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境中人(六)
鬼婆婆走至亭下, 答非所問道:“白公子剛剛看見那人,可是我們宮主?”
白彥皺眉道:“你分明知道那只是一個幻象,何必明知故問。”
鬼婆婆道:“雖是眼前虛像, 卻是心中真像。白公子既能在此看見宮主, 可見對她用情之深, 此番不辭艱難來到不歸山中, 想必并不是為了那盟主之位,而是為了心中那段不了之情吧?”
白彥眼神漸漸變冷:“婆婆到底想說什麽?”
鬼婆婆輕笑一聲, 迎上那殺氣湧動的眼神:“如若那娃娃與宮主只能活一個,白公子會選擇讓誰活下來呢?”
此話一出,有如平地一聲驚雷,便是身後的莫三刀都震了一震。
白彥眼底殺意頓湧:“什麽意思?”
鬼婆婆直視着他,沉默片刻, 苦笑道:“實不相瞞,我們宮主, 已經大限将至了。”
白彥瞬間失色。
鬼婆婆拄着金杖走上亭來,緩緩道:“半年前,宮主閉關練功時內氣動亂,經絡損傷, 魔性大發, 一夜之間誤殺摘星臺大半宮女,我與萱娘無奈之下,只得先合力将其制服。那朱砂掌本就陰邪,宮主走火入魔後, 全宮上下百餘人命, 危在旦夕。為穩大局,萱娘冒險對宮主下了定魂蠱, 此蠱可令人沉睡,暫且壓制宮主體內的魔性,卻必須在百日之內取出,否則,蠱蟲入心,中蠱者必死無疑。這百日中,我先設局陷害蓬萊城,想逼迫花雲鶴交出‘九鬼一劍’劍譜,那劍譜中的心決本就屬旁門左道,或可邪克邪,助宮主回歸本元,誰知一擊未成,倒被反将一軍。後來,我聽聞吳越一帶有個叫‘百花村’的地方,村中長滿奇花異草,人人用毒如神,更有聖女一說。這聖女自胎中便受各類奇毒滋養,出世後百毒不侵,其血液更是珍貴異常。中毒者吸食之,毒性可解;平凡人吸食之,強健精魄;失心者吸食之,扶正歸元……”
夜風穿亭而過,不知何時,竟變得陰冷刺骨,鬼婆婆走至白彥身後,無聲停下。
“那娃娃,并不是我宮中之人,她是我費盡心思,從百花村中擄來的給宮主扶正歸元的——百花聖女。”
“百花聖女”四字落地,亭內風聲驟停,白彥一動不動地僵立在那兒,像塊被冰封住的石碑,唯獨雙眼裏情緒翻江倒海。
跋涉千裏至此,他想過無數種可能會面對的現實,卻決然沒有想過,她便變成如此。
更沒有想過,自己撿來的那個小破孩,竟然是她的救命稻草。
難怪鬼婆婆會冒險在合歡宮楚歌四合之時出山,難怪自己會一路遭到合歡宮的追襲,他原本還尚存一分被她記恨的詭異快意,現下想來,真真是可憐可笑,愚人自欺。
白彥閉上眼睛。
鬼婆婆望着他,聲音驟輕,如若嘆息:“定魂蠱的期限還剩兩日,正好夠萱娘以聖女之血入藥,老身知道公子心善,恐不忍那娃娃為人魚肉,遭此橫禍,但若非如此,宮主實在回天乏術。”
冷月如水,潑在白彥肩頭,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的身體在不住地戰栗。
鬼婆婆耷拉着眼皮看他,靜候他的選擇。
縱使她并不需要他選擇。
“她人在哪兒?”白彥開口,聲音沙啞無力,得像從指縫滑落的砂礫。
鬼婆婆确認:“宮主,還是那個娃娃?”
