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回給了好臉色,一本正經的解釋:“昨夜蚊子多,叮的
小婢子聽了,登時噗嗤一聲笑出來,覺得這個王湉湉又傻又可愛。
狼吞虎咽的吃了飯,小婢子開始奇怪今日她為何如此配合,欲言又止,被元疏桐搶了先,她摸摸臉,憨笑:“怪丢人的,你別告訴李佑卿。”
這五個婢子平時規矩守在門外,一日三餐都是輪流送進來給她,于是到了第二日晚飯,所有人都知道元疏桐這兩日都帶着面紗。
彼時,元疏桐對着今次來的小婢子咬耳朵:“我發現,這屋裏鑽進來一只老鼠。”
小婢子不由的後退好幾步,神色慌張的審視這屋子。
元疏桐故作驚恐,指着床榻道:“我昨天晚上還看見它在我床底下遛彎呢,你快去捉出來。”
這婢子也才十幾歲,小姑娘家家的最怕這些東西,一聽元疏桐的吩咐,花容失色。
可能怎麽辦呢,主子的吩咐,在不情願也要做。她巍巍顫顫的向床榻去,緩緩蹲下身,打算瞧一瞧床下的情況,忽然頸子一疼,眼前一片黑。
元疏桐慌慌張張扒自己衣裳,嘴裏嘀咕:“丫頭啊,實在對不住,我也是身不由己,若有緣再見,哥請你吃飯。”
換好衣裳,再将面紗解下,輕悄悄的戴在小婢子臉上,她深呼一口氣,一把掀了桌上的飯菜,驚叫一聲,喊:“不好了,來人啊,姑娘暈倒了!”
門外四個婢子正打盹兒,聽見動靜一個個沖進來,手忙腳亂的扶起地上的“元疏桐”,開始做緊急搶救措施。
夜裏光線本就不好,沒人注意到元疏桐,她撒腿就跑,喊:“我這就去請大夫。”
跑了不知多久,元疏桐簡直死的心都有了,她無奈,不知這李佑卿是哪家的公子哥,竟能在帝都金陵住這麽大的宅子,簡直比顯赫的顧府還誇張,她這都饒了一盞茶的路程了,還不見個門,屋裏那些小婢子很快就會發現她使詐,到時真是插翅難飛了!
縮在假山後頭躲過瞎溜達的小厮,元疏桐跑得太久,早就沒力氣了,喘着氣伏在石頭上,一轉身,一個長袍男人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她眼前,她背後沖起一陣疙瘩,倒抽一口涼氣,顫抖着捂住嘴,阻止自己叫出來。
元疏桐吓的面色灰白,剛一有點意識,二話不說,瞧準了他下半身,一腳蹬過去,撒腿就跑。
這一腳被男人堪堪躲過,他伸手捂着元疏桐的嘴将她拖回假山後頭,小聲道:“你要是想逃出去就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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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疏桐這才安靜下來。
這是個年近四十的男人,穿着鴉青色的袍子,上頭繡着滾邊祥雲,四四方方的臉,一雙眼睛尤其精銳。
元疏桐知道現如今人為刀俎,她順從的眨眨眼睛,示意自己同意聽他的說法。
那男人撚着胡子,道:“你可知,當今聖上拿你作眼中釘肉中刺,私下勾結右相,想盡辦法要殺你。”
元疏桐三分驚訝、七分無奈,她皺眉,緩緩的點了點頭。
自那日她和顧辭初在女帝的寝宮面見陛下,殺身之禍便接二連三,幾次危在旦夕,不知是她命硬還是女帝運氣不好,皆沒死成。
而女帝決不會輕饒她,拿她做眼中釘是必然的。
只是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堂堂大昭女帝要大費周章殺一個小小婢子?
難道是因為顧府裏那些她勾引顧辭初的傳言?
想來想去,無奈苦笑,被這麽多人追殺,又被這麽多人救,她王湉湉面子可真大。
男人負手踱步:“右相先前便勾結了西淩,将大昭的絕對機密拱手奉上,而如今,女帝卻偏聽偏信,疏遠顧辭初與我這一幹忠心耿耿的老臣,佞臣當道,大昭風雨飄搖。”
元疏桐警惕的盯着他,心下将這一番話記下。
他突然回頭,目光緊緊梏桎元疏桐:“若是有一日你能回到那裏,定要将他們一舉鏟除,還大昭一個盛世未來。”
這話鬧的元疏桐摸不着頭腦。
回到哪裏?
