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_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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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科塔少女砸碎一把提琴。紙頁紛紛揚揚地飛起來,盤旋在木屑周圍。
男孩在一片狼藉中單膝跪下,替她拾撿散落的曲譜。譜子經由他整理排序,齊整地送到作者手中。天使瞪視那雙伸到她面前的手,它們修長,白皙,有力,在黑白琴鍵上敲出精妙音調,卻始終無法臻于完美。她是公認的音樂天才,編寫的曲子瘋狂、熱烈、攝人心魄,高歌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矛盾的熱愛與痛恨,震動所有聽衆的心弦。而男孩為她彈奏——只是彈奏。她感覺不到除了琴聲以外的任何東西。
世上原來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她的音樂和才能令衆生颠倒,唯有真正欲求的那一方聽不懂她所思所念。薩科塔少女怒火中燒,抓過那沓紙,沒有多分給手稿哪怕一個眼神,不憐惜地撕碎了所有琴譜。窗戶沒關,早春料峭的冷風灌入房間,紙片雪花一般飄搖盤旋,蝴蝶一樣輕柔墜地。
「小心。」男孩沉靜地提醒道,「別割傷你的手。」
提琴被粗暴地踢到角落,發出響亮的噼啪聲。少女的手挾着冷風穿透空氣,把男孩按到牆上。身體與硬物碰撞,鈍響清晰。她唇齒顫抖,氣勢洶洶,幾乎發狂,「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兩雙溫度相反的目光相接。她望着對方的藍眼睛,海或天空的顏色,空茫,渺遠,提醒她自己的憤怒來源于無能為力。她原先覺得對方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井,如今才發覺其實他什麽都不是。他是空的,從來如此,并且沒有東西能夠填滿他。
少女慢慢地、慢慢地把手松開了,好像在放棄心髒的一角。男孩站在廢棄物中,神色如常,細心修整揉皺的衣領。他的長袍帶着一股很淺的木質香,風一吹,就輕巧地散去了。
她露出一個單薄的笑,如同預言,如同詛咒。
「……你真可憐。」
空調系統運行聲平緩。燈打得很亮,炎客在睜開眼睛的同時就眯起雙目。
「你醒了。」床邊的陪護人員說,「我去喊醫生。」
「不用。」炎客制止他。送葬人站起來時身體制造出一片陰影,讓他稍微舒服了一些,「幫我把燈關掉。」
送葬人順從了。
「多謝。」
「你臉色不好。」送葬人說,「我還是讓華法琳醫生過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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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題大做。」炎客仰面凝視天花板,輕聲說,「做了個不愉快的夢罷了。」
精神污染非同尋常,炎客不得不在隔離室裏停留了一個禮拜。隔離室四處都是憎惡的純白色,模拟的噪聲吵得他無法合眼。體感差勁透了,他想,薩科塔能在這兒待那麽久,實屬毅力過人。
「拜托,女士,」炎客說,「把它關掉。」
「你需要它。」赫默翻過一頁。
「我需要睡眠。」炎客嘆息着伸手掩面,華法琳趕忙按住他,「別動!我在抽血呢!」
「為什麽在這兒?」
「為什麽在這兒?」華法琳睜大眼睛,仿佛他的話不可理喻,「你以為自己多久沒去醫療翼檢查了,炎客幹員?」
炎客苦着臉。「醫生都這樣記仇?」
「是。」華法琳說,「你最好不要得罪你的醫生,否則他們可能會在睡夢中給你來一針戊巴比妥鈉。」
「聽上去還不錯,但是算了。」炎客說,「不如給我戰場。」
「很好,現在我宣布你開罪了羅德島最後一名願意給你治病的資深醫療幹員。」華法琳将血液擱上試管架,「下個月去找滾去安塞爾吧。」
炎客無聲地笑起來。
「歡迎回來,炎客先生。」萊娜拎着水壺,微笑着同他打招呼,「你的山茶花開得很好。」
「多謝你照顧它。」炎客說。哨兵的手指觸碰葉片,感到它極輕微地振動了一下,細小的電流傳達到他的指尖。
「怎麽了?」萊娜問。
「它在動。」炎客皺眉,和善的問話在耳中變成驚雷。哨兵的五感比從前更加敏銳了,他試着抑制它。
「或許是花也很高興你回來。」萊娜柔聲說,「花期早就過了,它卻遲遲不肯凋謝。」
浪漫的寬慰。炎客想,對調香師點了點頭,「謝謝。」
