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說什麽?」
送葬人一愣,「——什麽?」
「我說,」炎客皺眉,他們像繞口令一樣把問題抛給對方,「你剛才說了什麽?」
「我沒說話。」
「你說了。」
「我沒有。」
「你說了,你——」
炎客頓住。他們的視線同時移向門口。華法琳捧着一疊紙質資料,倚在炎客的花架旁,似笑非笑地注視他們。
「不好意思,看起來我打擾你們了,」她輕快地說,「這是什麽?某種新的游戲嗎?」
送葬人在淩晨兩點鐘造訪了醫療翼。華法琳和可露希爾趴在桌上,就「早晨七點鐘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往斯卡蒂的飯菜裏下安眠藥」進行了激烈而愉快的讨論,現在這個「唯有你知我知」話題有第三個人知道了。送葬人擡手敲了敲門,缺乏表情的面容在燈光下蒼白且無機。
「晚上好,」華法琳起身接待他,言談神色都落落大方,沒有絲毫壞心眼被撞破的窘迫,「出了什麽事嗎?」
「我不知道。」送葬人說,「只是一種猜測。」
兩只吸血鬼對視了一下。
「不好意思,」可露希爾發問,「你介意說得更清晰些嗎?」
「我懷疑我的大腦被入侵了。」這位嚴謹自持的拉特蘭人說。
華法琳嗆了一口。薩科塔淩晨到訪顯然不是為了開個不合時宜的玩笑,她看向可露希爾,「他真是你做的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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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良心,他不是。」可露希爾難以置信地吞了口唾沫,「呃——我指的是,他不是我做的機器人。」
「我不是機器人。」送葬人終止了毫無意義的争論。他嘆了口氣,按了按太陽穴,難得看上去疲憊不堪,「但我認為我的腦子大概出了些問題——也許和某種病毒有關。」
「瞧,」華法琳攤手,「他說『病毒』。」
可露希爾把她按回椅子,「具體症狀呢?」
「我開始做夢。」
「……」
「……」
送葬人困惑地打量她們的臉,「抱歉?」
「是這樣,一般我們認為,」可露希爾止住抽搐的嘴角,「做夢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
「夢境是一種幻覺。」送葬人冷靜指出,「我不會産生幻覺。」
華法琳提筆飛快記錄,「所以機器人做夢也不會夢見機器綿羊——這個議題可以取消了。」
「華法琳,夠了。」可露希爾的腦子突突地疼,久違地萌生出她該去睡一覺的沖動。她再次轉過來,面對薩科塔,「你能描述一下夢境的內容嗎?」
送葬人抿了抿唇,斟酌了一會兒用詞。
「夢裏的人在殺死博士。」送葬人緩慢地說,「不止一次。」
可露希爾和華法琳再次互相看了一眼。
「好吧,好極了,」華法琳幹巴巴地開口,「範圍真小——要知道起碼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整合運動想把博士做掉呢。」
「你們到底有什麽毛病?」那個整合運動小隊的隊長嗓音尖銳,刺得人耳膜嗡嗡發痛,「羅德島終于瘋了嗎?」
「安靜。」凱爾希說,「我再問一次,整合運動是否有——或者說已經實施了入侵我方幹員大腦的計劃?」
「見鬼,」感染者的雙手雙腳都被拷在電椅上,他咬牙罵道,「我憑什麽告訴你?」
一股電流從手指末梢蹭地竄上來。遲延的疼痛與麻木攀附上他的神經,男人的呼吸驟然停了一秒。
「一個警告。」送葬人平靜地說,「我認為展現力量差距有利于對話的成立。」
「你們到底想要什麽?」男人煩躁地掙動四肢,「我沒什麽有價值的情報可以給你們。」
「我們只想繼續剛才那個問題,」凱爾希站立,一手插在外袍的口袋裏,一手搭着操作臺,「回答『是』或『否』。」
俘虜沉默。
「我們的時間有限。」
「我不知道。」