她只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婢子,來顧府之前除了效忠的主子,什麽也沒有。
甚至她的名字,也是別人叫她她才得知的。
她能鏟除誰?
那萬惡的女帝和右相倒是可以輕易鏟除她。
給大昭一個未來?
得了吧,如今她自己的未來還是未可知,哪裏還管得了別的?
元疏桐讪讪一笑,猜想這個自稱忠心耿耿、可昭日月的男人也許是憂國憂民的太厲害,心力交瘁到胡言亂語,便随口道:“得嘞大叔,你若能助我逃出去,我定會給你加官進爵、榮華富貴。”
正說着,不遠處一閃小小的木門緩緩打開,一列黑衣小厮整齊的繞着巡邏。
男人露出一個淺笑:“君無戲言。”
然後元疏桐就親眼瞧見這大叔緩緩走過去,不知同那些黑衣小厮說了些什麽,一群人便如來時那般,排着隊随他去了別處。
元疏桐知道他這是在引開他們幫她,一撸袖子,腳底冒火的沖出去。
顧大人,你再等等。
待元疏桐一走,男人與那一列黑衣小厮又慢悠悠的回來了。
一排黑衣小厮十分默契的同時拽住衣領一扯,黑衣成了青鳥長鳴褂。
男人挑起左眉,勾起右邊唇角,臉上浮現一個陰鸷至極的笑,簡單動動手:“追,殺死為止,殺不死就供出右相,然後自盡。”
青鳥長鳴褂們面無波瀾,像方才一樣低頭拱手:“是,左相。”
☆、16.回府
小婢子一下扯下面紗,哭着捶地:“哎呀,我哪裏是什麽湉湉姑娘!這可怎麽辦呀!”
衆人眼睛瞪得滾圓,有兩個捂着嘴險些抽過去。
正說着,外頭一身銀衫的李佑卿風塵仆仆趕來,可憐了後頭鶴發童顏的小老頭,天生就是黃口小兒那麽高,兩條小短腿哪裏趕得上長身玉立的李佑卿,背着小小的藥箱叮咚叮咚趕過來,喘成狗了都。
李佑卿生怕趕不及,讓那不省事的元疏桐跑了,一邊走一邊賠罪:“元先生,主要是那個病人她關乎大昭西淩,拖一天便多一分危險,此番實在勞煩您了。”
元徽一邊跑一邊喘:“無妨無妨。”
待二人終于停下步子,便瞧見滿屋的婢子紛紛跪下,其中一個還穿着元疏桐的衣裳直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湉湉姑娘跑了!”
天路魚肚白。
元疏桐跌跌撞撞,終于敲響顧府的大門,老管家見她回來了,還挺高興,連忙上去扶住快癱在地上的人,問:“這才幾天,大人就回來了?”
說着還不忘瞧瞧外頭,左看右看,啥也沒有,奇怪怎麽就王湉湉一個。
元疏桐氣喘籲籲,竭盡全力:“大人……大人他如今被困蕲城合歡樓之中,快去救……”這話沒有說完,她眼前一陣白與藍的交織,只覺頭重腳輕,頹然倒下。
……
元疏桐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頭痛欲裂,她捂着腦袋在床上滾了兩圈,忽然發現,此刻身在顧辭初的書房內。
老管家推門進來,手裏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藥:“泠泠院的鑰匙被小丫頭們弄丢了,正要重配去呢,廂房又比較遠,不敢耽誤姑娘病情,就先放在大人的書房裏了。”
元疏桐一向不在乎這些,接過藥喝了兩口,苦的她龇牙咧嘴,想起什麽,道:“大人那邊……”
“——放心,人已經去了,帶着通關文件呢,蕲城的知縣很快就能接到消息,不着急,你先把病養好了。”老管家安慰了兩句,推門出去了。
彼時,藏在暗處的青鳥長鳴褂們互相對一眼,其中一個點頭,亮出袖中的□□。
這針細如牛毛,上淬劇毒,一旦命中,恐怕這女人連痛喊一聲的時間都沒有。
細細的銀針對準元疏桐的喉頭。
榻上的元疏桐忽然動了一下,她坐起來,須臾,下榻,緩緩走向不遠處的書桌。
密诏。
元疏桐攥着拳頭,神色緊張。
這應該是最好的時機了,一旦顧辭初回府,再找機會就難了。
她蹲下來,拔下頭上的簪子,開始細致的解鎖。
