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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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德島基建架設在地底,以黑色作主基調。內部電梯停在地下三層。炎客路過訓練室,黑鋼國際的雷蛇正指導傑西卡做基礎射擊訓練。他看了一眼房間號:B305。再往右去是一道暗門,連接狹窄的走廊。逐盞亮起的吸頂燈跟着他的腳步聲通向黑色巨獸的體內。
「請進。」學者替他開門。
炎客楞了楞。「我的動靜很大嗎?」
「你該對自己有信心。」塞雷娅說,「你的存在感非常強烈。」
「聽起來不像是誇贊。」
「你可以當作是。」塞雷娅返回屋內,把另一張椅子從桌子底下拖出來,「不難想象燃燒起來的時候将如何使人夜不能寐——請坐吧。」
這話聽起來意味頗深。炎客感到這位尊嚴的科學家似在壓抑火氣。他不禁好笑:羅德島近來的硝煙氣過重,最好讓龍門的消防員二十四小時站崗值班。
他在塞雷娅對面坐下。空間局促,高大的身軀折疊進椅子裏。
「他在哪?」炎客問,「凱爾希讓我來這裏找他。」
塞雷娅的神色因這句問話驟然黯淡下來,眼睛流露出沉寂而哀傷的光。炎客簡直認為他說錯了畫——那幾個字節像捅穿她的心髒。
「向後看,先生。」她站起來,手指摩挲外套上的一枚羽毛挂件,脖頸上的一圈淤痕在領子後若隐若現,「……他在那裏。」
他順着指尖的方向看過去。玻璃幕牆後靜靜地放置一臺醫療艙。炎客走上前,溫熱的手心貼上冰冷的透明障壁。
哨兵五感敏銳。炎客能捕捉到最細小的噪點,感知到最微渺的電流音,此刻卻聽不到向導的心跳聲。送葬人面白如紙,沉默地躺在艙室裏,像躺進一口棺材。
金屬艙壁像層層疊疊覆蓋的繭。
「他……」炎客喉嚨梗塞,難以置信地,「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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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真希望……」塞雷娅在他身後,嗓音震顫,「這個世界上的錯誤能夠……再少一些。」
窒息的沉默維持了幾分鐘。
「……現在如何了?」炎客問。
「精神疼痛的餘波仍在影響他。」
「會一直這樣?」
「沒有那麽嚴重,昏迷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但何時會清醒尚不能确定。我們預估起碼要一周。」
傭兵長長地吐了口氣。
「——我聽不到他。」炎客說,「有兩次。」
塞雷娅本能提問,「什麽時候?」
傭兵報上兩個日期,後者的時間大約是23小時前。
「我原先認為是距離太遠——可我仍收到了共鳴,證明并非如此。」炎客目光離開玻璃後面,環顧四周,不悅地皺起鼻子,「是這個房間有什麽特別嗎?」
一針見血的判斷。塞雷娅心中贊賞。傭兵從死人堆裏爬出來,靠的果然不僅僅是無雙的刀術。
炎客等待她說下去。
「你能聽到這些合成音,」塞雷娅把胸前的鋼筆摁回正位,雙手插兜,「過去我偶然間發現,白噪音能夠一定程度上屏蔽哨兵與向導之間的感知。為此我用源石技藝作了改進,并進行了數次實驗。」
哨兵向導數量稀少,連存在都少有人得知。這句話背後必然有個耐人尋味的故事。傭兵性情涼薄,不欲深究,直追重心,「它成功了?」
「它成功了。」塞雷娅談及此處猶豫一下。她的口氣不太像個正在介紹研究成果的科研人士,仿佛這項成果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喜悅,「……雖然驅動原理有些複雜,但很有效。」
「你的意思是,」炎客得出結論,「只要他被這個聲音圍繞,我們的共鳴就會被阻斷。」
「你很敏銳。」
「那樣很好。」炎客起身,「我會向博士申請駁回他上達的合作文書。」
「——什麽?」
炎客背起進門時就被擱置在牆角的長刀。「我會向羅德島高層要求将我們的外勤任務時間錯開。之後用到這房間的機會夠多了,我不打算現在在這裏浪費時間。」
「……」塞雷娅從來跑在他人前方,如今險些運轉不過來,努力地消化一會兒他的話,「你——」
