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水含煙(一)
殘餘在虛空裏的劍氣消散, 沖天落絮紛紛飛落,白彥回劍落地,視線投向跪倒在鬼婆婆身前的那八名勁裝少女, 眼底風雲未歇。
這批少女年紀俱輕, 身法卻異乎尋常的敏捷, 取人性命的手段更是狠絕、兇悍。剛剛不過是他一招劍的功夫, 這些少女的判官筆便已悉數貫穿了那些彩衣宮女的喉嚨。
幸好,是友軍。
風掀殘葉, 吹亂衆人鬓發,當首那個少女掩在亂發後的臉容色平平,卻生着一雙極其有神的眼睛,宛若蟄伏于暗夜洞察一切的鷹隼。
她名叫玄鳳,是寒枝臺的影衛首領。
“怎麽回事?”鬼婆婆又一次望向林外, 陰啞的聲音中深藏焦慮。
玄鳳道:“一個時辰前,萱娘在摘星臺通報您通敵賣主, 引狼入室,傳宮主合歡令,命全宮上下圍剿寒枝臺,并入山搜查, 查到您後, 即刻正法。”
這一番話字字誅心,內挾翻天風雲,然玄鳳臉上更無半絲駭色,反倒是鬼婆婆被那句“圍剿寒枝臺”驚了一驚, 強壓不安, 怒聲叱道:“宮主尚在沉睡之中,如何傳令?!她萱娘又是個什麽東西!連審都不審, 就敢越過宮主定我的罪了?!”
玄鳳衆人伏低上身,不敢作聲,鬼婆婆心念疾轉,深陷在眼眶裏的眼睛漸漸發紅。
玄鳳低聲道:“回婆婆,此令的确是宮主所下,她……醒了。”
鬼婆婆大愕。
白彥聽這一句,心神亦被狠狠震動,猛然上前:“你說什麽?”
玄鳳冷不丁被白彥抓住手腕,素來沉寂的臉上掠過一絲訝然,旋即轉為冷漠。
白彥仍未察自己之失态,聲音急迫:“她怎麽醒過來的?你們把阿冬怎樣了?”
玄鳳垂落眼皮,掙脫白彥的手,與此同時,鬼婆婆的回應道:“那娃娃尚在我們手裏。”
白彥頓松一氣,念及那張滾圓的肉臉,恍惚間竟有絲合浦珠還的慶幸,然想到水含煙,卻又心跳如鼓:“那她——”
鬼婆婆緊緊攥着手中金杖,沉默少頃,張口向玄鳳身後的一名少女吩咐道:“将那娃娃帶來。”
那少女領命而去,白彥正欲追上,卻見鬼婆婆身形閃過,眨眼如煙散去,玄鳳瞥向白彥:“跟上。”
言罷,追随鬼婆婆的方向疾掠而去。
***
一行人掠出茂林,距離寒枝臺尚十裏之遠,便見院上夜穹火光熊熊,青煙如墨,心內紛紛一寒,待迫近院門,一絲殺伐之聲也不聞,更是膽戰心驚,生恐院中人已悉數被萱娘派來的宮女屠盡。
鬼婆婆一人當先,肺腑如焚,便要掠至院內,忽見燭天火光裏騰空躍下一道黑影,定睛望去,竟是莫三刀橫抱花夢,口叼浸血長刀,自烈烈火光中走來。
月夜之下,一臉血污,兩眼通紅,滿身傷口。
衆人不寒而栗。
鬼婆婆定神之後,疾步趕來,卻遭莫三刀一記眼神制住。
這顯然是剛剛從舔了無數鮮血的眼神,暴戾、陰狠,以及帶着一抹顯而易見的戒備。
鬼婆婆想起先前是自己命人将他帶來此地的,心知被他誤會,忙解釋道:“萱娘誣告我背叛合歡宮,讓宮主下令屠我寒枝臺,我亦是剛剛才得到消息。”略微一頓,細辨着他血臉上的表情,“你……可還好?”
莫三刀叼着那刀,通紅的眸底殺意稍斂,鬼婆婆立即向玄鳳示意。
玄鳳來至莫三刀跟前,欲接下他懷中昏迷不醒的花夢,卻被他本能地避讓。
場面一時尴尬,還是白彥大步走來,擋在玄鳳之前探臂一抄,駕輕就熟地把花夢橫抱入懷,這才化解。
玄鳳冷淡的眼神從白彥臉上掃過,落向他懷中的花夢,探探鼻息,向鬼婆婆點了個頭。
鬼婆婆松一口氣,重又看回莫三刀。
豔紅的火光下,他遍布血污的臉依舊令人發憷,幸而那雙素來通透的眸子漸漸由腥紅恢複了褚褐,褪下了兇悍與戒備。只是那一身的傷……
鬼婆婆又蹙起眉頭。
許是被這探究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耐了,莫三刀拿下嘴裏的刀,聲音散漫如常:“還不走?”
