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櫻荔出了城一路向西,走了小半夜,天微微亮時,她終于停下來,轉身道,“你到底要跟到我什麽時候?”
樹後轉出來一人,手中握着一把長劍,她拔劍出鞘,緩緩舉起手臂,劍尖直指櫻荔的喉嚨,櫻荔下意識捂住腹部向後退。
裴嘉輕笑一聲,将劍收回來,“只是和你開了個玩笑,原來你還是怕死的。”
櫻荔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為什麽不怕死?我好不容易從宮裏逃出來,被你殺了多不值得。”
“你義父和你乳母都死了,顧行之又不知下落,我以為你會覺得了無生趣。”
提到薛無常和水煙,櫻荔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色,可是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她打起精神應付裴嘉,“薛無常已死,顧行之也身敗名裂,你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
“我的心願一直都只有一個,我要顧行之死。”裴嘉道,“顧行之曾經對我說過,只要他報了仇,他就願意把命交給我,現在是我來讨命的時侯了,我找不到他的人,就只能找你了。”
櫻荔道,“找我做什麽?殺了我嗎?”
裴嘉搖搖頭,走到櫻荔身邊來,“我不殺你。”
看在薛無常的份上,她不殺櫻荔。
她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櫻荔一個饅頭,“肚子餓了麽,吃吧。”
櫻荔沒有伸手去接,裴嘉道,“你義父生前那麽寶貝你,肯定不願意看見你這樣。”
櫻荔眼眶發熱,她壓下內心複雜的情緒,接過饅頭咬了一口,就算不為自己,她也要為肚子裏的孩子着想。
她食不知味的大嚼着,裴嘉忽然開口道,“你義父是個真小人,比僞君子好一些。”
她在江湖行走數年,什麽大奸大惡的人都見過,可是薛無常是個例外。
受到父親的耳濡目染,在她心裏,薛無常一直都是個壞的透骨的人,可是很不幸,她卻見到了這個魔王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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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她站在高處,看見他芝蘭玉樹般的身影投射在紙窗上,成為一道賞心悅目的剪影。
燭光熄滅之時,她跳下牆頭,躲在他的窗下,習武之人耳力大多敏覺,可他的呼吸很弱,和張德如雷的鼾聲完全不同,等她提着劍站在他的床前,看見那麽幹淨的一張臉,黑暗中,他睜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瞧她。
他翻身坐起來,吩咐她去點燈,她本就不是來取他性命的,所以他的話她都照做,等到室內有了光線,她忽然發現牆壁四周挂滿了畫像,畫上都是同一個女子。
她被這陣仗吓到了,薛無常卻已經穿好衣服規規矩矩站到她面前,“咱家記得你。”
“這畫上的人是誰?”
“咱家的妻子。”
她一愣,他卻笑着道,“怎麽了,太監就不能娶妻子了?”
當然不是,太監當然可以娶老婆,但令她想不到的是,他的妻子只是一幅畫,“畫上的這個人我見過,就在幾天前。”
她永遠忘不掉他當時的表情,那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欣喜,後來她才知道,她見到的那個人是他妻子的女兒。
好人做了一件惡事是污點,壞人有個好處卻讓人動容,裴嘉覺得奇妙,她為自己看到了薛無常不為人知的一面沾沾自喜,自喜過後就想要更了解他,了解多少都不夠,越了解就越覺得這人深不可測,越深不可測就越讓人着迷。
父親和薛無常生前是仇敵,她不應該對他産生好感的,可是她總是在心裏為他開脫:動手的人是顧行之不是薛無常,所以只要她殺了顧行之,那她就不算對不起父親。
這麽一想,她對殺了顧行之這件事執念更深了。
“你猜顧行之人在何處?我早些找到他,我就能早些放你走,我不想傷你,你也別和我耍花招。”
櫻荔忍不住笑起來,“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他是通緝要犯,朝廷都找不到他,我憑什麽能找到他?”
“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他當初能只身來烏雲山救你,現在也不會丢下你不管。”
“京城戒備森嚴,顧行之又不傻,他來救我不就相當于自投羅網麽?”櫻荔眼珠轉了轉,“我猜他八成在白龍峪,他的朋友都在那裏,他只能去投靠他們。”
櫻荔想,不如把裴嘉诳到素梅那裏,素梅總有辦法對付裴嘉。
裴嘉想想也是,顧行之有自己的商隊,與白龍峪的人往來密切,那裏也不失為顧行之藏身的好去處。
“既然如此,我們上路吧!”