主子,她這回算是立功了吧,連顧家的皇昭都能弄到手,不枉來顧府這一遭。
顧府……顧府只有一個老大,叫顧辭初,長的斯文俊朗,為人正直不阿,毫不懼怕左右兩相的滔天勢力,這樣死板的人卻對府裏的下人異常的好,她幾次遭逢刺客,若不是顧辭初在,恐怕早就沒命了。
想想,他與她真是淵源甚廣,第一回燙了手,後來閃了腰,再後來走過密道去了陛下的寝宮,還有那次,他給她取名“湉湉”那日,他以身犯險,就為護她周全。
啪——鎖開了。
元疏桐兩手止不住的顫抖。
伺機已久的青鳥長鳴褂再次對準元疏桐的後腦勺。
元疏桐輕輕拉開抽屜,诏書端端正正的擺在一個木匣子中,象征皇家尊貴的明黃色,上繡金絲紋龍,她突然哽咽,緊接着便哭出來,聲音細細的,顫抖而卑微:“大人,對不起,我不配做湉湉,我是這世上最卑劣的小人,既做不到效忠主子,也無法忠心大人的小人……”
元疏桐止不住這該死的眼淚,她急忙用袖子抹一抹,又怕沾到密诏上,折騰許久,她忽然将握在手中的密诏往抽屜裏一扔。
啪——抽屜又合上了。
她喘着氣跪坐在地上,仰着頭一邊冷靜一邊阻止不争氣的眼淚滾落。
青鳥長鳴褂們相視一笑,原來這女人也不是什麽善茬。
随後,他們不再猶豫,勾動弓弦,打算一擊斃命。
嘭——緊阖的門突然被掀開,一身藍衣的右相大步走進來,一把拉起地上的元疏桐,上下瞧了兩三遍,倏而一笑:“果然像的很。”
元疏桐根本不認得這男子,只知道他兇神惡煞的闖進來,緊緊攥着她的手臂,她現在有點疼:“你是誰!”
“陛下,我可不管你鬧得這出荒唐戲是裝的還是真的,總之,你的小命到頭了。”右相拖拽着元疏桐,一下子将她扔到外頭,她撞到了額角,磕出點血,回頭狠狠盯着那男人。
魏鸾、琦瑤一群下人早就被擒,如今正挨着綁在柱子上。
老管家被死死按在地上,半頭白發都沾了污泥,狼狽不堪,他悲憤難以自持,喊:“右相,這裏好歹是顧府,你怎麽能這麽做!”
右相從鼻子裏擠出一聲笑,嘲諷不已:“顧府?女帝都倒了,你以為顧家還能顯赫多久?”
随後他瞧瞧修剪幹淨的指甲,瞧都沒瞧老管家一眼,自顧自說道:“他老子勾引崇德,他又勾引鹹寧。老頭子,本相告訴你,顧家能顯赫到今日,靠的可不是忠心,還有誰是皇帝就給誰脫褲子的臉皮。”
“你住口!你怎能如此侮辱老爺!如此诋毀少爺!”老管家氣的臉色發紫,他服侍顧家兩代主子,老爺和少爺為了大昭殚精竭慮,從未有過二心,到了這人嘴裏,所有的忠心都成了阿谀獻媚,成了被人踐踏的塵土。
右相不耐煩的瞥一眼手下,老管家的嘴立刻被随手抓起的一灘泥堵住,老人痛苦地掙紮着,卻怎麽也無法擺脫七八個年輕小厮的鉗制。
琦瑤早就吓懵了,她讀的都是斯文書,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年紀稍長的魏鸾竭力保持清醒的頭腦,只道:“大人,你此番前來,到底是為什麽?”
“他是來搞我的。”元疏桐胡亂抹了額頭的血跡,緩緩站起來,冷冷一笑:“我王湉湉真是好大的面子,值得你們一個兩個的跟在我屁、股後頭追,你不就是要殺我嗎?別牽連其他人,我賤命一條,任你處置。”
“好!”右相煞有其事的鼓掌:“不愧是元疏桐,你母皇的魄力你倒繼承了兩分。”
這些人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麽?
等等!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李佑卿時的對話:
——“謝謝這位銀衫小哥出手相助,不過湉湉還有要事在身,他日您來顧府,必定好好酬謝。”
——“喂,你不是叫疏桐嗎?怎麽又變成湉湉了?”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叫她元疏桐?
