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假天子與真皇後(六)
衛天璇的語氣缱绻溫柔,似是呼喚愛戀數百年的人,裴荇微微一怔,心免不了被她的語氣觸動。在凳子上稍稍一磕碰,自然是沒什麽大事請的。裴荇揉了揉衛天璇的膝蓋,很快便直起身,她想到之前提起的事情:“我要離宮一趟,你別跟着我。”
這話一出口,衛天璇無論如何都要偷偷溜出去的,她哪裏放心讓裴荇一個人在宮外孤苦伶仃的?面上一颔首,掩飾住內心的情緒,她應道:“接下來的時間,我便裝病吧。”衛天衡初繼位的時候沒少拿生病來搪塞大臣,後來索性連借口都懶得找,直接霸朝。真龍體抱恙亦或是沉溺于後宮,大臣們心知肚明,可惜碰到個不講道理的天子,不知道多少直言進谏的大臣都被下令拖到菜市口斬首。如今的天子,按例早朝,處理了不少的朝政大事,有模有樣的,重臣還以為先帝聖明,佑得聖上開了竅,勵精圖治整頓朝野的不正之風這下子又傳出了病重的消息,一時間不知是真是假。有的人以為是天子故伎重演,也有的則是真憂心有此事。畢竟在前朝有過先例,不止一位天子被色-欲拖垮。
前幾回天子都将前來探探風頭的大臣擋在了宮門外,可是這一回率先傳召了政事堂的主政大臣,一臉沉痛似是托孤,而免不了又提起了過繼宗室子為繼的念頭。在政事堂大臣的眼,如今的天子躺在了龍榻上,面色蒼白如紙,神情憔悴無神,不消他多說,立馬就點頭同意了這事情。天子奄奄一息,若不盡快找到後嗣,恐怕日後禍事不斷,只不過尚有些可惜,如今的天子方振作起來,重開聖明之眼,便遭遇了如此的大災禍。
正如裴荇所預料的那般,先皇之幼弟淮安王子成了入繼大統的重要人選,只不過怕出現前朝有關昭穆之序、以及親生父入太廟的禮儀之争,大臣們紛紛建議只請淮安王子入宮,降輩為皇後之子,并不許淮安王一衆再入京都,而護送世子前來的知情者則是一律處理了。在這事情上,衛天璇也懶得與諸臣争論,只要是依着裴荇的意思,以淮安王幼子為後嗣便可。這宰輔一行人從宮憂心忡忡地離去,開始議論太子之位的人選,剩餘的官員自然也以為天子病入膏肓,不再懷疑她裝病不出。短時間內,政事都下放到政事堂,由諸位宰輔共同商議,而太極宮的宮門緊閉着,任何人都不得觐見。在無外人之時,衛天璇的臉上哪有那等疲态?裴荇按照往年的習慣出宮了,衛天璇在跟上去之前,去了內廷的秘密大牢一趟。
披頭散發的張順面容似鬼,肥碩的身形開始變得幹癟,雙如槁木抓住了牢門,發不出聲音的他口都是咿咿呀呀的聲音。地牢陰暗,潮濕的稻草邊到處都是亂竄的灰色老鼠,滴滴答答的水順着長滿青苔的石壁流淌,在寂靜的牢留下了清脆的響聲。衛天璇不喜歡這種惡劣的環境,她曾經在魔教的地牢見到過類似的場景,不知多少江湖正道被逼殺。眉頭蹙了蹙,她揮退了下人,望着張順,不懷有期盼地問道:“屍首在何處?”紙和早已經遞給了張順,但是跟預料的情形一樣,宣紙被撕成了碎片,而狼毫則是被折成了兩截。“你若說出地點,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這是衛天璇的退步,只不過張順不願領情。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裴荇的人馬身上了,等着她找到衛天衡的下落。