裴嘉卻道,“且慢,在手刃顧行之前,我還要去見一個人。”
而另一邊,顧行之和小錦等人混跡在回京的商隊中,此行路途遙遠,到了人困馬乏之際,小錦遞了水袋給顧行之,“主家,你身子還沒好,別還沒到京城人就累垮了。”
顧行之接過水袋往嗓子裏猛灌了幾口,他如今就像個行屍走肉一樣,感覺不到餓,感覺不到渴,也感覺不到累,別人和他說話時,他總要反應好幾秒才能過來。
“主家,這麽下去可不行。你這樣真的能救出櫻荔嗎?”
顧行之也只有聽到櫻荔的名字時才能機敏點,他轉過頭對小錦笑了笑,“救不出,我就和她一起死。”想了想,似乎有什麽不對,“我本來就沒打算活。”
他動用了全部家財組建了這支商隊,裏面每一個人都是他用重金買來的高手,迫不得已之時,這些死士會直接大打出手,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把櫻荔送到安全的地方,不是白龍峪就是鐘朗駐守的大同。
小錦有所觸動,卻深知自己是勸不住顧行之的,正在這時,顧行之卻望着一個方向怔了怔,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對小錦道,“我還要去見一個人。”
說是一個人,但這人卻是個死人。
顧行之也是行到此處才忽然想起來那裴度的墳就在這附近的。
說來慚愧,裴度于他有再造之恩,可他卻這麽久都沒來看裴度,他跪在墳前凄然一笑,豪氣幹雲的把事先準備好的酒倒在裴度墳前有些幹涸的土壤上,“裴伯父,我回來了,許久沒和你喝酒,你一定寂寞的不得了吧。”
說完,顧行之倒了一杯酒,放在鼻尖聞了聞,有些遺憾的說,“只可惜我現在的身子不能喝酒,否則我一定和你痛飲三天三夜。”
裴度的名字小錦并不陌生,他也曾聽素梅和他講過顧行之對裴度做了什麽,不管怎麽樣,他是不贊成顧行之的做法的,他還在心中暗暗腹诽:主家是怎麽有臉面來看望這死人的,若是真的存在一個人泉下有知的道理,那裴度看見殺了自己的人來看自己,恐怕要氣的從墳墓裏坐起來。
唉,他長嘆一口氣,內心充滿了惆悵,情不自禁的脫口問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顧行之回頭看了他一眼,小錦道,“主家,您當初為什麽要殺裴大人……”
小錦從小就跟在顧行之身邊,雖然顧行之有他不為人知的很多面,可是小錦不相信他會是恩将仇報的人。
顧行之對着墓碑深深三叩首,然後站起來,對小錦道,“裴叔就像我第二個父親,他收留我,拿我當親生兒子一樣,可我一直騙他。他曾經問過我到底是什麽人,可我還是欺騙了他,其實他早就知道我是季游,只是我不說,他也不戳穿我,直到他入了獄,他才對我說出實情。”顧行之聲音有些哽咽,似乎說不下去了,“他求我殺了他,他說他不願意淪為階下囚受薛無常的侮辱,所以他求我殺了他……他是這麽說的,可我知道,他是願意為我犧牲,願意用他的性命去換……”
這時,五步外的密林中傳出“咣當”一聲響,在場假扮行商的高手們立刻提高警惕,紛紛圍在顧行之左右保護他,只見一個女人沖出來,指着顧行之道,“你說什麽?你在胡說什麽?”
高手們拔劍欲指上前的裴嘉,顧行之做了個手勢,允許裴嘉靠近他,待裴嘉走近時,顧行之忽然看見了裴嘉身後的人。
“荔兒!”顧行之踉踉跄跄朝裴嘉二人走過去,全然不管裴嘉會不會為他帶來危險,櫻荔心裏罵他傻,可卻覺得無比的喜悅。
顧行之朝櫻荔走過去,裴嘉卻伸臂一攔,顫抖着聲音道,“你把話說清楚!”
顧行之一心系在櫻荔上,上下打量她,只見她瘦的都像變了一個人,心裏便覺得隐隐作痛,但好在她還活着,還是自由身,這就足夠了。
“裴叔求我給他個痛快,我權衡再三,一是為他,二也是為了自己,所以我還是動手了。”
裴嘉攥緊了拳頭。
顧行之接着道,“我對你沒撒過謊,不管出于什麽原因,裴叔确實是我殺的……”顧行之笑着看了櫻荔一眼,回轉視線道,“如今我大仇得報,如果你要是來找我索命的話……”他張開雙臂道,“那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