她記得,剛來顧府的時候,魏鸾、琦瑤同她開玩笑——富家女兒叫疏桐,一方疏桐兩相思,天長地久無窮時。
後來老管家大聲呵斥,她聽見顧辭初說——你要與陛下同名嗎?
所以鹹寧女皇原名元疏桐,而她們都将她當成了鹹寧?
這就是他們争相要殺她的原因?
可笑!
“我與鹹寧女皇到底有多像……”元疏桐垂下頭喃喃,任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厮鉗制四肢。
右相慢悠悠的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大拇指一掀,丢了蓋子,上前一把拈住元疏桐的下巴,笑容可掬:“有多像?哈,元疏桐,都這般了就別裝了,你明明知道,宮裏那個鹹寧,根本就是個假貨。”
元疏桐如遭雷劈,眸中萬種風雲,她無措的望着右相,還有天上的刺眼驕陽。
他們都認定她是鹹寧女皇,可她自己卻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甚至不能忠于主上,不能忠于顧大人,不,從頭到尾,她什麽也不是。
這荒誕的人生,不要也罷。
“再見了,鹹寧。”右相将這鸩毒兌到她嘴邊,元疏桐卻極其順從,任他将劇毒盡數倒入。
俄而,一顆細小的石子飛來,正好打在右相的右手關節上,使得他握不住瓷瓶,只聽外頭一聲爆呵:“右相,你未免太過明目張膽了。”
小厮們頓時放了元疏桐,退到一旁。跪下拱手:“奴才參見穎妃。”
來人一襲紅衣,墨發如瀑,眉眼妖嬈。
元疏桐一下子将鸩毒盡數嘔出來,嗆的眼淚直落,她看見這個男人沖過來,将她護在懷裏,柔聲對她道:“別怕。”
右相登時氣炸了,指着他的鼻子:“你給我滾開!”
穎妃偏頭對他說:“義父,辛離什麽都聽你的,但她,不行。”
右相目眦欲裂。
這就是他養了二十幾年的好兒子!
如此關鍵的時刻,他竟然跳出來與他唱反調,這顆子明明一直很聽話!怎麽突然就……他早該想到!這小子如此心高氣傲,當初為何那樣輕易便答應進宮?
只是他怎麽也不相信,辛離對元疏桐竟當真……起了別的心思
右相拔出腰間的匕首,對着辛離細白的脖子,瘋魔了似的:“好一個情種!”
辛離早便視死如歸,他冷漠的盯着右相的眼睛,忽然,他握住右相的手,将那匕首狠狠刺進胸膛,頓時嘴裏吐出一口血,緊緊護住懷裏瑟瑟發抖的人,對他說:“這一刀辛離替她挨了,求義父放她一條生路。”
☆、17.女皇的馬腳(上)
又一日,顧辭初與風君皓趕回蕲城老宅,二人這一路侃侃而談,轉眼成了忘年之交。
顧辭初打算請風君皓去老宅吃頓飯,酬謝他搭救之恩。
而風君皓有要事在身,本欲拒絕,誰想一路走着就到了老宅,門口小厮見了顧辭初,不知多開心,大腿一拍,淚如泉湧:“少爺,你可算回來了!前幾日老夫人病重,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顧辭初撿着最關心的問:“母親的病如何了?”
風君皓瞧着也是時候了,便想趁着這個空檔拜別,免得顧辭初一會兒閑下來又不讓他走,道:“顧兄,既如此,那便就此別過——”
“多虧了那黑衣女羅剎!本來瞧着人都不行了,幾百根銀針紮成針定子,隔日便醒了,如今已經大好了!”
顧辭初放下心來,轉頭作揖,道:“既風兄有事情,那顧某就不多留——”
“無妨無妨,再耽誤一時半刻的也不是什麽大事兒。”風君皓莫名其妙,鬧的顧辭初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
一路引着他們進了院子。
顧辭初細問母親的病情,小厮笑稱:“說來也奇怪,方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叫那女子活菩薩,她自己嫌棄不好聽,讓咱們喊她女羅剎,羅剎是索命的,她是救苦救難的,怎麽也說不通啊,當真是個奇女子。”
風君皓插嘴:“冒昧問一句,那女羅剎是不是常把嘴塗的通紅通紅的,衣裳裏頭也不穿亵衣,看人都是鼻孔朝天,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
小厮兩眼發光,連連驚嘆風君皓料事如神。
顧辭初見到他母親的時候,那黑衣女羅剎正端了藥進來。
她穿着一襲墨色的對襟襦裙,上繡燙金紋花,螓首蛾眉,肌膚勝雪,那櫻桃小嘴上果然塗着最豔麗的赤紅色。
老夫人見了她立刻喜笑顏開,招手叫她過來:“來來來,苡墨,這是我們家辭初,怎麽樣?俊吧?”
