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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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客抱臂站在窗前。玻璃幕牆展示大片的靜谧星空。微弱的風聲途徑他的耳際。
那是傭兵經年累月的習慣。習慣保持警醒,永遠謹慎、戒備,觀察周邊的一切事物,以免漏算任務執行中的重要影響因素。警醒使生命延長,生命延長使他邂逅更多的戰場。他喜歡戰場。
嚴格說來,羅德島的窗戶和夜景同樣,不過是電子屏的投射;風聲也是模拟出的假象。尋常人也許難以分辨其中的區別,但哨兵不同。炎客精密的視覺能捕捉到最細小的噪點,鼓膜感知到最微渺的電流音。他的習性徒添困擾。
炎客撥開散亂的額發,按了按酸脹的眼睛。
薩卡茲傭兵離群索居,滿室的花草樹木不會說話。一直以來他享受靜寂,此刻他聽着電流雜音,卻突然覺得太安靜了。
方式不對。傭兵想,把簾子放下來,打算去點燃壁爐。金屬門滑向兩側,擁有羅德島最高權限的血族象征性地叩了叩自動對她敞開的大門。
「我可以進來嗎?」可露希爾問。
「——然後他就對我說,」可露希爾忿忿不平,繪聲繪色地模仿傭兵心不在焉的輕蔑語調,「『半個月前人事部經理強迫我擁有一個精神鏈接,現在你來問我有沒有和那個天使上過床——羅德島終于打算改行了?』」
華法琳發出可疑的氣音,肩膀聳動幾下。
「從今天起加工室歸炎客幹員,他別想下班了。」羅德島的工程師莊嚴宣布。她餘怒難平,重重砸下手掌,玻璃杯裏的水晃出杯口,在桌上聚集成一灘水渦,「我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單獨找他談話——瞧瞧這說的都是些什麽話!」
「據說他在薩卡茲姑娘們心中風評挺不錯,說不準還在憤憤于梓蘭小姐的亂點鴛鴦譜呢。」華法琳把腿架在桌子上,悠閑地剝了顆糖,遞到可露希爾嘴邊,「吃麽?」
可露希爾差點一口把她的手指咬下來,硬糖入口,嘎嘣嘎嘣幾下嚼碎了。「那我可得提醒去那群可憐的瞎了眼的薩卡茲女孩,」她說,「千萬不要看上沒有紳士風度的混賬男人。」
凱爾希瞪了華法琳一眼。
白發的血族吐了吐舌頭。
「別鬧了。」凱爾希問,「結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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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最好他說的是實話。」可露希爾忍辱負重道,「我們可沒打算改行去做婚介所。」
治療持續的時間比預計的短。結束後,送葬人沒有返回他的房間。凱爾希判斷他的狀态還不穩定,加上塞雷娅的堅持,中庭公證所的執行人得到一個假期,留在獨立病房進行隔離修養:塞雷娅替他謝絕了所有的探訪。
可露希爾帶着一身沒洗淨的機油味踏進房間時,送葬人在床上看任務簡報,包紮穩妥的右手安靜地垂放在身側。陪同的醫生塞雷娅在旁邊翻一本書。
「不好意思。」可露希爾說,「下次來之前,我會把自己收拾得更幹淨點兒。」
「不用在意。」送葬人望向她,禮貌地打了個招呼,「下午好,可露希爾小姐。」
「下午好。」工程師回應道,随即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哈欠,「這裏有咖啡什麽的嗎?」
塞雷娅微微擡擡眼皮,掀過一頁。
「沒有。」
電子屏展示變動的曲線和數字。水流動的聲響萦繞在窄小的空間內。
「我猜也是。」她說,「白噪音?」
「是的。」
可露希爾眨眨眼睛。
「用來保護向導的精神屏障。」塞雷娅解釋道,「有助于隔絕外界情緒的感染。」