鬼婆婆微怔之下,輕笑出聲,望向他身後一片鮮紅的庭院。
大火把原本昏暗的場所映照得亮如白晝,一個個被砍割的少女橫七豎八地倒在庭中,分不清是萱娘那邊的,還是原本便屬于寒枝臺的,又或者,從前屬于寒枝臺,眼下卻已變成了萱娘的……
鬼婆婆心中五味雜陳:“那些個丫頭,都是你殺的?”
莫三刀“唔”了聲,先前極為血腥、兇殘的幾幕情景從腦海裏飛快掠過,又搖頭,他恍惚記得,自己并沒有殺太多,有一些,他甚至還想保來着,只是……
“罷了。”
鬼婆婆打斷他的思緒,寒枝臺大火,萱娘定會再派人來查探,此地的确不宜久留。
她回頭向玄鳳吩咐:“先退入地宮,稍加整頓後,再去摘星臺看看。”
***
鬼婆婆口中的“地宮”,乃不歸山皓月峰下的一座地下暗室,距離摘星臺極遠,原先是宮內用以關押罪人的地牢,後廢置不用,輾轉幾十年,便成了一片陰暗而潮濕的廢墟。有回鬼婆婆途徑此處,也是突發奇想,圖個隐秘清淨,便命心腹玄鳳替她拾掇了一層出來,留給她閉關修煉所用。因本就是圖清淨,故除她二人之外,合歡宮內并無人知曉。
拾掇出來的這一層,位于地宮最底,畢竟也就是練功所用,室內并無甚麽家具,點燃火光,入目也就是一張石榻,以及一方石案而已。
白彥把花夢放到石榻上的檔口,鬼婆婆已吩咐玄鳳去接應先前派去帶阿冬的那名影衛,又命剩下幾個去外間勘察整座地宮情況,以備情勢緊急時有路撤離,待再次入室來,白彥已不見人影,火光幽幽的石室中,獨剩莫三刀與花夢兩個,一人躺在石榻上,一人坐倒在旁邊地上,皆是血跡斑斑的手交握在一處,像極一對死裏逃生的苦命鴛鴦。
鬼婆婆氣不打一處來,很想發作,可一上前瞧清楚莫三刀身上那些駭目的傷,心頭又被狠狠一擊,生出些微不忍來。
可當事人卻仍全然不覺似地坐在那兒,阖上眼睡了,任身上皮開肉綻處的鮮血慢慢地流着,仿佛個鐵人般。
鬼婆婆胸口郁氣一滞,猛然轉身往外,再回來時,手裏多了個灰塵遍布的舊藥箱。
“哐當”一聲,藥箱被扔在石榻旁,莫三刀卻恍如未聞。
鬼婆婆陰着一張臉,複又離去。
黑夜已至盡頭,石室內卻仍舊昏昏暗暗,幽幽慘慘,縱然有壁上的火把映照,也難驅陰晦。莫三刀靠在冷且硬的石壁上,睡着睡着,人突然倒下來,砸在花夢瘦削的肩上。
花夢緊閉了一夜的眼皮微微翕動,這一回,終于醒了。
睜開眼睛,尚且看不到這半明半昧的石室,影影綽綽的視線裏,出現的只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頭發散亂,濃黑的眉毛緊蹙着,上面沾染着發黑了的血,使得那高挺的鼻梁也鋒利如刀似的,令人心驚。
花夢定了定神,方反應過來這是莫三刀的臉,困惑地蹙緊眉頭,不知他何以變成這副模樣。
莫非是兩人又遇上什麽幻境、陷阱了?
花夢心念湧動,意識還停留在那片幽深的樹林裏,想到那些混亂的剪影,腦海裏不禁閃過自己“死”前向莫三刀提的那一問,臉上漸漸發紅。
也不知,他當時到底是回答了沒有,又回答了什麽……
鼻端前是粘膩的血腥味,與他均勻的呼吸,花夢擡手,緩緩摸上這張血淋淋的臉,想替他把那些駭人的血跡拭淨,卻沒動幾下,便被制止了。
莫三刀竟是醒着的,把她不安分的小手捉住,阖着的眼皮微微睜開一絲縫,露出點點透亮的眸光。
他沒有看她,卻仍然枕在她肩上,寬大而滾燙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力道有些大,好像稍一放松便會失去似的。
花夢垂眸,望向那手,低低感慨:“是你和我一塊死了,還是我跟你……都還活着?”
莫三刀低垂的眼睫微動兩下,緩緩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來,隔着那硬邦邦的胸膛,花夢明顯感覺到裏面怦然有力的心跳。
“活着。”莫三刀難得的惜字如金。
花夢短暫沉默,旋即微笑:“早知我命這樣大,就不該問你那個問題了。”
莫三刀的身體微微一顫。
花夢把自己的手從他胸前抽出來,盡量用平靜而坦然的眼神看他:“你就當我死了一回吧。”
莫三刀蹙眉,沒聽明白。
花夢繼續:“那些話,也都忘了吧。”
莫三刀的身體劇烈地一震,僵硬片刻,猛地坐直起來,褚褐色的眸子深處沉沉的,竟是花夢無法分辨的情緒。
“你說什麽?”莫三刀再次确認。
花夢一愣,撞上他那暗色湧動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心虛。可是,她又有什麽可心虛的?