方苡墨被強行拉到顧辭初旁邊,二人微笑颔首,算是互相認識了,老夫人瞧着他倆樂的眼睛都笑彎了,頭直點:“瞧瞧,多登對啊,這往後左手一個苡墨,右手一個湉湉,齊活,來年就能抱孫子喽。”
方苡墨動了動嘴,不知從何解釋。
顧辭初盡量與她保持一些距離,露出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苡墨姑娘多多包涵——”
“娘子。”一直抱臂站在門口的風君皓實在忍不住了。
他行雲流水的走過來,一把攬過方苡墨的腰,什麽臉皮也顧不得了:“你讓為夫找的好辛苦。”
……
方苡墨好似看見一行烏鴉從她頭頂掠過。
老夫人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頓時捂着胸口:“哎喲不好,我又犯病了……”
翌日,顧辭初急着趕回金陵。
原因是實在不放心王湉湉,自然,這一路的兇險他并未像母親透露,故而,只稱京中事務繁忙,不能耽擱太久。
衆人依依不舍的送顧辭初到門外,誰料,見一輛華貴的軟轎停在門口。
這總不能是來接顧辭初的馬車吧?
簾子一掀,一襲鵝黃色的衣裙逶迤一地,小小的鵝蛋臉兒,斜飛入鬓的眉,小鹿似的眼睛,還有象征着尊貴的正紅色唇脂。
顧辭初眸子一斂,當場行了大禮:“微臣參見陛下。”
顧辭初扶着年邁的母親伏在地上,鹹寧理所應當的坐在高堂上,她道:“聽聞老夫人病了?”
老夫人掙開兒子,将身子伏的更低一些,不卑不亢:“托陛下洪福,已無大礙。”
顧辭初又瞧一眼堂上的鹹寧,那樣無法無天的傲慢,這不是桐桐。
他的桐桐是會在刑場将白發蒼蒼的老漁翁扶起來的人。
“可不敢當。”鹹寧端起桌上的茶水,撫了撫:“病了,就少給兒子做媒。”
老夫人秀眉一蹙,偏頭,狐疑的瞧一眼顧辭初。
顧辭初擡睫,眼見着鹹寧喝了一口茶。
她的桐桐不愛飲茶,因為體質不好,喝了茶便睡不着,再者綠茶性涼,太醫院一直都建議紅茶。
心下越發疑惑,他道:“回陛下,家母一直甚是關心微臣的婚事,此次患病,一時心急。微臣誓死效忠陛下,絕不會因為婚事耽誤國事,陛下無需擔心。”
“一時心急?”鹹寧突然将茶放回桌上:“來人。”
左右兩側出現幾個婢子,端着一盆水,輕悄悄的放到鹹寧腳下,然後便開始解她的鞋襪。
一切準備就緒,鹹寧放松身子向後倚着,指揮:“那老夫人替朕洗洗腳,朕舒服了,就信你一時心急。”
老夫人猶豫了片刻,慢慢跪着走過去。
還能怎麽辦呢,這是她兒子的君,為了兒子的前程,當母親的什麽給不起。
突然有只手拽住她蹒跚的身軀。
沉默許久的顧辭初低着半張臉,看不清神情,他率先上前,一把拍飛盆器。
哐啷啷——
水撒滿了鹹寧的群袂,她驚的身子軟了一下,又怕人瞧出來,卯足了勁兒站起來,指着顧辭初的鼻子:“大膽!顧辭初你竟敢——”
“陛下不覺得丢人嗎?”顧辭初不知什麽時候起身的,他狠狠擰着眉,聲若驚雷:
“陛下還為儲君時,先帝任命國學第一名士秦四忠為東宮太傅。”
“他教的仁、義、禮、智、信、忠、孝、悌、忍陛下沒有一個字能吃透,課業一塌糊塗。” “可終究,太傅讓你出師了!為何?”
