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假天子與真皇後(二)
能夠在深宮與官場生存下來的人,察言觀色的本領必然不可少,太醫署的醫官見衛天璇的面色一沉,頓時趴伏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再多言。說起來也怪當初的衛天衡,出爾反爾不知曉多少回,聖意難測。衛天璇從太醫的臉上瞧出了他們的不屑和畏懼,沒有責備什麽,反而淡淡地開口道:“每回皇後的用藥方子往太極宮送一趟。”
在原世界,衛天璇也略懂醫術,認識不少的藥草,平日裏受傷的次數可不少,若回回去鎮尋找大夫,未免也太麻煩了些。再者她還有系統君這個外挂,能夠對方子的成分進行解析,從根源上杜絕那些人毒害裴荇的心思。
“聖上,姐姐這邊無事了,您可——”高玲珑的心思都寫在了臉上,其實一見太醫署醫官那些大陣仗,心便有些急有些氣,她不想從宮外回來的天子,轉身就将注意力放在皇後的身上。前不久還在說着若無裴修度這個宰相在,便已行廢後之事,可現在呢?連皇後宮的女官都要過問。
“你退下吧。”衛天璇都不曾回頭看高玲珑一眼,反正原來的皇帝喜怒無常,再加上知道她真正身份的大太監已經跟着尋花問柳的真天子四處闖蕩了,她又有何畏懼的?高玲珑的心思她根本就不在乎,一揮神情的不耐已經顯露無疑。
在衛天璇吩咐着各種事端之時,裴荇只是暗暗地打量着她的神情,想要從她的面容上找到蛛絲馬跡。當初的高玲珑受寵到了何種地步呢?她說了一句想要看看鳳印,天子就直接命人将鳳印送到了她的上,讓她一次性看個夠,就連當初的親蠶禮都想着讓高玲珑代替皇後去。明明皇後尚在,可是後宮的一切事端全由高玲珑說了算,天子根本不顧外朝臣子的議論。可現在的“天子”,面容冷然,不見絲毫對高玲珑的眷戀和喜愛,一個人變心的速度有這麽快麽?并且毫無征兆?裴荇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宮女打聽來的消息,說天子在民間看上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難不成是為了那個美人來削高玲珑面子,而自己俨然是個障眼法?亂八糟的思緒在腦海聚攏,裴荇原先對天子沒有任何的感覺,可是現在看到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龐時,眼皮子忽地開始跳動,連平靜無波瀾的心湖也被攪亂了,泛開了一道道漣漪。
蒼白的面容上流露出了幾分困倦和疲憊,衛天璇想要在皇後的身邊作陪,可是想想自己才是她脆弱驚懼不定的根源,思忖了片刻後只能夠作罷,如今的她是天子,有着無上的權勢,保護裴荇的任務,應該是小菜一碟吧?衛天璇稍稍地安了心,她原想着在走之前,撫一撫裴荇的後背,可是被她不着痕跡地避開了,指在半空頓了片刻,指蜷縮握拳,衛天璇抿了抿唇,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道:“我明日再來。”
裴荇沒有吭聲,一雙澄澈如琉璃、黑白分明的剪水瞳種流露出的是幾分驚異。
這後宮之,天子是萬衆矚目之人,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這才從皇後的殿出來呢,消息便已經傳遍了各處。敏銳的觸覺告訴他們皇後日後将得寵,一時間皇後宮缺了的份例一一補足了,原先輕視皇後、讨好貴妃的宮嫔們也紛紛上門是請安。而皇後那頭似是不喜這等熱鬧與喧嚣,稱病閉上了宮門。
高玲珑冠絕後宮,除此之外,皇帝最常去的便是趙淑妃、趙麗妃這兩姐妹處。與高玲珑的狐媚妖嬈相比,趙淑妃姐妹兩扮演的是善解人意的溫柔角色,察言觀色的本領堪稱後宮之最。她們在宮的地位次于高玲珑,可是仗着天子的寵愛,也不會如其他宮妃一般在高玲珑的面前伏低做小。
