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水含煙(二)
一線天光自夜幕盡頭閃來, 繁星墜落,白晝睜眼。
白彥屈膝坐在地宮外秋草叢生的山坡上,霁青色的衣袍随風擺動, 如漆發絲拂亂視野, 遮蔽了極遠處一片如夢似幻的金色飛檐。
疾馳于墨林之中的兩道黑影騰空躍下, 悄無聲息落于他身後, 正是玄鳳與先前被鬼婆婆派去接阿冬的那名影衛——朱雀。
白彥于是收回視線,起身, 在地宮門口截下了二人。
玄鳳擡頭,望向熹微之中這雙微冷的鳳目,依舊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借過。”
白彥如若未聞,只看阿冬,她似乎被喂了迷藥, 乖巧地沉睡在青雀懷裏,微張着嘴, 酣然地吸氣,呼氣……
好一副享受模樣。
白彥輕哼了聲,像是不滿意她竟這樣恣意似的,冷淡開口:“把人給我。”
玄鳳眼底愠色一閃而沒:“恕難從命。”
白彥也不啰嗦, 上前便去拿人, 心知玄鳳要阻攔,早已一掌向她打去。
抱着阿冬的青雀猝不及防,一愣之下竟給白彥得手,玄鳳雖躲開那一掌, 卻到底氣憤不過, 回身便劈掌攻來。
白彥眼也未擡,一只手臂抱着阿冬, 一只手臂與她纏鬥一處。玄鳳自幼練習各門暗器,擅長遠程襲人,這等近身搏鬥之功力自然不及白彥,盤過數招,漸漸敗下陣來,被白彥一掌擊退。
“玄鳳姐姐!”青雀慌忙将她扶住。
玄鳳鎖緊眉頭,素來寡淡的臉上帶了一抹狠色,便要去取綁系在大腿上的判官筆,頭頂忽然傳來鬼婆婆的喝止:“住手。”
玄鳳與青雀皆是一愣。
仰頭看去,鬼婆婆正坐在地宮入口上的一塊灰岩上,神态肅然,兩人忙跪地行禮。
鬼婆婆淡淡地道了聲“起來”,略顯憊态的目光投向白彥:“宮主雖醒,萱娘卻未必會放過這娃娃,我準備等天黑後去摘星臺探一探,白公子同我一塊,還是留下來守着她……”微微一頓,金杖在地上敲敲,“和裏面那倆。”
白彥垂落眼睫,掩去了眸中的沉吟之色:“願随婆婆同往。”
鬼婆婆輕輕一笑,從灰岩上躍下,向玄鳳及青雀吩咐:“弄些吃的來。”
玄鳳頗為隐忍地點頭,複看白彥一眼,方領命去了。
***
石室內,火光暧昧。
花夢望着朦胧光線裏莫三刀冷肅的臉,耳畔又回蕩起他剛剛怒氣沖沖的那句話,腦袋裏竟然有些空白。
片刻,她方鎮定下來,繼續低頭給他纏紗布:“你是不是覺得,你也被我騙了?”
莫三刀本想講“你騙我騙得還少?”,卻又偏開了頭,鬼使神差的不願接話。
花夢眼裏一片平和,娴熟地把紗布的結打上,坦誠道:“你不用生氣,我沒有騙你。”
莫三刀緊抿着唇,仍然不肯回話。
花夢道:“我是真的喜歡你。”
這一句,有如雷聲入耳,又有如苦行于荒漠中的人,于瀕死之際驟然得了口甘泉喝,莫三刀的喉結滾動了幾下,低下頭,睜大眼,努力地想去看清她臉上的表情。
花夢如他所願,把臉龐揚起來,與他四目交接。
莫三刀的呼吸猛然間一滞。
花夢輕輕道:“不過,也就只是喜歡而已了。”
這樣的跌宕起伏,令莫三刀腦中懵然了半晌,待反應過來後,內心遽然蔓延開巨大的失落,緊接着,又于失落之中生出一股股恐懼與惱怒來。
傷口已經處理完了,花夢默默地把剩餘的紗布、藥膏收回藥箱,正要起身,手腕猛地被莫三刀扣住,整個人于失重之中倒向他胸膛。
視野裏的光線驟然變黯,花夢擡頭,望向咫尺之間的那雙沉如淵海的眼睛,竟然有一種他要吻下來的錯覺。
便在這時,石室門外有腳步聲迫近,緊閉的石門“訇”一聲被人推開,花夢赫然回神,向後掙開。
借着火光一看,莫三刀褚褐色的眼眸深處,竟還仍是烏沉沉的,仿佛壓抑着一場沒有得到發洩的雷霆與雲雨。
來的人,自然是鬼婆婆與白彥,以及被白彥抱在懷中的阿冬了。
莫三刀深吸一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空掉的掌心,又擡頭看向那幾個罪魁禍首,臉色自是很不好看。
鬼婆婆慧眼如炬,且不說莫三刀那一臉的欲求不滿,單單是花夢那面紅過耳的女兒情态,便已經讓她洞察了大概。
“哼。”忍不住一記冷哼。
花夢心頭正亂,突然被鬼婆婆嗤這一下,反倒恢複了鎮定,那些積攢在心底的抵觸、怨怼亦随之騰升起來。
鬼婆婆顯然沒想到她醒後會這樣看自己,當即罵道:“你那是什麽眼神!”
