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俞佩玉聽了那病人偏激的謬論,瞧着他,心中暗道:“這人雖然滿腹怨恨,一心想要殺人,但還是不肯妄殺善良,只想去殺海盜,可見他心胸雖不免有些偏激,行事倒還不失為俠義之輩。”一念至此,不覺又對這病人起了幾分尊敬之心。
那病人卻忽然瞪着他道:“你如今可猜出我救起的這人是誰麽?”
俞佩玉一怔,心念閃動,失聲道:“這人莫非就是那為東方美玉送信的?”
那病人冰冷的目光中,初次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猜得不錯。”
這笑意一瞬即逝,他冷冷接道:“你可知道他是遭了誰的毒手?”
俞佩玉還未說話,郭翩仙已脫口道:“東方大明?”
那病人道:“不錯,原來他将信送到日月島不夜城後,正等着東方大明的重酬致謝,誰知東方大明竟将他滿船上大大小小三十七口人,殺得一個不留,他身受不治之傷,還能掙紮着活下來,為的就是要說出這件事。”
俞佩玉忍不住截口道:“這只怕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天正是要他親口說出這秘密,才讓他能活着見到前輩的。”
郭翩仙卻嘆道:“我若是他,我根本不會送這封信了,如此秘密的事,東方美玉父子自然不願讓別人知道,又怎會留下他的活口。”
那病人道:“敢到海外來經商的海客們,哪個不是老狐貍,他自然也已想到這點,本想拿了東方美玉的第一筆酬金後,就将信往陰溝裏一抛,卻叫東方美玉到哪裏找他去?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多生了一分好奇之心,要想瞧瞧別人不惜重酬要他傳的這封信裏究竟寫了些什麽。”
銀花娘嘆了口氣,道:“若換了我,我也忍不住要瞧瞧的。”
這病人冷冷道:“所以這種人死了也不算冤枉。”
銀花娘垂下了頭,不敢說話。
俞佩玉忍不住問道:“那封信上,究竟寫了些什麽?”
那病人道:“東方美玉這畜生竟在信上說,他被朱媚所脅,要東方大明去救他,還要東方大明接到信後,給送信的一筆‘終生受用不盡的財富’,那人就是被這句話所動,才不惜苦心尋找,将信送到不夜城的。”
他嘆了口氣,道:“但世上又怎有‘終生受用不盡’的財富,無論多少財富,總有散盡之時,除非這人立刻死了,他才是‘終生’受用不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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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翩仙忍不住道:“不錯,東方美玉這句話,正是要他爹爹将送信的人立刻殺了,只可惜這小子財迷心竅,竟未瞧出這句話的含義。”
那病人道:“不僅如此,東方美玉自然也算準此人途中必定會偷看這封書信,所以便在信上寫下這句雙關的話來引誘于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人雖本就該死,但東方美玉手段之辣,由此也可見一斑了。”
俞佩玉道:“前輩莫非就因為覺得此人手段太辣,想将他殺了為世人除害,所以就從海外趕回來了麽?”
那病人緩緩道:“只為此點,我還未必會趕回來,但那人臨死之前,又對我說了番話,才令我怒氣再也忍耐不住。”
俞佩玉道:“他還說了什麽?”
那病人道:“東方美玉既然會将如此重要的書信托付于他,可見他必定和東方美玉多少有些交往,是麽?”
俞佩玉道:“但東方美玉既已隐居……”
那病人冷冷道:“你可知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這句話?”
郭翩仙立刻拊掌道:“不錯,若要隐居,并非一定要躲在深山大澤,別人才找不到的,你若躲在這種地方,有時反而更容易被人發現,但一個像朱宮主這樣的人,若是躲在個平凡的小鎮上,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別人就再也不會想到了。”
俞佩玉靈機一動,失聲道:“昔年朱宮主莫非就是隐居在這小鎮上的?”
那病人嘆了口氣,道:“此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而且民風淳樸,絕不會故意發掘別人的隐私,縱有江湖人物經過,也絕不會是什麽高手,正是絕妙的隐居之處,朱媚選中此地,也正是她絕頂聰明之處,若非東方美玉變了心,她就算在這裏住八十年,別人也萬萬想不到這小鎮上一個平凡人家的主婦,就是昔年颠倒衆生,而且明明已死了很久的銷魂宮主。”
俞佩玉嘆道:“這的确是誰也想不到的。”
那病人道:“那海客姓李叫夢唐,本也是這小鎮上的土著,只是少年時就出外闖天下去了,這一年他無巧不巧,竟回家來探親,他的家又恰巧就離朱媚隐居之地不遠,東方美玉也就是因為知道他不久又将有海上之行,所以才存心結納于他。”
郭翩仙道:“那位朱宮主既然冰雪聰明,難道連一點都沒有留意到麽?”