宮的規矩也只在遂了天子意的時候,才是真正的規矩,數月甚至是經年不踏進皇後宮殿本是尋常事,如今天兩頭擺駕甘泉宮,一時間引得人心惶惶,生怕皇後追究過往的罪責,在後宮又出現了什麽變化。
喝了一碗苦澀的藥,裴荇的面容多了幾分紅潤,而在衛天璇那灼熱的目光下,這一股熱潮更是久久不曾消退。在聽到天子車駕來到甘泉宮之時,裴荇還以為那句“明日再來”是一句空話,可是沒想到,她真的出現了,而且不是往日的怒氣沖沖。自她踏入了殿,屏退了宮女,便一直歪着頭在笑,瞧着模樣甚是天真。
這真的是皇帝麽?裴荇一沖動險些問出了這個疑惑,幸好她及時地閉上了嘴。
“苦麽?”衛天璇起身走向了裴荇,微笑着問道。
是在問藥還是詢問過往的生活?她打算做些什麽?裴荇不明白跟前人的所思所想,抿着唇半晌後,才淡淡地應道:“不苦。”
衛天璇佯裝沒聽見“不苦”這兩個字,她從一盤的糕點碟子,取出了一顆蜜餞,喂到了裴荇的口,看着她面色如彤日朝霞,才在心暗暗嘆了一口氣。縮的時候,指腹不經意抹到了裴荇的紅唇,感受到了她驟然間僵硬的身軀,一時間更是不知曉說什麽好。美好的一聲葬送在了這深宮內院,她會不會渴望着外頭的自由呢?真正的天子幾時回來,自己在宮這段時間,能不能保護她完美完成這個任務呢?若是衛天衡歸來,任務還沒有完成,她要如此再保護裴荇?
“你向往着宮外的自在生活麽?”衛天璇想到了什麽,便直接開口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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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荇的面色霎時間變得蒼白如紙了,她以為入了宮,便不會有自由可言了。便算是天子選擇了廢後,她能夠出去的會麽?可能是在冷宮終老一生,還累得裴家做陪葬吧?天子會立自己為後,本就是出于對裴家的忌憚和牽制,他如果選擇了廢後,那麽必然是做好了對付裴家的打算,朝政上的動蕩是免不了的。
衛天璇不知道自己簡單的一句話,會引起裴荇的種種猜想,見她面色發白,也便收住了之前的那個話題,開口道:“你是皇後,是後宮之表率,後宮之事應該由你來掌管,而不是任由高玲珑胡作非為。”
裴荇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沒有跟上衛天璇的跳躍性,半晌後才反問道:“這不是聖上您的意思麽?”話語多多少少藏着些怨怼。
衛天璇一時間啞然,她反思自己的節奏是不是太快了,驚住了裴荇,可若是在後宮之,她沒有皇後的威嚴,便很難自我保護,就連那些個宮女和小黃門都私底下議論并嘲笑她。而皇後宮的大宮女,品味在諸宮女官之上,還得忍受那被人呼來喊去的命運。“那是過去的事情了。”她輕輕地說了一句,她知道過往一切都是衛天衡的錯,她也知道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難以抹去裴荇心的苦澀,可是除此之外,她還能夠說些什麽呢?
裴荇不再開口了,她低垂着眉眼,可目光沒有任何的依處。衛天璇靜坐了一陣,怕自己過度驚擾了裴荇,便想着先離去改日再來,忽地聽見了外頭的動靜,匆匆忙忙跑入殿的小宮女,一臉急促,指着門口說什麽“宮妃來訪,攔都攔不住”。小宮女不過十四五歲模樣,此時眼淚光零零,臉上還多了一個新鮮的巴掌痕。
“這是怎麽回事?”裴荇原本是坐在了榻上的,她的神情向來平靜如古井,這會兒倏地掀起了被褥起身,幾步走到了小宮女的面前,指從她受傷的面容上輕輕撫過,一臉惱恨。
小宮女縮了縮身子,偷偷觑了衛天璇一眼道:“沒事,是奴婢自己摔着了。”
“這是巴掌印。”衛天璇的眼睛不瞎,她走到了小宮女的身側,沉聲問道,“是哪宮的人動的?”