“因為陛下純善。”
“而如今,陛下的樁樁件件、劣跡斑斑!阖宮上下,從臣子到奴才,誰不心生怨言?若是先帝在天有靈,豈能瞑目?這不是元疏桐,是潑婦,山野間目光短淺、心胸狹隘、卑劣不堪的潑婦!欲戴王冠,先承其重。這樣醜陋歹毒的女子,擔不起泱泱大昭!”
鹹寧哪裏見識過這樣的架勢,怒火中燒,倒了口中,只剩下因為被威懾而顫抖的唇,她早年便聽說顧辭初才思敏捷,能以一己之力舌戰宣政殿百十名重臣,是秦四忠最得意的門生之一,後來她真入宮當了女帝,仗着他對元疏桐百依百順而肆意妄為,不想今日竟然觸了他的逆鱗……
果然如義父說的那般,剛正死板,文死谏這種苦差就适合他幹。
鹹寧心虛的轉過身,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吓出一身冷汗的老夫人被丫鬟扶下去。
鹹寧有些害怕,方才顧辭初的話裏明顯的表達出不相信她是元疏桐,如果被發現她是個贗品,那她、穎妃、義父全部都要死,她可不想死,她還指望借着這張臉、這副嗓子享受最尊貴的生活呢。
想到這兒,鹹寧吐出一口氣,順了順胸口,一回頭,竟發現顧辭初還在原處沒走。
她一頓,難不成顧辭初已經猜出來了?
正要開口,卻見他突然蹲下來,細心的檢查自己的雙腳,輕聲道:“燙到沒有?”
鹹寧微不可查的得意一笑。
果然,他還是舍不得。
想要一個男人對你千依百順,對你舍生忘死,對你沒有任何原則,就要叫他心動,叫他愛上你,再愛一點。
她就勢坐下來,半帶賭氣:“疼死了。”
說着,學着義父教她的元疏桐的那套小動作,晃了晃兩只腳,撅起小嘴,滿臉的委屈。
顧辭初瞧見了,沒說話,只是嘆氣。
她變了。
不知觸動了什麽,變的越來越惡劣。
可他還能拿她怎麽辦呢?
正是柔腸百轉的時候,倏忽瞧見鹹寧的腳。
金鈴铛呢?
顧辭初的手頓在當場,他擡頭,瞧見的正是鹹寧清麗溫婉的臉龐,帶着一絲竊喜,含情脈脈的看他。
顧辭初本想一探望完母親便即刻趕回金陵,誰知女帝突然來訪,他總不能丢下皇帝獨自離開,偏偏鹹寧一點兒回京的意思也沒有,這一拖便拖了半個月。
其間,蕲城的知縣特地來了一趟老宅,見到顧辭初平安無事,帶了幾箱子大禮慰問,便又回去了。
從金陵趕來的小厮們走的早,并不知道顧府如今的狀況,只報給顧辭初王湉湉已經平安回來的消息,顧辭初只好安心住下,等着同女皇回去。
每到七夕的時候,蕲城都有一場盛大的宴會。
顧辭初心事重重,因而,今夜他買醉去了。
拎着酒壇子一步三晃的走在熱鬧的大街上,天邊是絢爛綻放的煙花,耳邊是男女老少談笑風生,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
那時正是盛夏時節,先帝駕鶴西去,先鳳君決絕殉情,元疏桐穿着連夜趕制的朝服,抿着唇站在他對面,她蓄了一眼眶的淚,拼命忍住,道:“顧辭初,我及笄了,從前說好的,你給我做鳳君。”
他低頭,苦澀一笑,從袖中掏出一條精致的鈴铛,放到她手中,道:“給,回禮。”
他清清楚楚的瞧見,元疏桐的淚奪眶而出,心像被什麽刺了一下,之後是密密麻麻的疼。
她哭啞了嗓子:“我不要!我不要!你騙人顧辭初!我本以為,你可以是我最後一個親人……”
——既你同意了,那從今往後,你便是本宮的人,如今本宮還未成年,你且先候着,等以後,本宮立你作鳳君。
他粲然一笑,心頭烈火拔地而起,如有藤蔓,纏繞他五髒六腑,纏的他喘不過氣,纏的他肝腸寸斷。
旁邊有個老漢,哄騙他畫幅丹青。
沒來由的,他執起筆,筆尖描繪,細致流暢,女子的五官神态躍然于紙上,他眯着眼兌着月色看了看,笑逐顏開,甚是滿意,丢了幾文錢卷着畫走了。
走了一會兒,他又找不着北,原地繞了一圈,避過許多年輕女子投來的婉轉一瞥,随手拽住一個黑影,拱手:“這位兄臺,敢問,顧家老宅怎麽走?”
