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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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确實想要找我。」w從一面廢舊的牆後轉過來,「我以為你撥錯電話。」
前傭兵蹲在岩石上,刀放在旁邊。根據一地狼藉來看,刀術師似乎等了很久。煙霧缭繞,模糊他剛硬的面部棱角。
「你遲到了。」炎客頭也不回道。
「你确定麽?」w抱臂佯怒,「我今天算得上特別準時了,先生。」
她的演技全無新意。炎客缺乏當觀衆的耐性與熱情,也懶得去反擊她那套毫無邏輯的理論。他揚手把紙盒扔向右後方。w輕松地接住了。
「抽麽?」白霧從他的唇齒間絲絲流出。
「當然。」w笑道,潔白的貝齒熟練地叼住香煙。她踱步到英俊男人的前方,輕觸煙頭,「借個火。」
刀術師丢過去一記眼刀。
「拜托,」w似真似假地嗔怪道,「你既然約我出來的,別這樣不解風情。」
「我現在開始覺得這是我本年度做出的最愚蠢的決定。」
「比加入羅德島還愚蠢?」
「都不怎麽有趣,傭兵。如果你還想完好無損地離開,盡量別激怒我。」
w聳聳肩,在他附近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腳尖繃直。
「脾氣真差。」她評價道,「你找我做什麽?敘舊?還是你總算準備向我投誠了?」
「你既然來了,少說敗興致的話。」傭兵以牙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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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淩晨五點鐘繞過羅德島的通訊網絡聯系了我的私人號碼,」w說,「而我犧牲睡眠千裏迢迢趕來赴約。你要是說你的目的是想拉我跟你大吵一架,我會立刻用榴彈把你轟成一灘爛泥。」
刀術師擠出一聲悶笑。
w用鞋跟踹掉松散的土塊。
「說點什麽,炎客。」
炎客擦了一下指腹。純熟的源石技藝讓他輕而易舉地在指尖聚成一簇跳動的火焰。他向故交伸手,語氣不耐,「快點。」
「這還差不多。」
w笑吟吟地湊上去。
塞雷娅把眉頭擰得死緊。
他們在隔離室裏。純色紮得視網膜疼痛,白噪音在後臺舒緩地播放。這是整個羅德島唯一能夠完全屏蔽精神鏈接的地方。
「我仍不建議你這麽做。」她沉重地開口,「我是位科學家,也是位醫生。我不能容許我負責的對象用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無法控制它。」送葬人說,「共鳴會對執行任務造成極大的不便。」
「我要提醒你,鏈接不是那麽簡單的東西。」塞雷娅說,「原理上,精神鏈接是哨兵與向導之間天然的聯系。強行解綁破壞規律,勢必發生難以預料的後果。」
「我不清楚是什麽造成了你們的精神結合。」或許發覺自己的訓誡嚴厲過頭,塞雷娅略略降低音量,「但是單純的精神結合不如肉體結合,欠缺穩定性。它早晚會消失的。」
「需要多久?」送葬人發問。
「等待。」塞雷娅回答,「博士準了你的長假,這不急于一時。」
「不。這不僅與我有關。」送葬人沉着地說,「我接受了炎客幹員的委托。」
「……嗯?」塞雷娅微微發怔。
「我們談過了。」好在送葬人并不屬于樂于刻意賣關子的類型,他平鋪直敘道,「——他答應我不會傷害博士,我答應他不會『偷看』他的大腦。視現狀,我将這個委托标記為最高優先級。」
恪守規則的重裝幹員頓時啞火,求助般望了一眼旁邊的吸血鬼。
可露希爾終于放棄啃筆杆。她下午喝了太多碳酸飲料,感覺肚子裏的氣咕嚕咕嚕冒上來。血魔隔着皮膚按壓喉管,聲音聽起來像她剛剛長胖了十鎊。
「……你不能确定他說的就是實話。」她躊躇着找出最具說服力的借口,「薩卡茲傭兵的履歷并不光鮮。」
而送葬人不贊同地搖搖頭。
「這是我與炎客幹員達成的協議,而我并未完成條例。遵照約定,如果他對博士動手,那也是我的問題。」
塞雷娅看着他。前防衛科主任脫了作戰服,此時身着便裝,套一件白大褂,照常持重堅忍,像一面不倒的盾牌。
她深深地嘆息一聲。
「我很抱歉。」塞雷娅說。
「喔,」w輕快地吹了聲口哨,「你是說靈魂伴侶?」
「我在說窺探者。」炎客糾正她。
「哈哈,你不喜歡?」w把榴彈抛起又接住,反問道,「那天你急急忙忙,難道不是為了去赴薩科塔的約?」