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麽感覺。繃緊的弦松開,限制的開關關上了,聲音潮水般湧來。機器運轉。洗衣房傳水流嘈雜。甲板上腳步紛亂。咔噠。辦公室裏有人把紙頁訂上了。砰。這是誰開了一聽啤酒。金屬餐具叮當碰撞。椅子被推進桌子底下。鍵盤啪嗒啪嗒敲響。新的訂單。能天使說。機械的女聲發出提示音。門被人拉開。德克薩斯!我帶了糖果!這是那個少女偶像的聲音。聽覺延伸到更遠的地方。華法琳大聲埋怨,行行好,羅德島的二十四星工程師,進房間前把你收拾幹淨——你喝了多少咖啡?衣料簌簌落地,可露希爾同樣大聲地喊回去,我只是修了一臺咖啡機!更遠一些,哨兵甚至感到海風正溫柔地吹拂大地。嘲鸫在晨霧中叫了一聲,海鳥的羽翼仆仆鼓動。
然後他收束感知,拘留在房間內。滑輪滾動,窗簾拉開了。
「你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也這個模樣?」他對另一頭說,「吵吵嚷嚷,沒完沒了。」
沒有回應。
于是炎客自顧自地說下去。「也許不太一樣。」他專注地盯着虛拟的太陽,「你看的是他們腦子裏面。」
過道上傳來響動。門口有人趾高氣揚地喊,「這本書很貴吧?叫我伊芙利特大人,我就還給你!」
「……」短促的停頓,那個人說,「伊芙利特大人。」
「……你就喊了?」
「這是最快捷的方式。我滿足了你的要求,把書還我吧。」
「啊啊啊你這人真沒趣!」走廊的地板被用力地跺了幾下,「真是赫默讓你來的嗎?!」
「要看通知條嗎?赫默博士留下了她的親筆簽——」
「我看過了!」伊芙利特氣急敗壞,「你這怪家夥!我讨厭你的白大褂!」
「這不是白大褂。」送葬人嘆氣說,「回去吧,你的作業還沒有寫完。」
「我寫完——」
炎客把門打開了。話音截在半途,送葬人和抓着精裝書的伊芙利特齊齊望向他。
「嗨,小朋友。」薩卡茲說,「控制音量,有人還沒起床。」
「我不是小朋友。」伊芙利特扁扁嘴,氣鼓鼓地嘀咕道。炎客憋住笑意,轉向送葬人,感到對方的思緒一片空白,像無人踏足過的雪原。
噢,他恍然,對方戴着耳機。
「抱歉。」送葬人說,「我立刻帶伊芙利特小姐回去。」
炎客點點頭。送葬人側過身,低頭對伊芙利特說,「走吧。」
炎客的瞳孔驚愕放大了。
「知道了知道了……」她說,把書拍上送葬人戴着手套的掌心,「喏,還你了,伊芙利特大人言而有信。」
「那麽——」送葬人的領子被拽住,他不穩地踉跄一下,循聲回望,「……炎客幹員?」
「你——」炎客的五官被驚疑扭曲,音量失控,「你的耳機呢?」
送葬人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質問,「摘了。我評估它對聽力有一定損壞,何況沒有再戴的必要。」
「什麽叫——」
「嘿,嘿,先生們。」伊芙利特叉腰,得意道,「還有人在睡呢。」
「……」送葬人說,「我們換個地方。」
他們坐在桌前。炎客左手邊攤着草稿本,送葬人整潔而詳細地寫了幾行步驟,在最後畫上一個等號,讓伊芙利特來填上它。
「你摘了耳機。」炎客說,「而我聽不到你。」
送葬人目光偏轉,用筆尖阻止伊芙利特往上面寫C,「是的。」
是的?炎客開始覺得對方的這份淡然令人難以忍受,「你說沒有必要——」
「這證明我們成功了。」送葬人說,「塞雷娅主任的理論是正确的。」
「……」
送葬人對着他鐵青的臉,無動于衷地低下頭。「也不是B,伊芙利特。」他說,「這是計算題。」
「你煩死人了。」伊芙利特嘟囔,用橡皮将錯誤答案和送葬人寫好的行列擦掉幾行。送葬人提起鉛筆,幫她把殘失的部分補上了。露出黑色手套的手指潔淨修長,和夢中的那雙手酷肖。
炎客聽到房間各處的聲音。座椅的轉軸吱吱作響,鉛筆在紙頁上劃動。沙沙沙。伊芙利特在小聲抱怨。幾個房間以外,遲遲不肯衰敗的山茶花頭顱折斷,靜默地墜落在地面。
一切花都有花期。
「——它消失了,是嗎?」炎客問,「鏈接消失了。」
送葬人看着他。隔着厚重的毛玻璃,哨兵的情感糾結複雜,像一團找不到線頭的毛團。困惑,尖銳,焦躁……他像是發怒了。即使精神屏障穩固不破,但炎客的存在感一向強烈無匹,激動時像投向太陽的火星。送葬人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鉛筆橫放在兩人之間,平畫了一道鴻溝。
他問,「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我?」哨兵說,「你——」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天使無情的藍眼睛平靜地閃着光。
炎客恍惚地笑了。夢裏的聲音和他的聲音重疊起來。
炎客說,「你真可憐。」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