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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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間的機器鳴響兩聲。德克薩斯接起通訊。
「德克薩斯在線。」她說,「什麽情況?」
「還是一樣,這裏什麽也沒有。你那邊如何?」
「我還在搜索。」德克薩斯轉過一面坍塌的牆,「城西。你可以來與我會合。」
「……」
德克薩斯皺眉。「炎客幹員?」
「德克薩斯?」
「你能聽到我嗎?」
「……怎麽回事?」
「喂?」
炎客在那頭啧了一下。滴滴。德克薩斯只來得及認出那是頻道切換的提示音,通訊器另一頭就失去了聲音。
德克薩斯低頭思索。屏幕的一點微弱的光打亮她的鼻尖。
五米外傳來啪嚓的輕響。魯珀人把手指從顯示炎客名字的地方離開,撥通羅德島的內部線路。
「查查炎客的坐标。」德克薩斯把通訊器別到領口,從制服裏掏出另一把劍,言簡意赅道,「我遇上了些麻煩。」
德克薩斯挂斷通話,将光劍指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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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
梅菲斯特受制于人,動彈不得,後背對着敵方。
羅德島的士兵在他的壓制下分明完全喪失抵抗力,在地面翻滾、抽搐,現出種種引人發笑的醜态,卻在他走上前時狠戾地抽出刀刃。染血的手握住刀柄,險些捅進他的胸膛。梅菲斯特驚恐萬分,惱怒迅速地在其上衍生,「浮士德!」
「喊他做什麽?」炎客說。他的指甲快要脫離皮肉,全靠十指連心的痛苦頂住向導的幹擾。下颚接觸冰冷鐵器,羞恥感令梅菲斯特怒目切齒,而傭兵甚至露出一個懶洋洋的、游刃有餘的微笑,「想試試他的弩和我的刀哪個更快?」
「你要殺了我?」梅菲斯特憤憤,「那就快動手。」
「我聽聞你很想光榮死去。」血液潤滑手心,使他難以握穩武器。炎客緊了緊手指,「但我沒興趣。」
「你想做什麽?」
「打個商量。」炎客壓下喉口血沫。
現在他大概能夠肯定梅菲斯特對自己身為向導這件事一無所知,因而精神壓制并不穩定,否則炎客此刻糟糕透頂的狀況一定會被看穿,更由不得他拖着殘軀虛張聲勢——但這不代表那條蛇看不透他,對方的箭的确很快,目前的他抵禦不了。與其拽着不穩定的保險栓,等着自己被抓住空隙一箭斃命,不如盡量拖延時間等待增援。炎客望向浮士德冷淡的眼睛,不動聲色道,「讓我走,如何?」
梅菲斯特沉默一下,笑聲悶悶。
「你要與我玩捉迷藏麽,傭兵?」
切城在整合運動的暴行下淪為廢墟,樓房傾塌,支柱橫陳,提供不少絕佳的掩護點。浮士德在各處都布置弩箭臺,每個臨時據點都不能久待。炎客喘息着給自己纏止血帶,免得赤紅暴露行蹤。暗處弓弦繃緊,炎客迅速趴伏下來,躲過一次攻擊。
這個掩體也不能用了。他迅速給手的前端打結,俯身潛行到窗邊,将五感放大。寒冷、撕裂,梅菲斯特令人作嘔的精神力侵襲他的感知。他痛得發暈,視線被汗水模糊。炎客拂開浸濕的額發,确認了下一個躲避點。
炎客并不畏懼死亡,但他現在有不能立死的理由。哨兵計算着路線,慎重地朝城市的邊緣移動。
「你在這裏,傭兵。」梅菲斯特的聲音好像就在頭頂,「你失誤了。捉迷藏可是我的拿手好戲。」
虛張聲勢,梅菲斯特的慣用伎倆。炎客對自己說。他面色蒼白,盡力聚焦雙眼。再等等,等他走遠一些——