花夢眉間輕蹙,漠然地別開了頭。
莫三刀咽了口唾沫,不得不開口替鬼婆婆辯解道:“你被毒蟲咬傷之後,是我師娘救了你。”
花夢自然一怔。
莫三刀迎上她探究的眼神,語氣裏竟有一絲溫柔的安撫意味:“她不會傷害你的。”
卻也不知是在安撫花夢,還是那廂窩着火的鬼婆婆。
花夢略一沉默,低頭收好散落在石榻、地上的物件,關上藥箱,起身在石榻上坐下:“那是因為,我對她來說還有用吧?”
莫三刀當然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一震之後,去看鬼婆婆,卻見鬼婆婆壓下火氣在石案旁坐了,很神閑氣定地道:“你倒是把自己的身價擡得挺高。”
花夢自知被損,卻毫不在意,随口反诘道:“跟如今的合歡宮比起來,還是望塵莫及。”
她并不知宮中生變,鬼婆婆眼下已為人魚肉,只當自己與峨眉、武當大部隊走散全系她從中作梗,心下自然不懷好感,加之對哥哥一事不能釋懷,故縱知被她救下一命,也仍難消芥蒂。
鬼婆婆輕哼道:“身子板不見得有多強,嘴巴倒是厲害。你既知道我合歡宮眼下身價正高,就該明白,我即便拿了你,也威脅不了那些對盟主之位垂涎三尺的家夥。換句話說,你對我而言,非但沒有一點兒用,反而是個累人的包袱。我看在我徒兒的份上,救了你這包袱一命,你不道謝便罷,反倒陰陽怪氣,趾高氣揚,這蓬萊城的家風,可真是讓我受教了。”
花夢到底年輕,招架不住這夾槍帶棒的一番攻勢,漲紅着臉“你”了一下,羞憤之中竟難以措辭。
莫三刀被夾在二人中間,既不願冒犯鬼婆婆,又不忍看花夢吃虧,簡直度秒如年,焦頭爛額。
便在這艱難時刻,暗影裏突然響起一記啼哭,三人循聲看去,竟是白彥把阿冬給弄醒了。
鬼婆婆皺眉道:“好端端的你掐她幹嘛?”
白彥把手從阿冬那肉團一樣的臉頰上拿開,一語驚人:“看看死了不曾。”
“……”三人默然。
阿冬本是被灌了迷藥的,冷不丁給白彥重重掐醒過來,臉頰上當即紅了一大塊,一時窩在白彥懷裏上蹿下跳,哇哇大哭,換作平常,必然要遭來極為猛烈的斥責、嫌棄,可這回白彥卻像發了慈悲似的,格外大度溫柔。
只見他寬大的手掌在阿冬後背上輕輕地拍,安撫着哄了幾下,待阿冬的哭聲漸漸消停下來後,又石破天驚地問她:“吃不吃饴糖?”
阿冬淚汪汪的眼裏登時冒出星星來,乖溜溜地把臉上淚水一抹:“吃。”
白彥忍俊不禁,自懷裏掏了用油紙包着的饴糖來,給阿冬拿出一塊,送到她嘴裏吃了。
阿冬含了糖,一個腮幫子鼓鼓的,滿足地眯起眼睛來,朝白彥笑。
這糖還是上回大船泊岸采辦時,碼頭上賣饴糖的小販見他獨自帶着孩子,硬賣給他的,幸而還剩一半,拿來哄人,實在能省下不少麻煩。
白彥把沾了糖的指腹放在唇邊舔了下,便要收起油紙,阿冬忽極快地從那裏邊又搶出一塊來。
白彥眉間一蹙。
阿冬到底是個極有眼色的,一怔之後,立馬谄媚地把糖塊往白彥嘴邊送去:“阿彥也吃。”
白彥眼底湧起一絲狡黠笑意,旋即微微張唇,那塊奶油色的饴糖便緩緩被阿冬拿手送入了他的口中。
阿冬含着自個那塊,又看着白彥那塊,舔舔嘴:“甜不甜?”
白彥一勾唇,聲音慵懶:“甜。”
“……”邊上三人又默然。
莫三刀清清嗓子,目光已不知不覺到了花夢身上,見昏暗的火光之中,她抱着雙膝垂眉而坐,臉上罩着一層淡淡的落寞之色,便鬼使神差地向白彥讨要道:“白眼狼,給我來一塊糖。”
白彥斜飛的劍眉微不可見地一挑,直接把剩下的一包糖的封口攏緊,繼而向花夢扔了過去。
花夢接了糖,莫名其妙,擡眼去看白彥。
莫三刀氣得臉黑:“……”
白彥淡淡道:“反正給了你,你也是給她。”
莫三刀仿佛能聽見自己牙碎的聲音。
要不是花夢剛給他把傷纏好,他一定要上去狠揍他一餐。
花夢捧了糖,又聽了白彥的話,糖雖還未入口,卻已在心底化開了絲絲甜意。她扭頭去看莫三刀,見他一張臉又黑又紅,都快趕上了包公,原先的低落情緒不由化作輕笑:“你要吃啊?”
莫三刀抿抿嘴,倔強地道:“不用。”
花夢嘴角笑意更濃,目光一轉,看見對面沉默良久的鬼婆婆,想到先前兩人的拌嘴,不知為何,這會兒竟也不那麽氣了。
“你……要吃嗎?”到底是被人家救了一命,花夢收斂笑意,向鬼婆婆客套道。
鬼婆婆陰着一張臉,默然拿起金杖,一聲未吭,轉身向石室外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不拘一格的蛋撻”扔的1顆地雷!
——
阿冬、白彥:“甜。”
花夢、三刀:“甜。”
鬼婆婆:“真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