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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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走廊碰面,彼此沒有打招呼。送葬人拎着手提箱,目不斜視,從炎客身側過去。傭兵腰側的刀柄被什麽撞了一下。他低頭,沃爾珀女性肩膀上挂一塊紅暈,戒備地望着他。
「你很危險。」
炎客感興趣地打量她,驚訝地發覺這個小姑娘是個即将成熟的哨兵,「我?」
「你感覺起來像頭正在捕獵的豹子。」紅雲皺眉,表情不快,「收斂你的氣息。」
炎客留在原地。哨兵優越的聽力讓他聞見送葬人與紅雲的交談,他們即将去做戰鬥前最後的機械臂調試。
「左邊。」金屬碰撞的聲音響了片刻。炎客聽到送葬人小聲說,「零件磨損程度較高。」
紅雲沒說話。
「需要更換。」送葬人很快作出判斷。炎客發現他的語速越來越快。
「下一步。」「狀況良好。」「故障排除。」「尖口鉗。」「型號錯誤。」「調試完成。」「不對。」「錯誤。」「存在問題。」一項又一項的記錄跳出又被排除,滋滋的電流聲像機器的故障音,在腦海裏愈發清晰。
噢,炎客抱臂嗤道,沒搞錯吧,這位薩科塔真是位AI?
「不。」送葬人說,時機對接完美,倒像與炎客面對面交談似的。但薩科塔立刻追問,「——誰在困惑?」
聲音驟然停止。詭異的沉默發散開來。
紅雲依舊沒有說話。
等等,炎客突然反應過來,那也許不是他的聽覺。狙擊手的所有聲音跳過了聽覺系統,直接傳達到了他的大腦——
那是一次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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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音滴滴回蕩。身份驗證通過,感應門應聲開啓。送葬人站在斜落下來的陰影裏,光只照亮他的半張臉。白色的發尾泛着鋒利的光,灰藍的眼睛冷冷投向他。
「出去。」
送葬人說。
此前炎客只和送葬人見過兩次。一次是送葬人入職當天,和他一同在人事部辦公室花了三分鐘填寫檔案,在梓蘭的要求下象征性地握手;第二次送葬人把他的房門開了個大洞,用铳抵上他的額頭。由此可推測,他們的第三面想必也不會多麽振奮人心。
炎客大難不死,然而身為始作俑者的羅德島的博士顯然燒壞了腦子。
愚蠢的思路,荒謬的判斷,導致眼下令人啞然失笑的場面。接下來将前往龍門市區執行同一個任務的搭檔在行動準備室的過道前充滿敵意地對望,仿佛下一刻将刀槍碰撞,兵戎相見。
炎客扯起唇尾,露出一個嘲弄的笑容。
「我也沒邀請你進來,薩科塔。」
「我再說一次。」華法琳坐在可露希爾身旁的桌子上,調出一張張電子顯示屏,「你們不能殺掉對方。」
「這與協議內容不符。」送葬人說,「我希望能與博士面談。」
「不,不,」可露希爾搖了搖手指,「你沒聽懂我們在說什麽。」
「我認為事實足夠明确。」
「同感。」炎客說。他的手撫摸刀鞘,「我認為沒什麽好談。」
「你們、最好、別插嘴。」可露希爾咬牙切齒,強忍暴虐之心,事實上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狀态了,「你們知道建立了精神鏈接對哨兵向導的意義是什麽嗎?」
「不用回答,我來告訴你們,」她沒給這兩位幹員開口的機會——即使他們開口,除去加劇心梗以外也并無別的效用了,「如果你們之中的任一方死去,作為生命共同體的另一方也會很快死亡。清理協議沒有要求你舍生取義吧,幹員送葬人?」
送葬人頓了半秒。炎客感到一串文字碾過他的神經。
