不是她想要的。抓住了裴荇的指湊到了唇邊,她低垂着眼睫,應道,“以大病初愈為理由大赦天下,放出掖庭宮的宮人。”她不止不願意選秀,還要放出一批宮人,那些個向來标榜着以國事為重的大臣,又會如何言說呢?
裴荇不再應答了,她的知覺仿佛都聚集在了被衛天璇握住的指尖。“你松。”許久之後,她才開了口,聲音細如蚊蚋。
“皇後啊……”衛天璇悵然一嘆,可她是真皇後,而自己是一個假天子。眨了眨眼,衛天璇開始呼喚裴荇的名字,從“裴荇”一直喊到了“荇兒”,心才慢慢地被一種幸福感填充。她攬住的這個人,不再是其他人,她不是衛天衡的皇後,而是她衛天璇的“裴荇”,獨一無二的“裴荇”。
“你鬧什麽呢?”裴荇不太明白衛天璇的這種情緒,她推了推面前的人,只不過指尖在觸碰到那片被束縛着的綿軟時,又像是觸電一般縮了回來。同樣是柔軟的女人身軀,為什麽她要遮遮掩掩沒法恢複自己的真面目呢?“你穿一回女裝吧。”裴荇忽地開口道。可是在話出口的時候,她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指抵住了唇,低着頭思考着其他的事情。
“你想看麽?”衛天璇不在意自己的扮相,女裝也好男裝也罷,她依然是她自己,可若是裴荇的要求,她願意。哪怕被識破身份,哪怕被不明真相的宮人到處傳天子有癖好,喜愛着紅妝。
“我……”裴荇遲疑了片刻,擡起頭凝視着衛天璇那雙明亮如星辰的雙眼,認真且堅定地開口道,“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