衛天璇在牢逗留了片刻,只覺得遍體生寒,她凝視着張順半晌後,扭頭就離開了大牢,對着守衛叮囑道:“不得放任何一人進入此處。”眼下,宮已經沒有多少事情要處理,她最應該做的事情便是出宮尋找裴荇。然而得先去白玉樓一趟,她知曉自己入宮後蕭姨一行人已經被釋放出來,暗叮囑着讓人照顧着,可到底不如親自去一趟來得放心。只不過讓她意外的是,白玉樓已經關門了,來來往往的人有幾個不明情況的,還抓着過路客詢問幾句,最後得出“曾經被封了”“得罪誰了吧”一類模棱兩可的答案。
通往後院的狹窄巷子,還是以往的樣子,拐角處的破籮筐散發着一股腐臭,而流浪的黃狗夾緊了尾巴開始狂吠。衛天璇熟門熟路的翻牆進了後院,一眼便瞧見了在院子曬被子的姐妹們。這一問才知曉,原來她們被張順放回來後,白玉樓便關門了,願意留下的留下,不願意的則是給了一銀兩,讓她們遠離這個地方。
後院的動靜很快便傳出去,蕭若蘭那憤怒帶着關切的聲音響起:“你還敢回來?誰讓你去皇宮那片是非之地的?你是嫌自己的小命太長了是不是?”這邊的東西一股腦兒朝着衛天璇身上招呼過來,左右騰挪間,最後還是沒有擋住那摔在臉上的帕子。衛天璇嬉皮笑臉地應話,可是蕭若蘭這回是真的氣很了,坐在了石桌邊不停地擦着眼淚。衛天璇見狀趕忙道歉。
蕭若蘭一把抓住了衛天璇的,緊張道:“我們走,馬上離開這地方,你要跟我發誓,再也不去皇宮!”
“蕭姨為何如此懼怕這事情?”衛天璇有些不理解,蕭若蘭極少失态,可是一提到皇宮就是克制不住的悲憤,難不成她跟那深宮大院有什麽牽連嗎?衛天璇左右看了看,見沒有外人,她才低聲道,“衛天衡死了。”
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讓蕭若蘭面色頓時變得慘白,她一把抓住了衛天璇的,逼問道:“你說什麽?是不是你——”
衛天璇被蕭若蘭抓疼了,她趕忙搖頭道:“跟我無關,只是服用了什麽大補丸加之縱欲過度吧。”
蕭若蘭像是一塊即将腐朽的樹木,神情灰敗,哆嗦着唇半晌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慢慢地松開了衛天璇的,擦了擦眼淚,有些絕望地應道:“你別再去那個地方了,我已經對不起那位了。”
“什麽?”衛天璇挑了挑眉,見蕭若蘭不答話,她又笑了笑,岔開了話題道,“我有點事情要辦。”至于不回到皇宮這事情,她沒辦法對蕭若蘭做出承諾。先不說任務,只要裴荇在宮一刻,她便要留在宮,護得她一生安穩。衛天璇是怕見蕭若蘭眼淚的,她一縱身飄出了幾丈遠,不顧後頭的呼喊,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白玉樓。只要見蕭若蘭一行人平安,她便放心了。
裴荇那邊是先回裴府的,衛天璇在靠近裴府的地方找了一家客棧,只要瞧見裴荇出行的馬車,立馬則是跟着她離去。在跟小世界女主安危相關的事情上,系統君可是一點兒都不小氣,知無不言。衛天璇沒有等待太久,次日便見一輛青簾馬車從裴府出來了,裴荇還真是大膽,從那被風吹起的車簾子望去,顯然只有她和一個小丫鬟清鳶,當真是不怕遇見什麽危險的事情麽?