那黑影駐足,負手瞧着這酒鬼,随後付之一笑:“跟我來吧。”
言罷粗魯的拽着顧辭初的衣領,往楊柳煙花深處行去。
月色瑩潤,照出黑影腰間成色極好的玉佩,這是塊墨色的玉髓,形狀隐約像頭狼。
☆、18.女帝的馬腳(下)
是夜,鹹寧焦急的在房裏踱步,窗外有只烏鴉掠過,她敏銳的跑過去,伸出頭四下張望。
沒有。
她氣的想罵娘。
義父明明說過,七夕之前一定會飛鴿傳書,告訴她顧府那邊的情況,若是元疏桐方便解決,當下便會傳來消息,她即可帶着顧辭初趕回金陵。
沒錯,她此番前來,就是為了拖住顧辭初。
“不等了!”鹹寧決定明日就回金陵,要她待在蕲城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将就,本就很不情願,再者,她義父總不能十來天了還殺不了如今手無縛雞之力的元疏桐。
于是她推門而出,準備去尋顧辭初。
趁着最後一晚,她一定要解決了他。
桌上酒壇倒的倒翻得翻,顧辭初一首抱着酒一手握着杯盞,已經喝趴下了。
他對面坐着聲稱帶他回家卻把他帶來花街柳巷的罪魁禍首。,叫蕭何。
蕭何一條腿屈着,一手執着酒壇,豪飲一口,酒漬順着他下巴上的胡渣緩慢的向下淌,他道:“顧大人聽說過隐裳為玉嗎?”
“聽名字,好像有點二。”顧辭初含含糊糊的回他。
“據說她又有新作了。”蕭何望着無邊月色,悲天憫人:“當初那本《本護法也不想綠》都寫成什麽逼樣了,還敢回來,看來江湖又得罵她好一陣兒了。”
“勇氣可嘉。”顧辭初搖搖手裏早空了的酒壇,四處捕獵新目标,蕭何貼心的遞過來一壺,道:“總比你強一些,男子漢大丈夫,什麽事情解決不了,醉酒算什麽。”
顧辭初聽了,也不惱,擺擺手:“沒法子,這題太難了。”
蕭何挑眉一笑,反問:“情傷?”
顧辭初拂開一桌子狼藉,将腰間的話拿出來攤平,敲敲畫中女子的臉,笑盈盈的:“她長這樣。”
蕭何湊過來,瞧了兩眼,煞有其事的品評:“眼睛好看,嗯,還有幾分姿色。”
“有兩個。”顧辭初伸出兩根手指頭,道:“一模一樣的臉,如出一轍的聲音,連身形都分毫不差,卻是截然不同的的兩個人。”
蕭何抱臂:“你原先喜歡哪個?”
“比較有錢的。”顧辭初想了一下,又道:“但我高攀不上。”
“那你就一個也別招惹。”蕭何一針見血。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誰也不願做誰的替身。
顧辭初蹙眉:“問題是,那個沒錢的越發像有錢的,而有錢的,變的叫我不認得。”
蕭何咂嘴,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道:“那這題是有點難了,不過,本質上發生了改變,其實也很簡單。”
顧辭初歪頭看他。
蕭何又喝了口酒:“你如今,不就是移情別戀了嗎?”
這話如利楔,一下子擊穿顧辭初的心房,他困在這團團迷霧中不得出口,如今算是見到一絲曙光了,而剩下的羁絆,就需要靠他自己了。
顧辭初拍案而起,拱手作大揖,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蕭兄的智慧令顧某欽佩,不如到府上一聚,咱們把酒夜話,一同探讨探讨人生理念?”
他這酬謝就請吃飯的毛病是常年厮混官場留下來的。
“——顧愛卿又遇見什麽什麽知己好友了?也介紹給朕認識認識?”鹹寧提着華麗的襦裙,緩緩上樓來,進了包間便瞧見不太清醒的顧辭初和一襲黑衣的蕭何。
“微臣參見陛下。”顧辭初不忘端端正正的行大禮。
倒是蕭何,眯了眯眼,盯着鹹寧,打量之外若有所思。
這就是……鹹寧女皇?
所以這個酒鬼當真是金陵那位聲名顯赫的顧國師?