「經過确認,是的,沒有。」
「那就行了。」可露希爾擺手,決定速戰速決,「羅德島原則上對願意加入我們的幹員保持十分的信任。所以炎客幹員的事——」
「不,等等,」炎客漫不經心地擡手,「你的意思是,我死了的話,這位薩科塔會替我墊背?」
可露希爾被他直白的說辭噎了一下。
「呃——你可以當做是這樣。」
「順帶一提,炎客,」華法琳說,「明天是第四次的身體定期檢查,為了你和送葬人先生的生命安全着想,我建議你不要再拒絕我們的請求。」
炎客不作回應。他跨了兩步,靠近拉特蘭人,俯視對方缺乏表情波動的臉。
「真慘啊,天使。」他閃電般出手抓住對方的衣領,同時制住對方反擊的手刀,貼近右耳輕聲細語道,「你可虧大了。」
「炎客!」可露希爾急躁地發出警示。
傭兵笑了一聲,松開手指,不再看送葬人的表情,大步走出門去。手臂甩動,帶起微弱的風。
送葬人離他最近,額發因掌風微微震顫。而他本人無波無瀾,不為所動。
送葬人在街道另一邊的廢棄大樓裏找到炎客。薩卡茲傭兵夾着一支煙,熟練地吐出煙圈。然後他頭也不回地向後伸出手,「來一根?」
那只手裏握着一只皺巴巴的煙盒,只剩下一根煙,孤零零的濾嘴對準送葬人的方向。
「不。」送葬人說。
「好吧,無趣的薩科塔。」炎客把煙盒塞回口袋,重新叼住煙嘴,「我猜你們也不喝酒。」
「聖餐包括無酵餅和葡萄酒。」拉特蘭人回答。
炎客嗆了一口尼古丁。
「啊哈,夠嚴謹的。」傭兵拍去掉在褲子上的煙灰,「所以呢?你來做什麽?」
送葬人盯着他,花了一會兒讓自己說話。
「你離隊了。」
「是的,但任務完成了。有問題嗎,隊長?」
「随時會有整合運動殘部發動襲擊,你不應該獨自脫離隊伍。」
炎客奇怪地看他一眼。
「獨自?你不是在這嗎?」
送葬人啞口無言。
炎客偏頭,慢慢地抽剩下的半支煙。橙紅色的火星忽明忽暗。夕陽與傭兵的虹膜同色,熱烈的、虛假的溫暖。送葬人無數次在精神共鳴中看到這樣的圖景。鮮血。死人。戰場。刀術師揮斬。薩卡茲把沾滿血腥的打刀插入泥土,在餘晖之中轉過身來。你好,傭兵無聲地開合嘴唇,這地方不錯。我猜你有些意外,畢竟死而複生聽起來可不容易。然後他無數次地微笑,無數次提起刀,無數次地——
過度的情感流沖擊了送葬人的大腦。共情能力缺失、感情匮乏的薩科塔被拽進洪流,大腦過載,失去自主呼吸的能力。恨意。快意。痛苦。愉悅。滿足。空虛。就這麽簡單?傭兵提高聲調,這他媽算什麽?
「——送……隊長——」
「喂……你——」
「嘿!醒醒!」炎客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地前後晃了幾下。
送葬人渙散的眼神逐漸聚焦,重新開始呼吸。他甩甩腦袋好讓自己快些清醒,「抱歉。什麽事?」
「我沒事。」炎客伸手擋風,擦亮了另一支煙,「反而你看起來有話想對我說。」
送葬人怔住。風從大樓中間過去,留下空落落的回音。
炎客撣了撣手,敲下零星灰燼。
「讓我們為彼此都節省些時間吧,隊長。」
「你——」送葬人下意識張口,共鳴剛剛讓他過載了一次,精神力減弱,那些話不受控制地蹦出他的聲帶,「你想殺死博士。」
炎客笑了,「就這個?」
「在這件事上,你沒有向人事部的幹員坦誠。」
「有那個必要?」
「相互坦誠是建立信賴的第一步。」送葬人說,「羅德島幹員手冊上有相關條例。」
炎客把手搭上膝蓋,拿煙的手虛虛地懸空。灰暗的煙霧浮動,模糊他嘴唇的棱角。一時間,炎客的形象和夢境裏狂妄大笑的亡命之徒重疊起來。送葬人看到兩個身影。沒意思。炎客說。我知道有個地方,w對他說,去看看吧。
送葬人難得分神,因而沒有發現不知不覺間薩卡茲的神情變得冰冷尖銳,像頭被入侵領地的猛獸。
「你猜怎麽着,」傭兵的語氣狠戾而危險,「我覺得我現在已經夠坦誠了,向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