衛天璇從西市買了一匹快馬,估摸着裴荇已經出城了,才開始縱馬馳騁。車子向着偏僻的山路前行,寬敞的官道上飛揚的塵煙漸漸地遠去,衛天璇一仰頭見到了掩映在山林的道觀,頓時明白了裴荇的去處。這做承天觀曾經是本朝的皇家道觀,不少皇族弟子都在其修道,只不過在先帝之時,佛教取代了道教的地位,久而久之便有人忘記了這座曾經顯赫熱鬧的皇家道觀,只不過,裴荇來這處是為了什麽?衛天璇沒有思考太久,系統的警報聲随即響了起來,這山野林子裏最常見的便是山賊了。一個個被生計所迫的人,無奈落草為寇,靠搶劫路人為生,可是惡念一旦開啓了,又哪裏能夠遏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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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得得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山林格外的清晰,衛天璇已經瞧見了裴荇的馬車,以及那幾個拿着兵器不斷圍過來的年壯漢。只聽到一聲馬兒的長嘶,她的雙足點在了馬鞍上,借着樹枝整個人似是一枝離弦的箭,在剎那間便穩穩地落在了馬車前。裴荇來這兒數回,難道不知有山賊?為什麽不帶侍衛?衛天璇浮現出幾個怪異的念頭,她沒有詢問裴荇,而是在與最近前的一個大漢交時,找到了答案。這些人只是僞裝成了山賊,他們太陽穴凸起,眼精光爆射,顯然是練家子的。
“你還是來了。”裴荇掀開了簾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眼前的狀況出乎了她的意料,這條路向來少人行,而且也不曾聽說有山賊出沒,這些滿臉橫肉的漢子是從哪裏來的呢?偶然路過還是專門沖着她裴荇過來的?如果是沖着她來的,又是誰派遣的人呢?“你小心吧,實在不行自己走了便是,你……比我重要。”看着衛天璇擋在前方的身影,一顆因緊張而慌亂不已的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裴荇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便主動地選擇了相信、依靠衛天璇。她像是一個英雄一樣出現在自己的跟前,擋住了不少的刀光劍影,這樣的場景似是出現了很多次了吧?裴荇的攥着馬車的簾子,一雙盈盈的橫波目滿是溫柔的情緒。她是與衆不同的,在出現在自己跟前的那一刻,在她對着高玲珑一行人譏诮一笑、維持了自己皇後尊嚴的時刻,就知道她不同于衛天衡,不同于自己過去遇見的任何一個人。裴荇的一只按住了心口,她的唇角浮現了一抹盈盈的笑容。
“殿下——”清鳶一臉擔憂,她也是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此時恨不得變身為仗劍走江湖的女俠。她沒有想過衛天璇會來,明明在府聽見的是天子病重的消息,難不成她是故意裝病,就是為了出宮來麽?
“噓。”裴荇的目光始終凝在了衛天璇的身上。
衛天璇的劍術獨絕,在她那個世界,就連父兄都不是她的對,可惜她的混賬之名蓋過了她所有的本事。原本解決這些人,不必花上太長的時間,可是衛天璇不能移動,她賭不起,在人多的時候,她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傷害到裴荇,只能夠死守着馬車,有任何一人靠近,都出劍将他擊斃。她這麽做的同時,也給了這群人一條生路。他們還不算是愚笨,見自己這邊的人倒了四五個,知曉一下子拿不住馬車的人,只能夠作罷離去。
衛天璇看着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後,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豆大的汗水順着面頰流淌,可是下一瞬間便瞧見了一只素和一條錦帕,淡淡的香氣萦繞在鼻子底,有些麻癢。衛天璇突然很想将裴荇攬到了懷,只不過她克制住了自己這稍顯得輕浮的念頭。而裴荇,在替她擦出了汗水之後,卻忽地撲到了她的懷,伸環住了她的腰。“你…………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你,我覺得你應該來,又覺得你不該來。”
軟香溫玉在懷,有一瞬間,衛天璇的身體是僵硬到不能自主的,但是很快便踢除了那種情緒,她的緩緩地落在了裴荇的腰間,輕輕地摩挲着。“如果我不來你怎麽辦?”衛天璇嘆了一口氣,又道,“你是要去承天觀麽?我現在可以知道為什麽嗎?”