那病人道:“朱媚那時全心全意都貫注在她初生的愛女身上,何況這種鄰居間的交往,本也是件很普通的事。”
俞佩玉道:“不錯,她既已在這裏落了戶,若不和鄰居交往,反而容易令人疑心,更何況她認為李夢唐這種尋常人家,也萬萬不會知道她的秘密。”
那病人道:“但附近的人家,都知道她是個标準的賢妻良母,不但克勤克儉,而且将丈夫服侍得無微不至。”
郭翩仙道:“那李夢唐回家之後,想必也聽到了這些話。”
那病人道:“不錯,所以他見了那封信後,不免大吃一驚,實在不相信這人人贊美的賢妻良母,會是個魔女,更認為東方美玉不應該這樣對付自己的妻子,但那時他利欲熏心,眼睛裏只有白花花的銀子,等他快死的時候,良心才發現,才會将這些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訴了我。”
說到這裏,他又反手一掌,去拍茶幾,他終年卧病在床,意識中總覺得茶幾就在旁邊,卻未想到方才已被他一掌拍碎了。
這一掌自然拍了個空,眼見就要打在床邊,這張床眼看也要被他擊塌,朱淚兒忽然伸出手來,輕輕托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三叔,求求你莫再發脾氣好麽?”
這舉動若是瞧在普通人眼裏,也不會覺得怎樣,但俞佩玉、郭翩仙他們都可算得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他們一眼瞧過,心下不禁俱都為之駭然。
要知這病人出手是何等迅快,一掌拍碎茶幾,力道又是何等強猛,但朱淚兒卻輕描淡寫地就将之托住了。
郭翩仙暗駭忖道:“原來這小丫頭不但會使媚術,而且還有這樣的身手,她小小年紀,武功看來竟已不在我之下。”
這病人看來已奄奄一息,卻能将小姑娘調教出這麽樣一身武功來,郭翩仙眼瞧着他,掌心不覺又沁出冷汗。
只見這病人一只鷹爪般的手掌,被朱淚兒一雙小手輕輕撫摸了半晌,怒氣漸漸平息,長嘆道:“那時我聽了李夢唐的話,心裏的怒火真是再也抑止不住,我實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無情無義的負心人,當下就令李夢唐說出日月島不夜城的方位,他知道我必可為他複仇,說完了話,就瞑目而逝了。”
俞佩玉道:“于是前輩立刻就趕到不夜城去?”
那病人道:“不錯,只可惜那時東方大明已離島而去,我一怒之下,将那地方搗了個稀爛,轉念又想到:東方大明此去,必定會先去邀些幫手,難免費時費日,我不如先趕到李渡鎮去,說不定還可救那朱媚一命。于是我立刻揚帆而返,誰知……誰知卻還是來遲了一步。”
郭翩仙和銀花娘聽到這裏,總算已将此事的經過詳情弄清了前面一半,但心裏又不禁暗暗奇怪。
“此人既已對世人極為厭恨,恨不得将世人殺個幹淨才對心思,卻又為何要急着趕回來救朱媚?”
只有俞佩玉飽經憂患,又是個多情人,心裏隐隐約約,已猜出了這病人的心事,暗中忖道:“聽他口氣說來,是為了某一件事才會變得如此偏激的,他莫非就因為自己遇着了負心的女子,所以才會對世間的負心人如此痛恨?他趕回來雖是為了要救朱媚,又怎知不是為了要殺東方美玉?”
只見這病人又閉起子眼睛,不住喘息。
要知說話看來雖不費力氣,但他思及往事,心情激動,自然最是傷神,俞佩玉本想問他這件事下半段的經過:朱媚是怎麽死的?東方美玉後來的結果如何?東方大明等人既然被你除去,你又怎會受的傷?
這幾句話只是在俞佩玉嘴邊打滾,但瞧見這病人的模樣,終于還是忍了下去,卻聽朱淚兒道:“稀飯早已煮好,你們肚子想必也餓了,我去端上來給你們吃過。”
郭翩仙趕緊從樓梯口站起來,賠笑道:“怎敢勞動姑娘?”
