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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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的風聲。
塞雷娅坐在床邊,正朝着一片籠罩下來的陰影。黎博利翅羽的影子在門口的光亮前定格,像嵌在牆上。
「新鮮的主意。」哨兵說。
塞雷娅細不可察地動了動手指。
「你這樣迫不及待嗎,塞雷娅?」赫默遽然拔高音量,「迫不及待地向他人炫耀你當初如何背叛我?!」
「你還想拉上誰步你的後塵?」她揪住塞雷娅的衣領。那對細瘦的胳膊憑空爆發出一股驚人的蠻力,竟生生把塞雷娅拽離床板。赫默博士湊近她的臉,直直凝視向導的眼睛,雙目幾欲噴出火焰,「怎麽,自然學家?這會兒你不跟我提自然法則了?讓兩個向導用精神力互相對抗?你們想燒毀誰的腦子?!」
塞雷娅幹澀地出聲,「我們在嘗試構築精神壁壘。」
「用這種方式?」
「情況緊迫。」
「借口!你只是缺乏耐心!」她吼道,「和你對伊芙利特一樣!」
「伊芙利特的事我很抱歉。」塞雷娅嗓音沙啞。幾個小時前她險些經歷了一次過載,看上去虛弱而疲憊,「……但這件事不一樣。」
「不一樣,好得很——然後你就讓他鑽到你的腦袋裏面,順便轟了他的大腦。」赫默冷笑,指向隔音玻璃後醫療艙內昏迷不醒的薩科塔,「看看,這就是你實驗的成果?」
塞雷娅沉默地低下頭。白光在她淡色的發頂圈出淺淺的光暈,陰翳下的面容正直冷肅。
「多麽有見解,主任。」赫默恨得咬牙切齒,面上卻還挂着降至零度的笑,「——我為你的創造力驚嘆。」
赫默博士松手,把她扔回床上,憤怒的腳步聲在艙室地面咚咚踏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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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雷娅像頭頂生了眼睛,精确地掐在她邁出房門的一刻擡起睫羽。
「……奧利維亞。」她喚。
赫默滞住。過了好一會兒,黎博利低聲自語般開口。
「我不允許讓伊芙利特再見你。」赫默說,「她會知道你差點成為殺人犯。」
「怎麽回事?」
「假如你不能好好說話,我建議你出去。」紅雲坐在一叢絡石藤底下,剪掉枯萎的莖葉,對來訪者下逐客令。
「他不在?」炎客的刀卡在門框上,他側身,把金屬放過來。
「你以什麽立場來問?」紅雲尖銳地說。
「鏈接出了些問題。」炎客沒聽她講話,「他又讀了我的心。」
砰。紅雲忍無可忍地把剪刀砸到地面上。水壺翻倒,清水濺濕傭兵的鞋子。
「沒人對你豐富的內心世界感興趣,薩卡茲。」紅雲暴躁地瞪視他,獵人的殺戮沖動鼓動在血液之中。年輕的哨兵攥緊鋼鐵手臂,「你沒資格指手畫腳。」
炎客不為所動。他已經确認房間裏沒有別人,共鳴的另一端斷線一般,哨兵接收不到對方的訊息,詢問房間裏唯一的活人,「他在哪?」
「滾出去。」紅雲低沉地咆哮。
交涉失敗。炎客看了她半晌,轉身去按感應門。
一支骨箭倏地破風而來。戰士的本能促使炎客迅捷地閃身躲開。
箭頭削下他的一縷頭發,深深紮入牆壁。
傭兵沒心思與一個小孩子置氣,但他現在真的有些惱火了。他回顧沃爾珀,驚訝地發現獵人比自己看上去還要怒不可遏。
「下一次我會把你的頭顱挂在上面。」紅雲收起弓,厲聲道,「——滾!」
「事先申明,」塞雷娅說,「我不保證它能成功——我甚至也無法預估後果。」
「你會同意。」
塞雷娅拽了拽滑下去一截的外套,「這是你的猜測?」
送葬人搖頭否認。
「你告訴我。」
「這樣明顯?」塞雷娅苦澀地笑了笑。
「……」送葬人坐在椅子上,頭微微後仰,神色茫然,「你沒有隐藏它。」
「我有,是你在失控。」她說,「共鳴比從前更加頻繁了,對麽?你幾天沒睡了?」
送葬人沒有說話。羅德島公認的道理——送葬人不反駁時只意味他默認。
「情況比旁人認為的嚴重:你的精神力已經很不穩定。從我的視角來看,你的精神屏障布滿裂痕,也許無法再承受一次精神過載。」
「是共鳴?」