白彥一字一頓:“水含煙。”
鬼婆婆深藏笑意,拂袖向竹亭後輕輕一招,當即有名彩衣宮女上前候命。
鬼婆婆的目光投向至始至終沉默着的莫三刀:“帶這位公子下去休息,好生照料他懷裏的那位姑娘。”
莫三刀微鎖眉頭,視線從鬼婆婆臉上一掠而過,落向白彥,沉默之中,欲言又止。
***
鬼婆婆的住處名曰寒枝臺,距離那座生滿茉莉的花谷并不遠,景致仍是一派清幽——三進院落,白牆灰瓦,翠竹青石。此時已過夜半,院內沒有燈火,目之所及,僅有泠泠月華普照,愈把人的影子拉得脆弱、單薄。
莫三刀抱着花夢,随那宮女入客房,待把人放在床上,屋內方燃起影影綽綽的燭光。
那宮女掌燈上前,大致察看了下花夢的傷勢,微蹙的眉頭散開:“已無大礙,休養兩日便好,公子先随我去客房休憩吧。”
莫三刀卻道:“不必,我就在這兒。”
宮女自然一愣,花夢雖眉眼英氣,又着男裝,乍看之下是能以假亂真,但适才鬼婆婆已點明了“姑娘”二字,顯然有意提醒她預備兩間客房。
“這位姑娘一身血污,裏衣、兜肚也都破了,須得好生清洗、更換,公子确定要守在這兒?”宮女擡眼看向莫三刀,瞥見他迅速脹紅的耳根。
他該打退堂鼓了。宮女這麽想,卻見他在暗影中鎖住眉,悶聲回:“嗯。”
宮女眼神閃爍,沉吟少頃,颔首應“是”,放下燈臺去屋外準備衣物,又吩咐了個小丫鬟準備熱水、毛巾。
回來時,莫三刀果然還守在床畔,整個人像座傾倒的山,疲憊、卻又很似安然地伏在床頭。
伏在床上那人的身畔,手裏,握着她的手。
宮女神色微動,轉頭向捧水盆的小丫鬟遞了個噤聲的眼神,輕手輕腳入內,把幹淨的衣衫放在圓桌上。
那小丫鬟也随之放下了手裏的水盆、帕子。
宮女無聲上前,陰影不斷投落在莫三刀沉睡的臉上。
“公子?”
一陣沉默。
屋內僅剩疲憊、沉重的氣息聲。
宮女與身後的小丫鬟對視一眼,彼此眼底寒光漸湧。
月色入戶,卻被一截霍然揚起的手臂遮斷,彩袖之內,青光洩出。
***
卻說白彥跟在鬼婆婆身後,向水含煙所居的摘星臺而去,夜色之中,入目皆是參天古樹,森森松影。
茉莉花谷之中的泠然水聲已徹底消失在耳後,可那些香氣,那張昙花一現的臉,卻始終萦繞在白彥腦海裏,揮之不去。
“你是在哪兒遇到她的?”鬼婆婆執杖在前,打破沉默。
白彥從那瑣碎的片段中抽離出來,一陣恍惚。
“洛水。”
他簡單回應,仿佛多說一個字,就會沉陷回當年。
鬼婆婆輕笑:“我說,那娃娃。”
白彥臉上掠過一抹難堪之色,幸而夜色濃郁且冰涼。
他張口深吸一氣,逼迫自己清醒:“以聖女之血入藥後,阿冬會怎樣?”
鬼婆婆似不料他避而不答,不答反問,眉梢微挑:“若命大的話,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白彥眉間褶皺愈深,沉默不語。
腳底踩過枯黃的秋草與細密的砂礫,一陣山風陡然從後馳來,剎那間落葉沖天,亂影充斥視野。
白彥與鬼婆婆雙雙駐足,耳根微動,驚聞震耳風聲裏夾雜異樣冷響,回頭看時,一片蟲海有如滔天巨浪,黑壓壓一片,正朝這邊湧來。
白彥眼底難掩驚愕之色,便欲探手取劍,鬼婆婆已抓住他提氣奔走。
蟲海一洩數裏,緊追不舍,層層迫近,竟比先前莫三刀、花夢所遇的還要兇狠、悍戾。
鬼婆婆回頭細看,壓下心中疑窦,抓住白彥躍至樹梢之上。
枝杪微顫,又是片片樹葉紛落,鬼婆婆自懷裏取來一把玉笛,橫于唇畔凝神吹奏。
悠揚笛音如一泓清水向四下溢去,地上蟲海受到震動,紛紛停住,少頃,竟癱軟在荒草之間,無聲無息地沉入地底去了。
白彥目瞪口呆。
兩人從樹上躍回地面,白彥環顧四周,心中警惕未減:“那些毒蟲為何會來攻擊我們?”