朱淚兒揉着淚眼,盈盈自他身旁走下樓去。
銀花娘再也忍不住,顫聲道:“姑娘,求求你救我一命,若是再遲,只怕就……”
朱淚兒卻是頭也不回,冷冷道:“得我秘笈,入我之門,吉兇禍福,惟我所命,違我之言,必以身殉……”
這幾句話正是那銷魂宮石壁上的留言,原來俞佩玉和金燕子得到那銷魂秘笈後,立刻就發生了許多事。
他們随手就将秘笈抛到一旁,後來事情發生得更多,誰也沒有留意及此,卻将之留給了銀花娘。
銀花娘喜從天降,秘笈得手之後,只要有空,就練之不息,她性情本就與此相近,學來自然事半功倍。
她學了雖然沒有多久,但已略窺門徑,所以方才那病人一眼便瞧出她身上學得有銷魂宮主的媚術。
怎奈她心懷鬼胎,竟不敢承認,有師不認無異叛師,此刻聽到“違我之言,必以身殉”這幾句話,心裏一驚,身子發軟,又跌在地上。
突見朱淚兒身形一閃,又掠了上來,銀花娘滿頭汗如雨下,誰知朱淚兒只是瞪着郭翩仙,道:“樓下那位姑娘是你的什麽人?”
郭翩仙怔了怔,賠笑道:“是在下的朋友。”
朱淚兒冷笑道:“只怕還不僅是朋友吧。”
郭翩仙只有苦笑點頭道:“姑娘好眼力。”
朱淚兒道:“既是如此,你為何将她一個人抛在樓下不管。”
郭翩仙暗道:“就是你們将她害成如此模樣的,你如今倒來關心她了。”
心裏雖這麽想,嘴裏可不敢這樣說,賠笑道:“在下只怕将她帶上來有些不便,讓她一人在樓下也好。”
朱淚兒“哼”了一聲,冷冷道:“原來你也是個負心人。”
聽到這“負心人”三個字,郭翩仙立刻就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多說,連忙沖下樓去,将鐘靜抱了上來。
過了片刻,朱淚兒也捧上來一大鍋熱騰騰的稀飯,只是這時人人心事沉重,還有誰吃得下。
俞佩玉正端着碗稀飯在發怔,心裏還是翻來覆去地在想那幾個問題,突聽那病人沉聲道:“有人來了。”
此刻四下一片靜寂,連風聲都停頓了,哪有什麽人跡,俞佩玉幾乎以為這病人久病神暈,耳朵也有了毛病。
但過了半晌,突聽樓下傳上來“篤、篤、篤”三聲敲門聲,聲音竟似有些怪異,似乎是利喙在啄門。
接着,一人朗聲道:“樓上可有人麽,晚輩田際雲,特來上書。”
語聲清朗,如金玉交鳴。
朱淚兒皺眉道:“上書?上什麽書?田際雲?這又是什麽人?”
她一面說話,一面已走了下去。
那病人卻沉聲道:“此人輕功內功俱都不弱,手上更似練過‘大鷹爪力’一類的功夫,你若攔不住他,就讓他上來吧。”
朱淚兒道:“我曉得。”
她嘴裏雖這麽說,心裏卻大是不服。
俞佩玉卻知道這病人已自敲門聲中,聽出了這田際雲的手上功夫,由說話聲中聽出了他的內力。
他一路行來,樓上竟無人覺察,輕功自也不弱。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晚輩也下去瞧瞧。”
只見朱淚兒已開了門,門外陽光照耀下,筆挺地站着個劍眉星目,長身玉立的紫衣少年。
朱淚兒道:“你就是送信來的麽?信在哪裏?”
田際雲上下瞧了她兩眼,微笑道:“這信不能交給小姑娘的,你先讓我進去好麽了”
他面上雖帶着微笑,但神情間卻是驕氣逼人。
朱淚兒淡淡一笑,道:“送信的人怎麽能登堂入室,你的信若不願交給我,就帶回去吧。”
田際雲笑道:“小姑娘好鋒利的口舌,卻不知可接得了在下這封信麽?”
