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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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沉重的疲憊不容抗拒地壓下來,送葬人行雲流水的動作驀地一滞,立即被屠夫抓住了破綻。铳手一個滑步閃避了揮下來的大斧,外衣的一角留在刀斧的另一邊。三個。五個。……十個。該死,到底還有多少?
不對,送葬人重新确認現狀,四點鐘和七點鐘。一位術師組長,兩個輕甲衛兵,一個屠夫。近衛。複仇者。狙擊步兵。真是精彩——挺熱鬧,哈?
這不是我。送葬人咬破嘴唇,喚回些許清明,護住铳就地滾了半圈。輕甲兵的武器險險擦過他的右臂。屏蔽它,送葬人盡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屏蔽那些——
「還有人活着嗎?」
隔離。
「我不是新手。你們見過傭兵吧?」
排除。
「我的雇主?他們沒那麽有名,但很有趣。」
抹消。
「是嗎。是嗎。」炎客說,「你以為自己能做到?」
送葬人嘔出鐵鏽味的鮮血。炎客居高臨下,目光如同注視死物。「愚蠢,不自量力。甚至連成為我的砥石的資格都沒有。」炎客的腿踩着他的胸膛,一毫一毫壓縮他的肋骨。送葬人足以割開喉管的手指在身側顫動,醞釀一次反擊。久經沙場的傭兵迅疾擡起另一只腳,踏住他的右手。
鞋跟旋轉。
薩科塔發出幹涸的嘶聲。
「你們以為用這種手段就能困住我?」炎客弓下腰,刀面上他面部的源石粼粼反着光,「要知道,我不是第一次殺出重圍了。」
送葬人仰面躺着,突然低笑了一聲。不理智的、陌生的反應,他想,那并不屬于他。這是失控的症狀,但當下它顯然有效。壓迫感猶疑地減輕了一秒。與此同時,薩科塔迅捷地探出左手,扭斷了術師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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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骨骼錯位。屍體軟趴趴地倒伏下來。
炎客的臉消失了。
送葬人倒在廢墟裏。槍托碎裂。身份牌掩埋在泥濘裏。他試着活動手指發布求援訊號,尖銳的疼痛瞬間将他胸膛裏的氧氣全都擠了出去。薩科塔面頰被鮮血與汗水髒污,視野朦胧,頭腦昏聩,靠痛覺吊着一絲清明。
醫療幹員很快趕到,黑色的裙擺在他面前垂落。薩卡茲醫師蹲跪下來湊近他,「你能聽見我嗎,送葬人先生?」
他翕動嘴唇,先咳出一口血沫。執行人有五年的戰鬥經驗,完成過上千起委托,沒有一次像今日這般落入如此狼狽的境地。煙塵飛揚,嗆入他的咽喉。地面震動,獵人踏踏的腳步聲從遠方逼近。
送葬人指骨斷裂,使不上力氣,只艱難地稍微撥動了閃靈墜地的發尾。
「請別讓她……」他低啞地開口,茍延殘喘的神智随之脫離掌控,沉入深海,「……別讓她過來。」
「送葬人!」沃爾珀戰士朝此處飛奔,幾乎凄厲地高聲呼喊道,「送葬人!!」
前萊茵生命防衛科主任見狀,果決地将盾牌背在身後,抱起了陷入昏迷的狙擊手。
「這裏交給你。」她向薩卡茲示意,「我帶他先行撤退。」
送葬人像掉進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境。他并未完全失去意識,只是無法睜開眼睛。零星的畫面從黑暗中飛快掠過。塞雷娅神情肅穆。阿米娅同凱爾希對話。開敗的薔薇花和随意丢棄的煙蒂。紅雲在和誰争吵。
「這是錯誤的。」
聲音從各處傳來。送葬人不能确定這究竟來自共鳴還是向導的精神感知。大量信息湧入,薩科塔的大腦像過度接收消息的處理器,不可避免地短暫失去了情報分析能力。
「我不同意……」