此處已然屬于合歡宮轄區,絕非陷阱重重的不歸山,按理說,宮中人不該在此處設下殺招。
更何況,受襲的還有鬼婆婆。
月色幽然,愈發把鬼婆婆的面色照得慘白,深陷在眼眶裏的渾濁眼珠精光閃爍,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毒蟲奔來的方向——黑不見底的夜幕盡頭,沉思少頃,倏地大驚失色,重又抓起白彥。
這一回,竟是掉頭向她自己的寒枝臺而去。
卻在這時,伴随一記喊殺之聲,那蟄伏黑暗深處的殺招霍然如網罩下,将兩人牢牢困于林內。
白彥仰頭看去,入目竟是漫天彩袖,映于月下,宛若飛練在空。
鬼婆婆率先揮杖格擋,繳住兩條彩袖,将虛空之中的兩個宮女拽至跟前,一掌拍倒,喝道:“睜大狗眼看看你們要殺的是誰!”
那兩個宮女摔倒在地,捂胸罵道:“殺的就是你這個逆賊!”
話聲甫畢,半空之中又是數條彩袖挾着冷風,自頭頂激射而下,鬼婆婆臉上駭然之色未消,幸而白彥已拔出劍來,淩空直上,盤住了這網一樣的袖陣,當即便又鎖住那倆宮女,凜凜金杖一搠,重新把其中一人鉗制在地:“你胡言亂語什麽?!”
那宮女竟是一臉恨色:“平日裏看你持正不阿,原以為是個赤膽忠心的,沒想到這麽快便賣主求榮,實乃我合歡敗類……不殺你,殺誰?!”
鬼婆婆當頭棒喝,一瞬之間竟不知如何言語,另一個宮女得這空隙,挺身躍起,亮出袖中雙锏向她殺來。
鬼婆婆怔忪之中,險些中招,忙踢飛杖下宮女擋去,口中叫道:“何人說我賣主求榮?!”
被踢飛那宮女淩空一翻,竟靈巧如蛇地避開了那雙锏,落足于地,與此同時,另一個的雙锏眨眼便刺至鬼婆婆眼前。
鬼婆婆面色驟沉,黑黢黢的身形猛然如青煙散開,令那雙锏撲了個空,然那使锏宮女卻不心慌意外,反像看破似的,反身一躍,手上雙锏有如靈蛇吐信,徑直劃破夜幕,追襲鬼婆婆背脊。
鬼婆婆斜眼望來,月色之中,眸光冷若寒針四射,那使锏宮女猛地僵硬在半路上,雙锏脫手,吐血倒地。
後胸上,赫然插着一支金光閃閃的判官筆。
與此同時,幾個窈窕黑影從天降落,與白彥一道解決了剩下的彩衣宮女。
鬼婆婆眼底寒芒稍褪,回頭看向自己手裏掐着的這個腦袋,唇角微不可見地一揚。
那宮女吓得面無人色,正要張口求饒,“咔嚓”聲落,鬼婆婆已擰斷了她的脖子。
風震林間,黑影中當首一名勁裝少女快步上前,攜衆人在鬼婆婆跟前屈膝跪下,齊聲道:弟子護駕來遲,請婆婆恕罪!”
作者有話要說:
要進入下卷尾聲啦,劇情走一波(順便在劇情裏摳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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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夢:“有人趁我睡着吃我豆腐,舉報。”
三刀:“你當初趁我喝醉時做的事忘了?還舉報?”
——
下章标題大概是——“對女朋友情史耿耿于懷的莫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