炎客愠恚地掃過她的臉,握住刀柄。火光把漆黑的刀身映得發亮。
「你想和我打一場嗎,傭兵?」他低沉道,「我不介意在這裏将你枭首。」
「得了吧,」w擺弄手雷的拉環,絲毫不覺緊張,「那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很累,也很困,沒打算額外跟你浪費精力。」
炎客冷哼一聲。
暴起的高溫平複下去。風靜止了片刻。
「感覺如何?」
炎客莫名而警惕地望向她,「你說什麽?」
「有趣嗎?」她用誘勸的口吻問,仔細打量他許久,陡然咯咯笑起來,「那個鏈接?」
「瞧瞧你——瞧瞧你,傭兵。」她遙遙地虛攏手指,假裝自己捧住了炎客生着礦石結晶的臉。薩卡茲的紅眼睛裏栖居一條不詳的蛇,「面色陰沉,滿腹心事,對往事諱莫如深。記得你當初是如何對我說的?『被埋伏,所有人都死了,我活下來』——『沒什麽好說的』。告訴我,被人看現場直播的感想如何啊?」
炎客猛地沉下去的面色取悅了她。w小姐笑得止不住,幾乎手舞足蹈。
「你得意忘形了。」炎客說。
「我?不,不——該得意該愉快的是你啊,炎客。」她嗤嗤,「快給我形容形容吧,那感覺怎麽樣?你們在戰場上像底比斯聖隊的伴侶嗎?」
炎客沒說話。
「啊——當然不會了。我知道。讓我猜猜,刀術師,我的故友。」她在句末輕佻地上揚,勾出譏诮的尾音。「你震驚,你憤怒,你覺得這一切都荒唐至極,不可原諒。甚至還有些驚恐。你藏不住東西。你被看透啦,傭兵。他在你的大腦裏。」
w指了指太陽穴,攤開雙臂大笑,一時瘋癫得像個精神病患。
礦石該是壓着了她的腦神經。炎客冷冷地想。
「你的腦子那頭連着一個長着翅膀的薩科塔。」年輕的女人回過頭看他,語調甜蜜且惡毒,「禱告,親吻十字架,說不準翻閱聖經前還要沐浴。那位虔誠的天使先生恐怕想不到他的神會給他開這種玩笑吧?和一個惡魔心靈相通,多麽浪漫,多麽可憐的——」
咔。
刀術師的武器架上她的脖子。
「你大可再多說一句。」炎客吐字冷冽,「——只是小心你的舌頭。」
「凱爾希知道了又要大發脾氣。」可露希爾無奈道,「你們是真的非常擅長惹怒醫師,是吧?」
「那并非我的本意。」送葬人說。
「彰明較著。」工程師轉而問道,「但我無法使你回頭,我說得對嗎?」
「這個鏈接是錯的。」送葬人平靜回答,「我們必須糾正錯誤,在這點上我和炎客幹員已經達成共識。」
薩科塔的脊背挺得筆直。失去寬大外套的遮掩,他顯得過分蒼白而消瘦。左臂上一處傭兵留下的刀傷尚未愈合,血色緩慢地從紗布底下滲透出來。
「你有時真是不知變通。」工程師喃喃,注目天使眼底憔悴的一圈淡青。有溫度的、活人的印記。「我幫不上忙。當你的腦子是血肉而非零件構成時,我無能無力——這畢竟不是我的專業領域。」
她沉默須臾,露出了一個寬慰的苦笑。
「塞雷娅會是很好的老師。」可露希爾起身拍拍送葬人的肩膀,不知道這話究竟在安慰送葬人,還是在安慰她自己,「祝你們好運。」
「謝謝。」送葬人說。
可露希爾微微颔首致意,離開了純白的隔離室。
w舉起手臂。
「好啦好啦,我投降。」她玩笑道,「你沉穩許多,傭兵。」
「你倒一如既往讨人厭。」炎客說。
「我只是追逐快樂。」w輕聲說,「就像你追逐戰場。」
「趣味惡劣。」炎客暼她,淡淡道,「蒼蠅圍繞腐肉罷了。」
「敬告,倘若你對女士說話客氣些,你能活得更長。」
「我用不着這個來延長性命。」炎客說,把刀收回鞘中。
「到此為止了?」w歪歪頭。
「你不會說出去。」炎客冷淡地說。
w笑了。
「我不會。你我都是守信的人,更不必說我收足了封口費。」
「那樣最好。」炎客不留戀地背過身,潦草地擺手,「走了。」
「等等。」w叫住他,「最後一個問題。」
炎客收回腳步,分給她少許餘光,示意她說下去。
「你的心跳平穩,說明你沒有生氣。」w說,「那麽剛剛對我拔刀,是出于哨兵的天性嗎?」
炎客皺眉,「什麽天性?」
「保護向導。保護伴侶。」她整理衣領,從容道,「我聽過一些——」
——出去!
呵斥驚雷般在炎客顱內炸響。
不要看,你不該——
「喂,你還好嗎?」
炎客對她的問話置若罔聞。w眼見傭兵咬緊牙關,面部肌肉收緊,冷汗潺潺流淌,仿佛在克制某種來自深處的、劇烈的痛苦。
……天啊。
隔了一個世紀,那個聲音才再次出現。
顫抖。恍惚。痛悔。
我……不、……不。
那不是薩科塔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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