「公平地說,他差點送命,我應當對他寬容些。」傭兵背身,頭發垂在臉頰旁側,「——但別指望一個記憶被當成電影随時播放的卡茲戴爾原住民有多少仁慈。這個決定已經透支我下輩子的好心了。」
「不。」塞雷娅搖頭,評價道,「你意志堅定,心智成熟,毫無疑問是個相當清醒的人。」
炎客沒想到她會這麽說,頗不自在地抽了抽眼角。「你用詞失當,博士。這些可不是形容薩卡茲的詞彙。」
「我早已不是一名博士,炎客。另外,我确實在贊美你。」塞雷娅喁喁,「也許你更适合做一名向導。」
若是那樣,事情會簡單許多。炎客聽懂她的潛臺詞。傭兵沉默着。他的手停放在感應區前過久,紅燈滴滴地發出警報。
「……真希望這世上的錯誤更少一些。」他說。
炎客從隔離室出來的時候撞上了紅雲。沃爾珀少女剛剛結束工作,注意力渙散,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恢複警覺,充滿敵意地注視他。
比休息十小時還有效,炎客自嘲,或許辭職去宿舍當家具是更合适的選擇。
「你去看過他了?」她說,「我聞到消毒水的味道。」
「……是。」
紅雲捏緊拳頭。
「滿意你所看到的嗎,哨兵?」
「……」
哨兵沒有說話。他像株幹癟的植物。生命共同體,他想到可露希爾的說辭。一方的逝去将把另一方一同拉進地獄。
「——說話!!」年輕的哨兵高聲叫道。過道上零散的目光投射過來,緊張地盯住這個小角落即将發生的争執。
「我不知道這個鏈接會殺死他。」炎客說。傭兵仰頭避開她離去,步履拖沓沉重,砰地被關在了電梯後面。
新的外勤排班表連同內務表很快一塊下達。羅德島總在奇怪的地方富有效率。單數天歸薩卡茲,雙數天歸薩科塔:理由是安息日天使不必上工。炎客只得接受無良條例,一周多上一天班。
塞雷娅把源石技藝加強過的白噪音裝進耳機裏,把小機器放進薩科塔沒戴通訊器的那邊耳朵。那阻止薩科塔變成一個傻子,卻成功把蘇醒不久的薩科塔變成半個聾子。他像被礦石壓迫聽覺神經的源石病患者,把所有對話的第一句回複都設定為「抱歉,請再說一次」。
「他應該和艾雅法拉多聊聊天!」伊芙利特抓着作業本沖進房間,大聲抱怨,「我喊了三遍他的名字他才回頭來看我,然後問我『你剛才說了什麽嗎?』——」
「伊芙利特。」赫默制止她,對送葬人講,「我來給你做定期檢查。你聽得見我在說什麽嗎?」
送葬人把耳機摘下來。
「謝謝你,赫默博士。」他禮貌颔首,「我讀得懂唇語。」
伊芙利特跳起來。「你是故意的!」
炎客這天和德克薩斯一同到切爾諾伯格出任務,回收一份遺失的資料。天災與戰争徹底摧毀了這座城市。源石晶簇遍布,像病人被黑色晶體割開的皮肉。他站在城市的傷疤上。魯珀用雙劍挑開石塊,仔細搜索每一處積灰的角落。
「這裏也沒有。」炎客回報情況。四周很靜,他的聲音擴散開去,走得很遠。
「沒有。」德克薩斯翻身跳下斷在空中的臺階,自語道,「定位錯了?」
「羅德島線索搜集處不比傭兵團靠譜。」炎客說。
「再找找。」德克薩斯收刀入鞘,下達指令,「分頭行動。」
「保持聯系。」
「保持聯系。」
他們就地分散。德克薩斯往東邊去,炎客與他背道而馳。
到處都是搖搖欲墜的空樓房,廢棄的蛹殼不安地晃蕩。城市的骨架孤獨地聳立,冷空氣從骨隙途徑。這裏曾有千萬人的聲音,現在只有風聲回蕩。街道中央有一抹幹涸的暗色。炎客對那東西不陌生。
「這裏什麽也沒有。」刀術師打開通訊器,「你那邊如何?」
「嗞——滋滋——」
通訊掉線了?傭兵猜想,再次湊近話筒,呼叫隊友的代號,「德克薩斯?」
雜音斷斷續續地響了幾聲。
沒有人回話。
狀況不尋常。無數次生死抉擇培養出野性的直覺。炎客當機立斷,切換頻道,決定給羅德島發送故障提醒與定位。一支弩箭從樓頂飛馳下來,将那臺機器釘在地表,打斷他的操作。炎客猛地向箭矢來處望去。
蛇緩緩從露臺邊緣起身。
「這樣不好,擅自找外援進入舞臺可不是好習慣哦?」梅菲斯特在浮士德背後出現,半蹲着,眯起眼睛,神情天真甜美又狂妄餍足。他舔過下唇,「下午好呀,傭兵。」
炎客的瞳孔縮緊,膝蓋磕上混凝土。尖銳的疼痛像生生抽走脊骨。哨兵十指摳挖地面,指甲片片碎裂。
意識被痛覺侵蝕殆盡前,一個可怕的想法清晰地浮上表層。
——梅菲斯特是個向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