「這裏有很多窗戶。朝南的窗戶最好,你該挪到那兒看看,看下去——對了。喏,看到那個路标了嗎?我在那裏殺了七十個烏薩斯人。」梅菲斯特快樂地大笑,閑談似地談論一場暴行,「剝皮。枭首。腰斬。讓他們見證前幾個倒黴蛋的慘狀,命令他們自相殘殺,角逐出勝者,再割斷幸存者的喉管——你會驚嘆的。人在死亡面前展示的劣根性總是超越想象。」
炎客沒在聽他的暴力美學觀。他倚在靠南面的窗前,目光定格在街道對面。
如梅菲斯特所說,那裏真的有一塊路牌。梅菲斯特發現他了。炎客悉力平複呼吸,可能還沒确認具體樓層,但不需要多久了。
「w那頭喪家犬對你挺不錯。很巧,我恰好恨她。」炎客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梅菲斯特不緊不慢,繼續他的演說,「我會操控你,讓你加入我的牧群,然後把你帶到那個薩卡茲女人面前。」
「令人期待,她會是什麽表情呢?」
勝券在握的獵人迫不及待了。
向導的惡意對于一個哨兵來說仿若硫酸。炎客的牙齒緊咬着,手指的傷口重新開始流血。
「那麽——」梅菲斯特眼睛放出幽幽綠光,「你這只蟲子,又躲到了哪個螞蟻洞裏呢?」
權杖篤地在地面敲響。炎客倉促地把刀踹到一邊,争取到寶貴的半秒鐘。梅菲斯特向後退一步的同時,傭兵撲向大大敞開的窗洞,翻身跳下高樓。
送葬人蹲下身。
那臺黑色的小機器被穿透了。弩箭深深地刺入地表,也精準地破壞了它的定位系統。羅德島花了些時間才确定它的方位,但這個坐标已經有兩個小時沒有改變過。
通訊器旁幾道抓撓地面留下的血痕,當中凝固着黑色的粉末。
「這是炎客先生的血嗎?」末藥謹慎地問。
送葬人靜止了一會兒,遠超過正常人對話間隔時常。長期浸淫在合成音效中的弊端逐漸顯露,送葬人對人聲的敏感度正在穩步降低。
「概率很高。」
「分散開找會更快些。」杜賓說,「兩兩組隊,四下散開吧。」
「……不。」送葬人說。他将耳機摘下來。
一直以來這個鏈接帶來的困擾比便利多得多,現下卻是尋找哨兵的最佳方式。自然風時隔許久再度與他的耳膜接觸,堅硬的金屬冰錐一樣硌着掌心。
可露希爾和凱爾希都堅持他必須到場,再怎麽謹守規矩,有助力總強過漫無目的的搜尋。塞雷娅沒有阻止,擔憂地看着他,「你要小心。」
你要小心。送葬人想,沒有什麽需要小心翼翼的,倘若你将這抽象的東西單純看作一件工具,一杆槍,一面盾……
如果要運用一件武器,就不該憂慮它會割傷你的手。
送葬人阖上雙眼,試探着伸出精神觸手。
感知面迅疾地擴展開去。
——或許連「感知」的說法也不夠準确。世界向他剖開內髒,大量訊息潮水般湧入。隔着毛玻璃般,送葬人直接看到了那些情緒:末藥的擔憂,杜賓的驚訝,德克薩斯的冷靜……精神力構築的障壁讓他看一切都仿佛隔岸觀火,向導隔着濃濃霧氣,巡視廢城中的所有事物。終于他望見一星火光,遙遙在他方搖曳燃燒。
「送葬人?」德克薩斯說,「你看起來不大好。」
薩科塔按壓眉心,過量信息給他帶來負擔,直視火焰令他眼睛酸澀。末藥奇怪地看他:送葬人方才分明陷入黑暗。
「找到他了。」向導說。
梅菲斯特突然感到自己的腦子像被什麽東西抽打了一下。他嘶地倒吸冷氣,捂住嗡嗡作痛的頭。
「你做了什麽?」他警惕地發問。
「……問得好。」哨兵扯扯嘴角。他神智潰散,瞳孔茫茫,「我也想知道……咳咳、我還能做什麽。」
「我不管你在搞什麽鬼把戲,游戲結束了。」梅菲斯特不信任他的說法,「我給過你機會,傭兵。」
塵埃嗆進呼吸道,炎客艱難地在咳嗽中保持呼吸。
「你傷得很重。你本不必吃這些苦頭。」
「假仁假義還是免了。」
「但我看得很愉快。」梅菲斯特親切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哄勸道,「沒關系,我會治好你,我的同胞。」