他果然自袖子裏取出一封信來,平舉雙手,将信送到朱淚兒面前,禮貌看來竟是十分恭敬。
但俞佩玉卻已看出他雙臂微曲,勁力在內,氣定神閑,智珠在握,雖未出手,便已露出了逼人的鋒芒。朱淚兒若是真的伸手接信,只怕就要吃虧了。
俞佩玉正想趕過去,誰知朱淚兒卻冷冷道:“你将信擱在地上就行了。”
田際雲目光閃動,微笑道:“小姑娘難道連信都不敢接麽?”
朱淚兒冷笑道:“瞧你看來也斯斯文文的,竟連‘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都不知道。”
田際雲大笑道:“好厲害的小姑娘,難怪有那許多人會栽在你手裏。”
笑聲中雙手又向前一送,一封信堪堪已到朱淚兒眼前,雖是薄薄一封書信,但在他手中,實無異鋼刀鐵片。
朱淚兒不由得身形一閃,嘴裏還是冷冷道:“叫你擱在地上,你怎地不聽話?”
話猶未了,風聲帶動,田際雲已自她身旁不足半尺的空隙裏一掠而過,竟未碰着她一片衣袂。
朱淚兒再想攔,已攔不住了。
田際雲笑道:“男女授受不親,在下還是将信送到樓上去吧。”
只聽一人沉聲道:“不必,就在這裏交給我也是一樣。”
田際雲笑聲驟停,只見一個斯斯文文的絕世美少年,含笑站在樓梯口,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素來眼高于頂,自以為是子都之貌,無人能及,見了這少年,竟不覺倒抽了口涼氣,笑道:“閣下難道就是此間的主人?”
俞佩玉道:“主人正在午睡,閣下……”
田際雲笑道:“閣下既非主人,怎能接這封信?”
他雙手又向前一送,誰知俞佩玉不避不閃,竟也雙手齊出,去托他的手腕,出手亦是快如閃電。
田際雲劍眉微軒,輕叱道:“你定要接?你接得住麽?”
手指一彈,竟将信又彈回了袖子裏,一雙手卻向俞佩玉手上壓了下去,兩人四掌相接,彼此俱是一驚。
要知那俞佩玉天生神力,無人能及,但那少年的一雙手,竟能将他的手壓下去兩寸,幾乎很難托得住。
田際雲更想不到這斯斯文文的少年竟有如此神力,他從上面往下壓,本已占了很大的便宜,誰知這少年一雙手竟似鐵鑄的,他無論再用多大的力氣,都再難将這雙手壓下去半寸。
兩人一較上力,片刻額間都已沁出了汗珠,田際雲已有些後悔,實不該和這少年比力氣的。
朱淚兒卻已悄悄走到他身後,道:“你們兩人在這裏鬥牛,信還是交給我吧。”
她一只小手已從後面伸過來,去摸田際雲袖裏的書信,田際雲此刻若是閃避,只要一擡手,前胸空門大露,難免就要倒下,何況朱淚兒左手去取書信,右手已貼着他背脊,含力待發。
俞佩玉暗暗皺眉,只覺朱淚兒實不該乘人于危,但此刻也是騎虎難下,只怕撒手之後,對方內力乘虛而入。
就在這時,突聽一聲長笑,田際雲身形竟一躍而起。
俞佩玉站在樓梯口,頭頂距離上面樓板已不足一尺,誰知田際雲身子掠起,竟如游魚般貼着樓板滑了上去。
這一手輕功當真是駭人聽聞,匪夷所思。
俞佩玉、朱淚兒都不禁吃了一驚,已聽得田際雲在樓上沉聲道:“晚輩田際雲上書而來,求前輩賜見。”
其實他現在明明已見着了,那病人縱不“賜見”,也無法可施,淡淡瞧了他一眼,道:“是誰叫你來的?”
田際雲道:“書信在此,前輩一看便知。”
他雙手平伸,緩緩将書信遞了過去,一雙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地凝住着那病人,眉宇間似有殺機閃動。
朱淚兒剛趕上來,失聲道:“三叔,小心他的手……”
話猶未了,那病人手輕輕一招,也不知怎地,田際雲雙手緊握着的一封信,就已到了別人手上。
田際雲面色微變,倒退三步,躬身道:“晚輩任務達成,就此告退了。”
他嘴裏說着話,又退了幾步,退到樓梯口,退下樓去……突然出手如風,一把扣住了朱淚兒的脈門。
這出手實在太快,朱淚兒驟出不意,全身立刻軟了,失聲驚呼道:“三叔……”
田際雲沉聲道:“各位若是還顧及這位姑娘的安全,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在下只不過帶她去看一個人,少時必定将她平安送回。”
他嘴裏說着話,人已在一步步往樓下走,衆人眼睜睜地瞧着,誰也不能動,誰也不敢妄動!