蕭何回頭瞧一眼那攤開的畫像,心中千頭萬緒,他愣了很久,才學着顧辭初的樣子,給鹹寧女皇行禮。
顧辭初口中那個有錢的就是當今聖上,而那個沒錢的又是誰呢?
他忽然一怔,眼中有幾分流火劃過。
這些個有錢的沒錢的,顧辭初應該是最近才發現的難題吧?若這樣推算,那個沒錢的會不會是她?
那個幾月前紅袖招送過來頂替泠泠的新細作?
他們天狼堡的藥只有抹去一切前塵往事、重塑記憶的能力,可沒有易容的本領,如果那個小小細作從一開始就是真真的鹹寧女皇,那麽再了解鹹寧不過的顧辭初發現這個冒牌貨的馬腳也不是難事。
只有這樣,只有這樣才說得通……應該,不會如此巧合吧?紅袖招怎會将元疏桐送過來……這太荒謬了……
不成,我要去一趟紅袖招,蕭何心想。
夜半,顧辭初被鹹寧帶回了老宅。
鹹寧斥退小厮婢子,親自扶着顧辭初往屋裏去,然後一把将他丢到床上,聞着滿身的酒氣,鹹寧十分煩躁拍衣袂:“不像話。竟然醉成這個樣子……”
而
後她将門關上,隔絕外頭蟬鳴荷香。
折回來時,顧辭初已經熟睡。
散亂的長發鋪開,幾縷拂在他刀削斧刻的臉頰,兩道舒朗的眉,睫毛成扇狀,高挺的鼻,延綿的呼吸,溫順的都成了水墨畫。
他這人,遠遠一看是彬彬有禮的、淡漠疏離的,上了朝呢,是兩袖清風的、不茍言笑的,若說與他現今的樣子能連在一起的,只有私底下遇見元疏桐的時候,好像這個人一生的如水溫柔都傾付在這女子身上。
連她也不明白了,既然喜歡,為什麽就是不肯答應呢?
鹹寧無所謂的笑了一下,關她什麽事。
“顧愛卿,朕技術很好,你可別緊張。”一邊說着一邊解了腰帶,扒開七八件華麗繁瑣的衣裳,鹹寧盈盈伏在顧辭初身側,一手托着頭,一手撫着他的發,一路向下,劃過凸起的喉頭,再向下,慢慢鑽進衣領裏。
顧辭初眉頭皺了一下,忽然捉住那雙“作惡多端”的手,偏頭,眼中漸漸恢複清明,他即刻坐起來,道:“陛下,微臣想起還有些要務沒有處理,先行告退了。”
現下鹹寧怎麽可能放他走,眼疾手快的拽住他的衣袖,生拉硬拽把顧辭初弄過來,拖長了尾音:“顧愛卿,朕這趟來的急,什麽人也沒帶,不如今夜,顧愛卿舍命陪君子,服侍朕,回去朕給你個名分就是。”
顧辭初才剛醒酒,頭隐隐作痛,輕輕拂下鹹寧的手,皺眉嘆氣:“陛下早些睡吧。”
說完想走,誰知鹹寧耍起無賴,拖着他愣是不讓人走。
他既不能就範,也不能用力過猛傷了鹹寧,一來二去的,左右為難。
鹹寧的手游龍般鑽進他素色的廣袖裏順着他的臂向上摸,威逼利誘:“顧辭初,你不是也喜歡元疏桐嗎?既如此,你又矯情什麽?服侍我會讓你自尊受挫嗎?天吶你還十八歲嗎?如此狂傲?從了朕吧,這天下的男子哪一個會拒絕朕呢?朕……”
說着說着,她戛然而止,右手從顧辭初的袖中拿出來,手中多了一方赤紅色的汗巾,上頭歪歪扭扭一行小字——本宮願與你困覺
鹹寧的臉色頓時風雲變幻,随後她不再執着于拿下顧辭初,舉着汗巾質問:“這是什麽?!”
這樣貼身的東西,誰會瞎送?
且顧辭初天天帶在身上,可見此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本宮?
難不成顧辭初還與元疏桐那些男妃有來往?
顧辭初擡睫,眸中閃爍着遲疑,他不可思議的反問:“陛下……不認得這個?”
“我怎麽會認得?鬼知道這是你與哪個女子茍且……”鹹寧語氣漸漸減弱,她望着顧辭初篤定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麽,連忙給出一個笑:“奧——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