「但是這沒有先例……」
「必須解除,不管用什麽方法——」
「不合常理——」
「……已經太少了,我們找不到——」
「該死的精神鏈接,該死的傭兵……」
「這是遷怒……」
「唉……」
「冷靜,我們都需要時間——」
「嘗試屏蔽……」
「我以為那是向導的工作。」
「夠了!」砰的悶響,重物墜地。密集的議論聲驟然停止,紅雲的聲音清晰地浮上來,「你們在殺死他,那東西遲早會要了他的命!」
與其說那是聲帶振動,不如說那是一場海嘯。
送葬人的精神力被浪潮強烈地沖撞,崩潰地散落開去。他的身體不安地抽動,企圖抓回他的思維。幹擾音強勢且迅速占據了他全部的感官,讓他失去掙紮的氣力。幾乎将靈魂撕裂的痛楚閃電般通過脊柱。死神的鐮刀懸在脖頸上方,預備在瞬息奪走他的體溫與心跳。
醫療儀指示燈大亮,長束的光旋轉着刮過牆面。刺耳的警報聲終結争執。屋內的人擡眼望去,猩紅的顯示屏上,代表送葬人生命體征的各項數值都在斷崖式下跌。
空氣凝固了。
「所有人都出去!」塞雷娅率先反應過來,嚴厲地命令道,「離開這裏!」
紅雲楞楞怔怔,像被澆築在地面上似的。
「出去!」塞雷娅架起盾牌,用前所未有的盛怒語氣發出咆哮,「立刻!」
「我們手頭的資料不多。」
華法琳把一疊紙質資料拍上桌面,周圍飄着複數的電子顯示屏。
「向導。」凱爾希說,「擁有平複哨兵情緒的能力,能夠感受和影響他人的情感。同樣,也容易受他人情感的影響。」
「我想這就是關鍵。」可露希爾倒進辦公椅,轉軸吱呀吱呀地響了兩聲,「送葬人缺乏共情能力,他的思維模式決定他無法将接收到的情感與具體情報分別開來。」
「這是什麽意思?」末藥怯怯發問,「抱歉,我不明白……」
「送葬人不具備向導的疏導能力,無法處理哨兵的情緒。他無法理解、無法消化,只能被動感受。作為向導,他在這個精神鏈接中卻處于被動方。」凱爾希用手撐着額頭,困擾地按壓眉心,「結果就是今天這樣——他被無法掌握的情感流沖擊至過載。」
「簡而言之,精神鏈接對他來說等同于一個充滿不确定性的病毒插件。」華法琳苦笑道,「他說得對。」
紅雲渾渾噩噩,被炎客拽出房間。獵人冷汗涔涔,面色慘白地半靠在牆邊。
「怎麽了?」她喃喃自語,「發生了什麽?」
「你太激動了,哨兵。」炎客說。
那個名詞讓沃爾珀人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瞪視他,「你在說——」
「你是個哨兵。我不至于遲鈍到連同類的氣息都聞不出。」炎客翹起一條腿,腳底貼住牆面,周邊的地面上攢了一堆煙頭,「你的情緒波動傷到他了。」
「但、但是——」她蒼白地争辯道,「我和他并沒有——」
「當然沒有,他還是我的向導。」炎客平緩道。
醫療室的門依舊緊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認為你懂。」傭兵冷淡道,「并且你打算糊弄我。」
「我沒有。」送葬人不接受他的指控。
薩卡茲從高臺上跳下來,徑直走向白衣的薩科塔。步步緊逼,直至他無路可走,送葬人無地可退。
拉特蘭人的脊背抵上堅硬的混凝土。炎客把煙按滅在殘損的廊柱上,蹭出一塊黑色的污漬。
日照下,薩卡茲的獠牙閃着威脅的光。
「——那就別看我的腦子,執行官。」
「那麽,我們現在要讨論的就是如何解開這個所謂的『精神鏈接』?」可露希爾在椅子上晃了晃腿。
「卸載插件。」華法琳說,「如果你樂意這麽想的話。」
「唉,我感覺自己像個被臨時拽到婦産科的外科醫生。」可露希爾圈出一行字,把筆甩到一邊,「所以現在我們有什麽能做的嗎?」
「當你的婦産科醫生。」凱爾希點了點那沓紙,譏諷道,「先去弄清楚他們到底是精神結合還是身體結合。」
「……」
「……」
可露希爾像剛吞了一升的不穩定血漿。
「……好吧。好吧。」她咕哝道,「現在就祈禱我們親愛的天使與惡魔之間沒有一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