那病人卻絲毫不着急,只是緩緩道:“你要帶她去看什麽人?”
田際雲道:“家師……”
那病人冷冷一笑,道:“他若想見她,叫他自己來好了。”
語聲中身形忽然自床上橫飛而起。
他躺在床上,看來已奄奄一息,連動都動不得了,但此刻飛起之後,身形當真如神龍翺翔,風舞九天。
田際雲變色喝道:“前輩難道不要她……”
“她……的命了麽”這句話還未說完,那病人已向他撲了下來,一指箕張,直抓他的咽喉。
田際雲只覺強風籠罩,壓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哪裏還顧得了傷人,竟也逃都逃不開了,只有奮起雙掌,向上迎去。
誰知那病人身形淩空,出手竟還能變化,身軀如飛鳳般一轉,手掌已扣住了田際雲的脈門。
這剎那之間,大家俱是目瞪口呆,神魂飛越,大家雖都知道這病人來歷不凡,卻也未想到他武功竟如此驚人,世上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殺手,和他此番的出手一比,簡直有如兒戲。
郭翩仙暗驚忖道:“這小子當真是自讨無趣,此番他的手既已被人抓住,這一身武功只怕就要被人借去了。”
心念一閃間,只聽那病人輕叱道:“豎子無禮,略予薄懲,去吧。”
叱聲中,田際雲身子竟被他淩空提了起來,像抛球般地從窗口直抛了出去,良久才聽得“砰”的一聲。
那病人卻又已躺回床上,不住喘息。
又過了好半晌,窗外竟又傳來田際雲的語聲,道:“前輩好高明的武功,晚輩日後還得再來領教領教。”
說到最後一個字,語聲已遠在數十丈外,這少年不但有一身打不散的硬骨頭,竟還有個打不怕的膽量。
俞佩玉不覺暗暗生出相惜之心,嘆道:“好一條漢子,卻不知是何人門下?”
那病人喘息着道:“就憑俞放鶴那些人,還教不出這樣的徒弟。”
俞佩玉道:“不錯,他絕不會是當今天下十三派任何一派的門下,所以晚輩才覺得奇怪,不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
那病人閉起眼睛,搖頭不語。
朱淚兒忍不住道:“三叔為何要放了他?”
那病人冷冷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何況他縱無禮,我又怎能和他一般見識。”
朱淚兒道:“但我看他絕不是單為送信而來,他此來一定是想來刺探這裏的虛實,他見到三叔的病還沒有好,此番回去,只怕就要叫人來了。”
那病人怒道:“叫人來又怎樣?你我縱然死了,也不能做丢人的事,知道麽?”
朱淚兒垂下頭去,道:“是。”
她再也不敢說話,俞佩玉心裏對這病人的為人,更是暗暗佩服,郭翩仙呆了半晌,忍不住賠笑道:“前輩縱然要放他走,為何不将他那身功夫借來用用?”
那病人冷冷望他一眼,目中滿是輕蔑不屑之意,也不回答他的話,朱淚兒卻在一旁冷笑道:“三叔縱然要借別人的武功,不是那人心甘情願,便是他咎由自取,否則像閣下功力也不弱,三叔為何不借去用用呢?”
郭翩仙心頭一寒,不敢多說了,但他素來自高自傲,此番讨了個沒趣,心頭終是不忿,過了半晌,忍不住道:“姑娘只怕是在說笑了,普天之下,又有誰會心甘情願,将自己苦苦練成的武功,借去給別人用的?”
朱淚兒眼角瞟了銀花娘一眼,冷冷道:“只怕有人也未可知。”
銀花娘也不知道她為何忽然瞟自己一眼,只覺心裏發毛,正想設詞探問,俞佩玉已先問道:“卻不知這封信上寫的究竟是什麽?”