炎客厭惡地別開臉。
梅菲斯特不介意地微笑。他對馬上要成為自己同胞的人從來寬容大度,當作給對方最後的仁慈。但這個完美的笑容但只持續了三秒鐘。與鐵器穿耳類似的劇痛霎時占據他的神經,梅菲斯特捂住雙耳大叫起來,「浮士德!浮士德!」
「我沒有發現暗器。」浮士德拿開他的手,要檢查他是否有外傷,「你別動。」
梅菲斯特順從地放松手臂,很快新的折磨重擊了他的太陽穴。他痛得蜷縮,渾身發抖,「誰?!——是誰?!」
「……沒有人。」浮士德很困惑,「你怎麽了?」
梅菲斯特沒法向搭檔解釋。前幾下差點要了他半條命的苦楚原來只是開胃菜。狙擊手裝填畢子彈,铳口調轉,彈雨傾瀉。梅菲斯特感覺自己的全身被打出密集的血洞,精神被啃咬、撕裂、挖鑿。那份強橫的力量像冬天。冷酷,強硬,朔風席卷。痛苦實在過多了,以至于他生出了麻痹的恍惚。
「誰在——誰在裝神弄鬼——」梅菲斯特從牙縫擠出聲音,「羅德島的兔子——」
街道盡頭出現一個人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梅菲斯特和浮士德都看到他黑色的光環和金屬一般結晶狀的翅膀。薩科塔拎着手提箱,守護铳穩當地收在箱子裏,沒有拿出來的意思。
那雙靴子停在炎客眼前。
砰。槍響。梅菲斯特頹然地癱坐下去。
浮士德舉起弩炮。羅德島的狙擊手沒有解放武器,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你做了什麽?」
送葬人無機的藍眼睛與他對視。浮士德一怔,不可思議地向後退卻幾步。機弩手大口喘息,從靈魂深處傳來的冰寒與刺痛不容抗拒地壓迫着他。
「你……」他咬緊下唇,「你——」
「資料在哪?」
「你先放開他!」
送葬人不為所動。「資料在哪?」
浮士德企圖與他對峙,但失敗了——連讓自己說話都要付出巨大努力。他的下唇咬出鮮血,「放……放開他。」
「可以。」送葬人說,「資料。」
浮士德從随身的包裏取出芯片,朝對面擲去。
送葬人接住了。他看了一眼浮士德,對方的思緒像一本任他翻閱的書。向導很快确認了這份資料是真的。
「放開他。」浮士德護住身體痙攣的梅菲斯特,喃喃重複道,「放開他。」
「我放開了。」
「那他——」
「餘波疼痛。」送葬人簡明扼要。
浮士德望了他一眼,背起梅菲斯特,像離開龍門的樓頂一樣,飛快向下滑翔而去。
炎客被扶起來。他看向薩科塔寡淡的臉,「你來得真遲。」
「抱歉。」送葬人沒有必要地接受了這句不似指責的指責,望了眼殘局,「初次使用,我還不太熟練。」
「……破壞力令人印象深刻。」
「謝謝。」
「你放過他們了?」
「他們也放過你。」
炎客低笑。他傷勢不輕,疲憊難忍,全身發熱般滾燙。切城體感溫度15℃,他卻呼出一團團白氣,「我……我睡一會兒。」
狙擊手本應該說再堅持一會兒,起碼等回了羅德島。但送葬人點頭,說,「好。」
送葬人跪坐在炎客身旁,等待隊友到來。傭兵精神頻受刺激,迷迷糊糊,燒得短路,竟探過手來握他的腕部。送葬人沒有防備地被他抓住,失控地顫抖一下,腰背軟倒,臉頰緩慢爬上紅暈。
他擡頭。透明的屏障後,向導看到哨兵在說,我需要你。
——他需要我。
沙土落下。壁壘不穩固了。
送葬人閉緊雙眼,深深地呼吸兩次,從匣帶取出注射器。針頭沒入薩卡茲的皮膚,拔出時帶出幾點熾熱的紅玉。炎客的手軟綿綿地離開他的皮膚。薩科塔把空的針筒用力扔開。
塑料滾了兩周,擋在德克薩斯小姐腳前。
魯珀接通杜賓。
「任務完成,可以歸隊。」她說,「這裏有一個傷員,我們帶了擔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