「不全是。」塞雷娅說,「一個淺顯卻鮮為人知的定律——屍山血海刺不痛一個真正的戰士,感情卻能像野獸分割骨肉一樣将你撕碎。」
她冰冷的指尖點在薩科塔的額心,低低咛喃,「倘若不是因為你的狀況岌岌可危,我不會答應采用如此冒險的方針。」
「冒險?」送葬人不解。
「聽着,薩科塔,适當的刺激對成長有益。」塞雷娅主任的袍尾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給病人下達病危通知書,「然而羅馬非一日建成,萬物皆有法則。強行建造精神壁壘等同于揠苗助長。盡管我曾用這種方法擺脫了一份鏈接,但那是個漫長的過程。」
她定定地望進那雙顯出疲态的藍眼睛裏。
「——而我們沒有時間了。」
「我很想聽聽你的解釋,炎客。」凱爾希把手指在桌上戳得篤篤響,「外勤排班表上沒有你的任務。」
「走親訪友,采買花種。」傭兵說,「羅德島有不準外出的規定?」
「同我講講,」凱爾希露出談及拉特蘭律法時的表情,滑稽地擠弄眉毛,「哪個商業區在羅德島定位範圍外?」
「你當醫生實屬屈才,應當去龍門讨個一官半職。」炎客心情不佳,不樂意答複惺惺作态的問話人,「我入職當天便說明若有不滿,按你們的規矩來就是,何必來套我的話?」
「聽上去你有諸多不滿,炎客幹員。」
炎客沒有理會。「我可以走了嗎?花還沒澆水。」
可露希爾趕在戰争爆發前往火星上捂了一簸箕的沙。「女士們,先生們,行行好。」她說,扭頭對着炎客,「哪一盆?我讓萊娜幫你。」
「……編號3。什麽事?」
「我們一致認為在送葬人先生變成腦癱之前,你該去看看他。」凱爾希冷笑,将詞語的音節咬得很重,「哨兵。」
炎客看向可露希爾。
工程師按壓酸痛的眼睛,正好錯開他求證的目光。
「C306。」凱爾希說,「房間號。」
「我用精神觸手入侵你,而你需要盡全部力量來抵禦我。」塞雷娅事前做簡單指導。哨向的精神共鳴本身抽象,實際上也難以作詳細的攻略講話,「準備好了?」
送葬人放在哪裏都是最讨人喜歡的學生。嚴謹,乖巧,聰慧,一點就通。當他純粹地将精神力用作一件兵器時,那些不可捉摸的絲線都服帖地遵從他所思所想。塞雷娅懷疑薩科塔不止對槍械有超凡理解力,興許應為此做個課題——
她無意犯了大忌,在高強度的精神對接中走神了。科學家的思緒占據她的大腦一秒,但這對于一個向導來說已足夠久。識海中鋼色的細絲猝然抓住空隙,順着那道松懈的裂痕攀緣而上。
塞雷娅瞪大眼睛。
場景轉換。純白的空間隐去,她看到有兩個人在走廊上。萊茵生命實驗室的走廊。
「你預備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會再回來。」瓦伊凡說,研究人員的白大褂束在門後的挂鈎上,「我将檔案投遞給防衛科。」
赫默悚然地倒退,仿佛不認得她。
「你說什麽?」她語調尖利,「你要離開我?離開實驗室?離開伊芙利特?!」
「我們在做錯事,赫默博士。」塞雷娅誠懇道,「這份野心太大了——淩駕法則,踐踏良心。我們不能再錯下去。」
「你跟我講良心,塞雷娅?」赫默譏諷,語氣焦躁,「當初在審批文書上簽字的是誰呢?」
「……我在糾正它。」
「你在背叛我!」她提高音量,受傷地尖叫起來,「你這罪無可赦的騙子!」
塞雷娅垂眸看她。
「奧利維亞。」她說,目光柔軟又悲哀,「……我們曾經心靈相通。」
舊日重現。塞雷娅在那一瞬間就明白了緣由。最珍重的片段被他人的眼目攝取,向來理智的女性幾乎立刻喪失了自己的鎮定自若。「出去——!!」那幾秒鐘她忘了送葬人還不能控制自己的精神力,忘了與精神探知相關的全部規則,深藏的往事猝不及防的揭露讓她忘了一切。塞雷娅強烈地抗拒,意識流海嘯般震動,白浪掀天,摧枯拉朽,「不要看我!你不該——」
一片混亂中,送葬人的手遲鈍且艱難地舉起,輕輕搭在她小臂上,像給溺水者抛過去一段浮木。一絲涼意流進來,瀕臨崩毀的破碎精神流溫和地壓制她翻騰的怒火。
及時且極其有效的精神疏導——她的學生毫無疑問地伶俐聰敏。
「對不起。」送葬人的聲音像一片羽毛,「我不是……」
他沒能說完。薩科塔的身體也像羽毛一樣落下去了。
塞雷娅跌坐在隔離室的地面。合成的水聲無知無覺,舒緩地流淌在房間內。
「天啊……」她捂住臉,「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