他脫口問出這句話來,心裏又有些後悔,只道那病人絕不會說的,他豈非也在自讨無趣。
誰知那病人卻将書信交給了朱淚兒,道:“你念給他們聽聽。”
朱淚兒展開信紙,先瞧了一遍,才緩緩念道:“……老前輩足下:愚等久慕風儀,不想前輩竟隐身于此,前輩俠名無俦,想必不至包庇……之女,今夜子時,愚等當來拜谒,盼前輩勿卻是幸,俞放鶴等十二人拜上。”
這封信想是倉促寫成,詞句并未修飾,但卻寫得極是簡單扼要,絕沒有浪費多餘的筆墨。
只不過朱淚兒念信時,卻故意念漏了三個字。
俞佩玉暗道:“那第一個字想必就是這病人的姓名,她不願我們知道,所以故意不念,後面那兩個字,想必是說她乃‘妖孽’之女,她自然更不會念出來了。”
突聽那病人冷笑道:“俞放鶴等十二人……哼,就憑他們,也敢約定時候來見我?”
朱淚兒低聲道:“就憑他們自己,當然是不敢寫這封信的,但現在他們必定有了個極硬的靠山,所以膽子才大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對望了一眼,不禁都暗暗佩服這小姑娘心思之敏捷,他們也算出俞放鶴等人必有助手到了。
俞佩玉暗道:“算來這人必定不會就是通信的田際雲,必定比田際雲武功更高,莫非是田際雲的師父麽?”
想到這裏,他竟不覺暗暗為這病人擔心起來。
只見那病人閉着眼沉思半晌,緩緩道:“他們既然以禮上書,我們也不可沒有回複……淚兒,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我一直在這裏等着他們。”
郭翩仙冷笑暗忖道:“你嘴裏說得雖漂亮,其實還不是想乘此去探探對方的虛實,看看他們的靠山究竟是誰?”
誰知朱淚兒卻搖了搖頭,道:“我不去。”
那病人皺眉道:“你不去?”
朱淚兒眼波在郭翩仙和銀花娘臉上輕輕一掃,垂首道:“我在這裏陪着三叔,我不去。”
俞佩玉已知道她這是不放心銀花娘和郭翩仙兩人,要在這裏監視着他們,由此可見,這病人此刻所剩下的氣力,竟已不足對付銀花娘和郭翩仙了,何況田際雲那般高手的長輩師傅。
想到這裏,俞佩玉竟脫口道:“朱姑娘既要在這裏侍奉前輩,不如就由在下替前輩去走一趟吧。”
那病人霍然張開眼來,道:“你去?”
俞佩玉笑道:“前輩看在下可去得麽?”
那病人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忽然道:“你過來。”
鐘靜本來一直呆呆地坐着,此時目中不禁露出驚恐之色,瞧着俞佩玉,幾乎忍不住要大喊出來:“你千萬莫要過去,他又要借你的功夫了。”
但俞佩玉卻泰然走了過去,道:“前輩還有何吩咐?”
那病人招了招手,俞佩玉竟俯下頭來,鐘靜眼睜睜地瞧着,只見那病人在俞佩玉耳邊低低說了半刻話。
他語聲極輕,誰也聽不出他說的什麽,只能見到俞佩玉面上竟漸漸露出欣喜之色,忽然躬身道:“多謝前輩。”
那病人道:“你明白了麽?”
俞佩玉也閉起眼睛,沉思了半晌,雙手忽然在空中畫了幾畫,像是畫了無數個大小不同的圈子。
別人瞧了還不覺怎樣,郭翩仙瞧了心裏卻大吃一驚,他已發覺每個圈子裏竟都藏着一着極厲害的殺手。
俞佩玉圈子越劃越急,突又由急變緩,然後驟然停下,他長長吸了口氣,臉色更是紅暈,躬身道:“是這樣麽?”
那病人目中似有喜色,點頭道:“很好,你去吧。”
俞佩玉躬身一禮,再不說話,大步走了下去。
這時郭翩仙已猜出必是這病人怕他送信時被人所辱,所以傳了他一手極厲害的武功妙着。
郭翩仙心裏不覺大是後悔:“方才我為何不搶着去送信呢?”
後悔之外,又有些奇怪:“這病人只不過向俞佩玉說了幾句話,俞佩玉便已将如此精妙的招式學會了,他又怎會學得這麽快?”