小宮女被衛天璇一問,急得快要哭出來,而外頭的動靜漸漸逼近了,那尖利的嗓音清晰可聞。小宮女沒有說話,她伸拽着裙角,躲在了裴荇的身後,将下唇咬得發白。
“聖上金安。”在外頭的時候還埋怨皇後宮無人迎接,這會兒見到了衛天璇,一個個都裝成了賢良淑德的乖巧模樣,屈身行禮。
趙淑妃、容德妃、趙麗妃、王賢妃……衛天璇掃了眼跨入殿門的扭捏作态的宮妃們,除了高貴妃,那四宮的妃子們都趕來了,後頭還有一群不起眼的昭儀、昭嫔。衛天璇久久不曾開口,而四宮的妃子們自作主張起身,由趙淑妃率先開口:“妾聽聞皇後殿下抱恙,便前來探望,不知陛下您也在此。”
“見到了皇後不用行禮麽?朕讓你們起身了麽?”衛天璇冷冷地掃了她們一眼。
宮裏的禮數早就被她們抛到了九霄雲外去,無非是仗着天子的寵愛,這時候聽了衛天璇一席話,頓時怔愣在當場。最後還是趙淑妃的反應快,臉上立馬堆起了一抹盈盈的笑容,對着皇後屈身道萬福。
趙麗妃朝着身側的宮女一招,從她的上接過了一卷紙,開口道:“妾抄了一卷佛經為皇後祈福。”
“妾聞佛祖佑人平安,便在宮設佛堂念經祈福。”
“是啊,我等願意戒葷腥,為皇後禱告。”
“妾聽說誠心祈福,并割臂上肉熬湯,服之立刻病愈。”
嘴八舌的到底有幾分真心,恐怕只有她們才知道了。臉上盈盈笑着,可心底不知道怎麽詛咒裴荇吧?畢竟皇後的寶座只有一個,入了宮的人都想着一下子飛上枝頭變成鳳凰,成為天下最為尊貴的女人。趙麗妃開口說佛經祈福的事情,後邊一連串的附和着,裴荇始終蹙着眉,而衛天璇微微笑着,等到她們聲音頓住了,才一揮道:“既然麗妃有如此心思,那便前往護國寺吧,落發修行為皇後祈福,待到皇後平安再回到宮來吧。”見趙麗妃的臉色霎時間變白,衛天璇又轉向了那位說舍身割肉的妃子,殘忍一笑道,“朕會命人送上快刀,麻煩你動作幹脆利落些。”
“割肉熬湯不必了。”裴荇聽了這個話題一陣反胃,她看着衛天璇的神情不似開玩笑,片刻後,冷淡地開口道。至于趙麗妃,她不曾為她說上一句好話,算是默認了衛天璇的決定。衛天璇那一席話下來,哪裏有人敢反抗?曾經的天子有寵妃,他可是因為一句話便砍了人頭顱盛酒、腿骨制琴。連自己的兄弟不分年齡一并殺盡的人,能夠有多少的仁心?
