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過廳是金碧輝煌的暖金色, 兩旁是枝葉造型的壁燈。埃裏克站在壁燈旁邊, 穿着修身的黑色大衣和白襯衫,扣子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系得嚴絲合縫, 而是解開了兩顆,領子微敞着, 露出喉結和鎖骨。
當他用一根手指點了點她時,分明是唯我獨尊的手勢,她的眼裏卻只剩下他手背指關節的輕微凹陷,釉着暖色的光,有一種令人臉紅心跳的性.感。
就是,他的情緒有些不對勁。
他好像不太高興。
誰惹他了?
白蘭芝一頭霧水,下意識地想走過去, 關心一下他,突然想起身後還有一個人。她想了想,站住腳,看向羞窘萬分的安娜:“你走吧。世俗女隐修院我會接手, 但同時那個隐修院也不再屬于你, 你以後不能再以它的名義進行炒作和謀取利益,以及,沒有我的允許, 你以後禁止踏足那裏。”
安娜眼中滿是羞愧的淚水, 她紅着眼眶擡起頭,嗫嚅着想要答謝,卻見白蘭芝已經走到埃裏克的身邊, 看也沒看她一眼。她滿心苦澀,卻不敢當着埃裏克的面叫住白蘭芝,只能眼睜睜望着她和埃裏克的身影越來越遠。
安娜的請求是一個意外,但就算沒有接手世俗女隐修院,她也不會再小劇院久待,就當是天意吧。也許今晚以後,她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懷着這樣的想法,她大着膽子追上他的腳步,離他更近了一些,卻聞到一股醇厚濃重的酒氣。
他喝酒了?
白蘭芝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問:“你怎麽了?”
埃裏克掃她一眼,有些煩躁地移開了視線。
他喜歡品酒,卻從不酗酒,每次都喝得十分克制,今天卻多貪了幾杯。酒液醇冽,是一把灼烈的軟刀子,沿着他的唇齒、咽喉、食道,直直地紮進胃部。他不會喝醉,卻會被烈酒勾起往事。
一路走來,明明沒有過去多久,過去的人和事卻像埋在沙漠中的雕像,遍布風化的傷痕。
他想起波斯、蘇丹、印度、吉蔔賽、佛羅倫薩,卻唯獨想不起自己故鄉的名字。
他想起人們畏懼的眼神、驚恐的尖叫,想起波斯王宮裏無處不在的流言蜚語。馬贊德蘭的皇宮是他一手改造,國王自以為只有他才能聽到那些竊竊私語,卻不知那些聲音先要經過他的耳朵。他聽見那些表面矜貴傲慢的大臣,私底下恐懼而興奮地叫他“魔鬼”,說他沒有正常人的五官,是國王從地底下召喚來的一只惡魔。
……時間一長,連他自己都差點信了那些鬼話,認為自己真的是一個久居地底的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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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們把他視為“魔鬼”,那他就欣然接受了“魔鬼”的頭銜和權力。他開始把皇宮當成他的耳目,機關作為他的分.身,暗中監視着每一個人,掌控他們的生殺予奪。他知道每一個人最陰暗、最腐臭的秘密,以此大肆斂財。很快,他的財富就累積到幾世也花不完的程度。他又厭倦了這種大權獨攬、高高在上的生活。國王自以為放逐了埃裏克,卻不知是他自己想要離開。
他漫無目的,一路走,一路看,每到一個地方就學習他們的語言和樂器。但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他不适合這樣的生活。
他陰暗、偏執、敏感、多疑,情緒處于岩漿和冰河的交彙處,時而能冷靜自若地待人處事,時而卻躁戾得想要毀掉一切。他無法忍受陌生人好奇地注視着他的面具,在波斯王國,他們都知道這是禁忌。來到其他地方以後,他時常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只馬戲團的猴子,隔三差五就會有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駐留。
那些人說得一點都沒錯,他就是一個魔鬼,他的內心是擁擠閉塞的牢獄,囚着各式各樣的可怕欲.望。他是披着衣冠的野獸,即使染上了人世間的煙火氣,也依舊難改冷漠扭曲的本性。
音樂是他狂躁暴戾的內心,唯一平和的存在。本想設計完巴黎歌劇院的地下工程,他就離開這裏,但聽着奧黛爾創作出來的歌曲,他改變了想法。
一開始,他沒想耽擱太久,随手救下了幾個輕生的女孩,教她們聲樂和作曲,準備讓她們去打壓奧黛爾過于荒謬的名氣。
誰知那些女孩都太……
他一兩天就能吃透的理論,她們要幾個月才堪堪入門。他的行程就這樣耽誤下來。
救下白蘭芝是一個意外。那天,他本來在巴黎歌劇院選中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正在舞校學芭蕾,天賦極高,但因父親去世,難以走出傷痛,聲音變得幹澀難聽。他站在黑暗中,随口指點了幾句,她竟很快就領悟了他的意思,發出圓潤輕靈的歌聲。
他神色冷淡地審視着她,其實還是有些不滿,覺得她天賦雖高,卻有些天真和膽小,不是一枚合适的面具。
他理想中的面具應該更美麗,更膽大,更有心機,唯有如此,才能使奧黛爾落敗,交還出她偷來的名氣。
然後,他就遇見了白蘭芝。
她是那麽的聰明,輕而易舉地就幫他達到了目的。按理說,他躁戾的情緒應該平複了下來,卻莫名更加煩躁。
尤其是今晚,他看白蘭芝,覺得她哪裏都令人厭煩。她的雙唇微動,唇瓣嬌嫩殷紅,是那麽的礙眼;她的嗓音含笑,清冽幹淨,是那麽的擾人;還有她那不知所謂的善良與同情心……更是讓他心情浮躁。
她是如此善良,善良得就像那些被人朝拜的、欺世盜名的神靈。
就是不知道,倘若他當着她的面,摘下面具,給她看看自己醜惡恐怖的真容,她是否還會保持那份虛僞的善良?