欠了情債的人,分明是他,而不是自己。
花夢沒有再答,固執地別開了臉,莫三刀眉頭又微微一蹙,他轉頭,看到地上那個陳舊的藥箱,拿刀扒過來,挑到榻上。
“給我包紮傷口。”他往石壁上一靠,屈着兩條長腿,大喇喇地坐着。
花夢瞧了那灰撲撲的藥箱一眼,撐着石榻坐起來,又去看莫三刀,借着火把的熒熒光照,這才看見他那累累傷痕,臉色當即大變。
莫三刀望見她臉上顯而易見的驚愕與擔憂,心底湧動的愠怒方平息了些,眸光漸漸溫和。
她依舊是先給他脫衣,傷口太多,時間也似乎有些久,血幹了之後,黏住裏衣,很不好脫。她大概是怕弄疼他,蹙緊蛾眉,十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動……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費勁,尖刀利劍挫骨他都忍得,又哪裏會把這些皮肉之苦放在心上。可是,他沒有出聲阻止,他靜靜地看着她,不覺得費時,不覺得麻煩,反而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受用。
他的目光似乎異于尋常的炙熱了,花夢不禁擡眸,徑直撞上那直露的眼神時,心跳猛漏一拍。
莫三刀的心亦在胸膛裏重重一撞。
“怎麽傷的?”最後卻還是花夢先恢複鎮定,轉身去藥箱裏取了金瘡藥與紗布來。
莫三刀舔舔嘴唇,擡起手臂,讓她先把上面的兩處劍傷先裹上,甕聲答:“被宮女圍了。”
他一筆帶過,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花夢倒也不疑有他,處理完臂上的傷,走下石榻,在他肩旁坐下,低頭去清理肩胛上的膿血。
那裏簡直是個窟窿,也不知是被什麽兵器所傷,黑黢黢的一個洞,教人毛骨悚然。花夢緊抿嘴唇,指腹按住邊上的肉,提醒他:“會很疼的。”
莫三刀略吸一氣,皺緊眉“嗯”了聲。
花夢指上用力,擠出膿血後,低頭湊近那傷口吹了一下。
莫三刀緊繃着的身體跟着一顫。
火紅的光輝鋪陳在她低垂的臉龐上,那微微飛霞的耳鬓,輕輕嘟起的唇瓣,唇間呼出的有如羽毛一樣撓人心尖的氣息……莫三刀的身體突然間無法自已地熱起來。
“別吹了。”莫三刀撤肩躲開,眉心緊蹙,臉上帶着幾分似怒非怒的神色,連聲音也一并沙啞下來。
花夢吹氣的動作微僵,想是自己又冒犯到他了罷,有些失落與懊惱地坐直身,轉頭去拿藥瓶。
兩人一陣沉默。
也不知多久過去,方響起莫三刀那帶有探究意味的聲音:“你以前,有過幾個男人?”
花夢幾乎疑心自己幻聽了,擡頭:“你說什麽?”
莫三刀移開視線,半是窘迫,半是冷然:“你那時說,這世上的男人最會騙人,可是因為……曾經被騙過?”
那是他們初次相遇時,她以常玉的身份與他說的一句話,當初不覺如何,現下想來,滋味非常。
一想到這世上竟有男人能騙過她,甚至傷過她,莫三刀的心裏便像窩了一大團火似的,燒得他整個人窒悶又煩躁。
“怎麽突然問這個?”花夢細辨着他臉上的神情,眼底倏然掠過一絲光亮。
莫三刀仍是悶悶的:“無事可做,随便聊聊。”
花夢微眨眼睫,低低“噢”了聲,重新給他纏紗布,緩緩道:“我倒是還沒有被男人騙過,只不過知道這世上會騙人的男人很多。”
莫三刀聽到前一句,胸口裏的郁氣略散,可聽到最後,又沒見她回答自己的第一個問題,皺皺眉道:“那你的意思是……以前都是你騙他們?”
花夢低下頭,藏住眼梢一霎而逝的促狹笑影,閃爍其詞:“算是吧。”
莫三刀仍不滿足:“為什麽騙他們?”
花夢模棱兩可:“想騙了,到了可以騙的時候了,不騙都成了一種辜負了,于是就騙了呗。再說,男女之間,又哪有那麽多正兒八經的騙,非要較起真來,海誓山盟,信誓旦旦,豈不也都成了騙?……”
莫三刀一字字地聽進耳裏,只覺她深谙此道,臉色又冷又沉,回味着“辜負”、“男女之間”、“海誓山盟”等詞,再按捺不住,輕吼:“你以前到底有過幾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卡薩克羅薩野獸”灌溉的10瓶營養液、投的1顆地雷!
——
小夢:“今天終于也輪到你做檸檬精了。”
三刀:“……”
——
PS:小夢沒有情史,僞老司機,真小白兔,最擅長: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