皇後的宮殿頓時成為了一個要人命的火爐,誰還敢在其待下去?眼珠子左右轉動,尋找着理由告退,可在衛天璇颔首,她們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又聽得一聲“慢”,原本安靜到沒有任何存在感的皇後忽地開口了。她平靜的視線從諸人的面上掃過,最後淡淡地問道:“是誰動的?”皇後抱恙閉門謝客,嫔妃們擅闖原本便可治罪,更別說還動起了。
“是、是麗妃宮的。”一道細如蚊蚋的聲音響了起來,見衛天璇視線落在她的身上,頓時又鼓起了勇氣,加大了聲音。反正麗妃娘娘就要去護國寺了,又有何畏懼的?“是麗妃宮的盈盈。”
衛天璇眼也不眨道:“掌嘴二十。”頓了一會兒又道,“原本該治麗妃你一個管教不嚴之罪,不過念在你心憂皇後,願為之祈福,便命你即刻啓程,前往護國寺落發為尼。”趙麗妃哪裏知道自己的邀功和作态會惹出這種事情來?衛天璇的話音才落下,便驚得暈了過去。衛天璇又道:“其他人退下吧。”如同領了赦令,本是氣勢洶洶來皇後殿的人,這會兒變成落荒而逃,好不狼狽。
“這樣的處置,皇後你可滿意?”衛天璇轉向了裴荇,見她親自為小宮女抹藥,挑了挑眉,眸多了幾分訝異。皇後對宮的下人如此體貼?
“滿意如何?不滿意又如何?”裴荇聽到了衛天璇輕飄飄的一句話,她到底也是個有情緒的女人,那些負面的心思被勾了上來,眉眼滿是幽恨和不甘。“我知道您在疑惑些什麽,清鳶是我從裴府帶出來的,您可能不知道,她還有個姐姐清荷也一并随我入宮,可是後來發生了什麽呢?您的寵妃下藥謀害我,清荷心細主動試藥被毒死。當初證據确鑿,就連行惡事之人也大大方方承認,您輕描淡寫一句‘不過是個宮女’,是了,跟寵妃比起來,宮女的命就不是命,我答應過清荷要保護清鳶的。”
衛天璇不知道這些事情,她既然假冒了皇帝,只能夠背住了這個黑鍋。眉頭蹙了蹙,她忍不住開口道:“可是現在的你連自己都保護不好,談什麽保護身邊的人?”
“那是因為一切都靠着天子的一句話。”裴荇一聽衛天璇如此說,立馬走到了她的跟前,凝視着她的眉眼,冷笑一聲道,“是,我是無力保護身側之人,甚至還累得她們送掉了性命,但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有保護她們的心思,我在自己力所能及之處,定然是護她們安穩。”
衛天璇語塞,動怒的裴荇讓她的神思有幾分恍惚,仿佛看着她的臉能夠看見另一個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應道:“天子有如此權勢,你還不畏懼?你知道你如此言語意味着什麽嗎?”
裴荇哼了一聲道:“那也得是天子。”
這下子輪到衛天璇驚訝了,難不成她看出了什麽事情來?可就算連日夜陪伴衛天衡的高玲珑都沒發現,更何況這個沒見過幾回天子的裴荇?衛天璇的落在了裴荇的肩上,輕輕地捋開了那一抹松散的黑發,她問道:“皇後是在指責朕不配當天子麽?”
一不小心說漏了嘴,裴荇也懊惱自己的失言,她的視線随着衛天璇的指而動,最後又落在了她的臉上,見她沒有任何動怒的跡象,才抿了抿唇道:“不敢。”大約是壓抑久了,滿腔的情緒需要釋放,事态的發展已不是她能夠控制的了。扯了扯嘴角,她到底是不願意服軟的,因而在面上展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神情。謹言慎行,她的背後還有裴家上上下下近百口的命,可是有的時候,她也想要痛痛快快地做一回自己。
“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怪你,你大可暢所欲言。”衛天璇凝視着裴荇,又繼續道,“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你身邊親近的人。裴相是國之棟梁,動搖不得;而高玲珑那一家子到底是屠夫出身,粗勇無謀,上不得臺面。”
皇帝真的變了,不再是那個荒淫無道、沉溺後宮的人了,要不然她口如何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或者她只是在學楚莊王蟄伏五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你是誰”個字到了唇邊,在即将出口之時,又如吹過的風一般消散。她可以對如今的天子懷有期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