“等到了承天觀我再告訴你吧。”裴荇松開了衛天璇,她的眸籠着盈盈水光如秋日橫江的霧。到了這時候,再勸衛天璇回到宮,顯然是不太可能。她不知道前方有多少危險,自私的說,有衛天璇在,她身邊始終有一個人可以依靠着。
這一處距離承天觀不算遠,馬車已經無法前行,沿着青石階梯拾級而上,已經不見當年香火鼎盛的盛裝。大門上的紅漆在風雨剝落,只有幾個懶洋洋地小道士坐在門口玩着草,見到游客前來時,也不過是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裴荇到這兒的次數并不少,她熟門熟路地走向了觀,直到見到了一個穿着藍色袍子的老道士才停下了腳步。
“您來了。”老道士的眼顯然只有裴荇,他不知道也不想問裴荇身側的是什麽人,只是側了側身子,伸指向了後山的方向。裴荇朝着老道士一颔首,便領着衛天璇向着後山走去。
衛天璇可以确定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可是在踏入了觀的時候,就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越是靠近目的地,她的眼皮子跳動的越厲害,好像接近了一個什麽驚天大秘密。她想要詢問系統君,可是那家夥常年裝死,始終不肯給一個回應。
“你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麽?”裴荇忽地停下了腳步。
要不是及時收住步子,險些撞到了裴荇的身上去,衛天璇眨了眨眼道:“曾經的皇家道觀?”
裴荇一颔首,又問道:“那你知道這兒葬着什麽人嗎?”
衛天璇一怔,搖了搖頭。這道觀的後山葬着的人有什麽稀奇的嗎?
裴荇面色變得肅穆,像是對待一個受人敬重的恩師,至少在她對待天子的時候,不曾出現這樣的神情。她緩慢地開口道:“鎮國長平公主。”見衛天璇不答話,便領着她繼續往前,直到在一個無字碑之前才停住了腳步,“按例說有公主陵,而不是這小小的土丘和不着一字的碑,但是鎮國長平公主與以往的公主有所不同,或者應該稱她曾經的一個名號,天聖皇帝。”裴荇這一開口,解開了一個線索,系統某些資料的權限也開啓了。天聖皇帝,也就是長平公主,是先帝的長姐,曾經執掌國政二十多年,先帝的帝位不是從他的父皇得來的,而是長平公主傳給他的,但是他自己非常厭惡這一點。不斷剝除了長平公主的帝號,甚至将她遷葬在承天觀。改天聖皇帝朝時的尚道為尚佛,久而久之,此處無人問津,再沒有人敢提起當初的舊事。
“長平公主對先帝影響甚大。”裴荇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譏诮的笑容來,她掃了衛天璇一眼,又繼續道,“先帝一朝無公主,倒不是說後宮人不曾誕下女兒,而是先帝在女兒誕生時,将她們給淹死,在皇室宗譜上,不見任何記載。偶爾有幾個例外,可最後依舊沒有逃脫厄運。”
衛天璇一聽這話,只覺得毛骨悚然。要說衛天衡一身暴虐,怕是從先帝學來的吧?仿佛能夠看見那些無辜的嬰兒在宮人無情的懷抱啼哭,而她們的母親則是在一旁呼號。就因為先帝“牝雞司晨”一類的言論,便去了這麽多條人命?未免太殘忍了些。再者不管他承認不承認,他的帝位都是從女人的身上得來的。
“當初的長平公主有子嗣。”裴荇深呼吸了一口氣,又繼續道,“只不過她還是将帝位傳給了先帝,這一決定倒是累得她的後嗣盡數被屠戮。”她的父親經歷了當初的那一場禍事,提起來總是搖頭,滿心的遺憾。
衛天璇的神情變得沉痛,她望着裴荇,遲疑了半晌,依舊開口道:“你與長平公主間,有何淵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