想到這裏,他垂下雙眼,揉了揉眉心,唇角自嘲地一翹。
他真的是醉了。
——
走到小劇院的大廳,埃裏克還是沒有理她。白蘭芝又叫了一聲:“埃裏克?”
這次,他終于回神,瞥她一眼,咽喉滾出來一個極低沉的聲音:“嗯?”
聲音鑽入她的耳蝸,燙得她的臉頰一陣酥.麻。她腦子停轉了一下,半晌才恢複正常的思考能力。見他神色已恢複如常,她不好意思再關心他,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問道:“達珞珈先生說,你會很多東西,都會哪些呀?”
本以為這是一個很好的起頭,按照他的性格應該會侃侃而談。畢竟以前教母就是這樣教她的,不過原話是,“當你不知道說什麽了,就問男人會什麽”。
誰知,他聽了,并無長篇大論的興趣,答得十分簡略:“太多了,說不完。”
白蘭芝:“……”
好吧,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樣。當然,其他男人也學不了他這個回答……
似是想到了什麽,她狡黠地眯起眼,笑盈盈地說:“有一樣,我猜你絕對不會。”
“你說。”
“跳舞。你肯定不會跳舞。”
“如果你指的是芭蕾,我确實不會,但單指跳舞的話,我會。”他的口吻疏淡,萦繞着醇香的酒味。
這人太可怕了,光是聽他的聲音,思緒就變成一片空白,然而卻不想遠離他,還想更近一些,再近一些。好半天,白蘭芝才聽見自己的聲音:“……什麽舞?”
他思索了一下,朝她伸出一只手。沒有俯身,沒有負手,不像邀舞,更像是準許她接近他神秘而廣闊的世界的一個手勢。
她紅着臉,握了上去。他扣着她的五指,用力一拽。她順勢倒在了他的懷中。令她略覺疑惑的是,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暧.昧至極,摟着她的腰,身體卻始終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這是探戈,下等人的舞蹈,最早起源于古巴。”他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
不知是否舞蹈本身就帶着強烈的侵略色彩,這一刻,他成了一個完全的引領者、控制者,即使她對這個舞蹈毫無概念,在他的帶領下,也能完成一些簡單的舞姿。只見他腳步變換,抵着她的舞步後退,就在她快要撲進他的懷中時,他卻是與她換了一個位置,繼續保持着剛才那種親近卻疏離的姿勢。
原來還有這樣的舞蹈,明明雙方已經掌心貼着掌心,手指扣着手指,肩膀抵着肩膀,身體卻永遠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不像舞蹈,反倒像是一場永遠沒有盡頭的追逐。
她的心猛跳了幾下,耳根幾乎已經紅透,他卻松開了她的手,退到了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我會跳舞。你說錯了。”
他應該喝了很多酒,不然不會說這麽幼稚的話。可就算是幼稚,他也幼稚得好性.感。
白蘭芝手指扣着鼻尖,淺淺地笑了笑:“嗯,我說錯了。”
他卻眯起眼,露出不悅的神色。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悅。
也許是剛剛那場異常暧.昧的舞蹈,讓她産生了很多毫無意義的幻想,她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大膽到瘋狂的想法,瘋狂到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白蘭芝攥緊手指,深吸一口氣,心髒跳得怦怦響,連耳膜都被震出了嗡嗡的回音:“我這裏有個舞,你別說跳,連它的名字都說不出來呢。”
他似乎起了點興趣,右手手肘撐着欄杆,做出觀看的姿勢:“跳給我看。”
燈光昏暗,他的五官不僅沒有模糊,反而顯得更加深邃。他站在那裏,身姿是如此挺拔,下颚線條冷峻,喉結突出,手指長長的垂下來,手背關節陷着性.感勾人的小窩。她鼓起勇氣打量他,想把他身上的所有細節都記下來,卻越看越臉紅,心跳得越來越快。
她緊張得手指都在發抖,然而當真伸出手的那一刻時,指尖卻奇異地停止顫抖。
她扣住他的手指。不知是否飲多了酒的緣故,他的體溫不再冰冷,竟顯得像火一般炙燙。握上他手的一瞬間,她被燙得頭腦眩暈,簡直有一種發燒的感覺。
他眉頭微蹙,雙唇微動,似是想問她在幹什麽。不等他出聲,她踮起腳尖,用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然後微微仰頭,在他下巴那裏蜻蜓點水地一吻。
一吻完畢,她本想說“這個舞叫‘埃裏克,我喜歡你’”,整個人卻驟然被洶湧劇烈的感情淹沒了,鼻尖一酸,竟沒能說出話來。于是她只好又吻了他一下,碰了碰他的唇。
他的雙唇溫熱,染着醇香醺甘的酒味。是她此生嘗過的最甜的味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玄玄虛境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顆玉白菜、我欲乘風去、從光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未名 38瓶;RIT 15瓶;三黑 13瓶;江、Sev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