卻不知這病人目光如炬,竟已自俞佩玉神情行動中,瞧出了他武功的家數,此刻傳授的招式,正和他素習的功夫相近,何況俞佩玉本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經如此高人指點,自然一學就會了。
那病人鼻息沉沉,似乎又已入睡。
朱淚兒面色卻甚是慘淡,喃喃道:“今夜子時……算來也不過只有五六個時辰了……”
她目光忽然轉向銀花娘,冷冷道:“五六個時辰後,只怕你已經……”
銀花娘不等她說完,已大駭拜倒,顫聲道:“盼姑娘念在同門一派,好歹救我一救。”
朱淚兒道:“你現在已承認是本門中人了麽?”
銀花娘垂首道:“我……我……我……”
朱淚兒冷冷一笑,道:“你現在承認,不嫌太遲了麽?”
銀花娘只覺全身發軟,幾乎要癱在地上,她縱能将天下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但在這小小的女孩子面前,竟覺得縛手縛腳,什麽花樣也使不出。
誰知過了半晌,朱淚兒突又說道:“你若想活命,也并非沒有法子。”
銀花娘大喜道:“什麽法子?”
朱淚兒淡淡道:“你自己難道想不出。”
銀花娘暗暗咬牙,在心裏憤道:“你這死丫頭,臭丫頭,我自己若能想得出法子,還要來求你這小賤人麽?”
她嘴裏自然不敢這麽說,只是賠笑道:“我又蠢又笨,才投靠姑娘,又怎會想得出什麽法子,還是求姑娘告訴我吧,我永遠忘不了姑娘的大恩。”
朱淚兒卻扭過頭去,根本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
銀花娘簡直急得快要瘋了,恨不得破口大罵道:“你這小賤人既不肯說出來,又何必來吊老娘的胃口。”
誰知郭翩仙竟緩緩道:“這法子我或者倒是知道的。”
銀花娘怔了怔,失聲道:“你知道?”
郭翩仙道:“嗯。”
銀花娘大聲道:“你……你為何還不說出來?”
郭翩仙冷冷道:“我為何定要說出來?”
銀花娘怔在那裏,臉上陣青陣白,忽然在暗中咬了咬牙,臉上卻立刻堆起了動人的媚笑,道:“求求你告訴我吧,我也永遠……”
郭翩仙道:“我可不要你永遠記着我。”
銀花娘道:“我非但永遠不忘你的大恩,無論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郭翩仙瞟了那包珠寶一眼,道:“無論要什麽?”
銀花娘垂首道:“嗯。”
只聽一旁“吱吱”發響,原來鐘靜已恨得咬牙,這“無論要什麽”五個宇裏,含義自然不只是一樣事。
郭翩仙卻展顏一笑,悠然道:“我方才聽朱姑娘說有些人心甘情願将武功借給這位前輩,心下還有些懷疑不解,但現在,我卻懂了。”
銀花娘想到方才朱淚兒說這句話時,曾經瞟了自己一眼,她忽然也懂了,冷汗立刻如珠而落。
郭翩仙已接着道:“你若肯将功夫‘借’給這位前輩,你身子裏所中的毒,自然也就随着功力一齊被這位前輩吸去,你也就可以活得成了。”
銀花娘身子顫抖,道:“但……但若是這樣做,他……他老人家豈非就要中毒了麽?”
她這句話雖是向郭翩仙說的,也明知郭翩仙必定無法回答,能回答這句話的,自然只有朱淚兒。
朱淚兒果然在一旁悠然道:“你中的這點毒,對你說來,雖已受不了,但到了三叔那裏,卻算不了什麽。”
銀花娘怔在那裏,冷汗流個不住,眼睛忽而瞧瞧那病人,忽而瞧瞧自己的手,突然嘶聲道:“好,我……我就借給你們吧。”
朱淚兒卻冷笑道:“你縱然肯借,我們要不要還不一定哩。”
銀花娘怔了怔,顫聲道:“你……你究竟要怎樣?”
朱淚兒冷笑不語,郭翩仙卻道:“人家若不肯要,你難道不會求求人家,麽?”
銀花娘又怔了半晌,終于長長嘆了口氣,流淚道:“求求姑娘……求求你……”
她實是滿心委屈,語聲哽咽,竟說不出話來,鐘靜卻在一旁暗中拍手稱快,心裏冷笑忖道:“想不到你這樣的人,也有今天,這真是報應到了。”
只是朱淚兒這才淡淡一笑,道:“你記着,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我并沒有強迫你,是麽?”
銀花娘忍不住撲倒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 ※ ※
這時正午方過,豔陽高照,正是個晴朗的好天,但這小鎮卻是冷森森的瞧不見人,帶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