她看起來更想說「污染」。可露希爾想,但她默不作聲地忽視了這一部分的不和諧。
「論點相當新奇——我是說,不常見。」可露希爾說,「資料上提到哨兵是更需要白噪音保護精密感官的一方。」
「紙上談兵,不可盡信。」塞雷娅把書攤開,放在膝蓋上。前防衛科主任嚴肅地發表見解,「泰拉很久沒有哨兵與向導出現,資料難免過時。」
可露希爾信服地點頭同意——萊茵生命的研究當然比泰拉先民遺留的記載更加權威。
送葬人擡頭,飛快看了塞雷娅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塞雷娅盯着可露希爾,用側臉對着薩科塔,嘴唇抿成一道堅硬的線。
送葬人把頭低下去了。
「那麽我們聊聊正題。」可露希爾拉開一張椅子坐下,翹起左腿,雙手交叉,放到膝蓋上,「放松,我們需要确認一些事。」
送葬人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可露希爾一瞬間覺得那句安撫有點多餘。
冷靜,可露希爾,她心說,現在你是個救火隊長了。
「在來羅德島之前,你見過炎客嗎?」
「我不能确定。」薩科塔實話實說,「我的任務範圍與傭兵的委托有重疊部分。」
「更進一步的接觸呢?」
「『更進一步』這個詞難以界定,我希望有更詳細的問題描述。」
血魔噎了一下,尴尬地看着他。
「可露希爾小姐?」送葬人執着追問。
「我的意思是……」可露希爾簡直要雙手掩面,同時後悔自己沒有拖着華法琳前來,「你……」
「她在問你是否與炎客有過性交。」
塞雷娅穩重地開口。
感應門關上了。光線轉暗。水流聲清晰起來。
塞雷娅夾上一枚書簽。
「你有話要說。」她說。
送葬人看着她。
「是。」
「你可以暢所欲言。」塞雷娅将書本擱上櫃子,「我會為你解惑。」
送葬人沉默了一下,大腦高速運行,飛快地将問題标出優先級并進行排序。這個過程大約用了三秒鐘。送葬人很快抛出第一個問題,「你對我做了什麽?」
「精神疏導。」塞雷娅說,「當你的精神力足夠強大,你就能做到這一點。」
送葬人稍微側過頭,目光閃動,斟酌着語句。
「剛才我試圖反駁你,但我無法說話,」他問,「那也是精神疏導?」
「不,」塞雷娅否決,「那是精神壓制。」
「我意識到你想說些什麽,而那些東西對我不一定有利——向導的共感能力使他們能夠察覺到他人的意圖,即使大部分時候那些情緒不那麽明确。」科學家馬上作出更直觀清楚的解釋,「我利用了這一點,向你傳達了『不要說話』的暗示。」
這次的沉默更久。
塞雷娅嘆了口氣。
「我并非有意如此。你沒有打算對我不利。」她輕聲道,聽上去竟顯得柔軟,「但那觸及我不願在他人面前談及的領域,請見諒。」
而送葬人只是平靜地指出,「你說你是個向導。」
塞雷娅看起來沒想到對方先得出了這個結論。她遲滞片刻,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
水倒進茶杯裏,霧氣彌漫開去。
「請。」她說。
送葬人用完好的那只手接過杯子。液體堪堪漫過杯身的一半,恰好不會給手腕帶來任何負擔。
「謝謝。」
「你的猜測正确。」塞雷娅環着溫熱的瓷器,繼續剛才的話題,「我曾是某人的向導。」
送葬人動了動僵直的脖子。
「就算是萊茵生命這種組織,研究領域也未涉及哨兵與向導的聯系。」塞雷娅說,「我的資料同樣來源于先民的筆記。」
「你掌握的部分比羅德島詳盡。」
「來自經驗和基于事實的合理推測。」她回答,面色淡淡,「當一個科研人士擁有鏈接時,往往會看到——或者試圖找到更多東西。」
「比如白噪音?」送葬人和可露希爾問了同樣問題。
「這僅僅是外界的助力。」這次的答案卻與吸血鬼工程師得到的那份大相徑庭。塞雷娅朝杯面吹了口氣,暖色的虹膜隔着淺淡的白霧,不真切地映照薩科塔的面容。
「如果你想擺脫它,隔斷感知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