凱爾希面色陰鸷下來。這位醫療部總負責人剛剛結束一臺手術,已經有八十個小時沒合過眼,從急救室出來時給自己打了一針,情緒和精神都在懸崖邊緣,「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不知道!天殺的我不知道!!見鬼!!!」男人困獸般大吼起來,五官扭曲猙獰,犬齒惡狠狠地在嘴唇上咬出血洞,「如果真有這種技術,我一定要第一個炸了那只該死的兔子的腦子!!」
「凱爾希,」可露希爾握住凱爾希肌肉緊繃的小臂,「冷靜——」
「送葬人先生——?」末藥驚叫起來,「您還好嗎?送葬人先生?!」
他們同時扭頭望向拉特蘭人。
薩科塔不堪重負地從椅子上跌落,痛苦地蜷縮成一團。又是夢——又是那個夢。但他并未陷入睡眠,這不應該。濕冷的液體從上方流淌到他的面部,流進他的鼻腔。他嗆了一口,很快察覺到那是死人的血。寒冷。疼痛。耳鳴。麻木。大雨劈頭蓋臉地倒灌下來。送葬人聽到泛着血腥味的、破碎的、艱難的呼吸。肋骨斷了三根。送葬人想,同時确認這并非自己的看法,他只是無法控制它強硬地出現在自己的腦海裏,我的刀折斷了。太冷了。太冷了。太冷了。我怎麽還沒有死去?他驚悸地顫抖起來,缺氧的緊迫感讓他摳緊自己的喉嚨。低沉的話音在他耳邊,帶着他無法理解的恨意一遍遍重複道,是你,是你,你在這裏,你還活着——
過多的情感流沖刷過這片無人造訪過的海岸,幾乎要将他吞沒了。
「送葬人!」凱爾希的手卡在他的虎口處,以免公證所執行人在失控之中把自己掐死。她嚴厲地大喊,「送葬人!」
薩科塔窒息了一瞬,随即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額頭無力地抵着地面,脖頸上殘留着一圈發紫的淤痕。
可露希爾已經揪住那位小隊長,用力之大,将人與電椅一同拽離了地面。「老實點,」她提着對方的衣領,血紅的眼睛閃着肉食者的光,「你對他做了什麽?」
「不、……不,」送葬人盡力平複呼吸,嗓音虛弱喑啞,「不是他。」
咣當。座椅砸回地面。一整個房間的目光集中到送葬人身上。薩科塔扶着鐵杆,踉跄一下,站了起來。他的臉上蒙着一層冷汗,心髒仍在不自然地快速跳動。
「我明白了。抱歉,我失陪一下。」送葬人禮貌地道了歉,轉身出去了。
炎客在房間裏修剪他的花。他有一屋子的花,按一到十二月順序開放,因而傭兵在戰鬥之餘總有事可打發時間。他叼着煙擺弄剪刀,敏銳的聽覺讓他注意到向他逼近的隐隐腳步聲——聽起來急促、憤怒,不像那位說話柔聲細語的調香師小姐。下一秒他接收到一聲巨響,失手把開得最豔的一朵剪了下來。感應門被粗暴地開出一個大洞,白衣的天使在煙霧警報的鳴叫聲中把铳口抵上了他的額頭。
「別動。」送葬人冷冷說。
「嚯,」炎客只楞了半秒不到,荒謬的情景激起這位傭兵久未沸騰的鮮血,「拉特蘭人打招呼的方式真叫人大開眼界啊。」
「我沒有向你打招呼。」金屬穩穩地貼着他的皮膚,它的主人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決定到達此處——如果忽視那扇被暴力拆卸的大門的話,炎客幾乎就要這麽認為了。
「那你打算做什麽?」炎客冷笑,「對我開槍?」
「根據和羅德島的清理協議,在判斷你對博士有威脅的現在,我确實有權這麽做。」
「所以你現在是來告訴我,你跟博士一樣也瘋了?」
「注意你的言辭。」
阿米娅在送葬人扣下扳機的前一秒險險趕到目的地,「等一下!兩位都住手!」
天使和惡魔的目光像兩柄開刃的刀。
「我們認為需要再談談。」羅德島的領導人喘着氣說,「放下武器,送葬人先生。」
「所以你是個向導。」可露希爾說。
「我想是的。」送葬人回答。
「炎客是哨兵——而你們在雙方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建立了精神鏈接?」
「哈,」炎客挑眉,「我猜是這樣。」
「你、猜、是、這、樣?!」可露希爾尖叫起來,正對她的送葬人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而你在知道他是你的哨兵之後的第一個反應是拿铳對着他的腦袋?!」
「我判斷他——」
「都閉嘴!」可露希爾大聲呵止他。她抓起水杯灌下一大口水,才勉強恢複了語言能力。
「上帝啊,」她喃喃道,「你們簡直令人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