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境中人(五)
卻說在不歸山半坡與蛾眉、武當衆人分散後, 白彥獨自在一條清溪旁醒來,望着模模糊糊的滿天繁星,頭痛欲裂。
淙淙流水聲響在耳畔, 夜風挾着濃郁的幽香, 靜谧地吹過臉龐, 白彥皺緊眉頭, 掙紮着坐起身來,左右環顧, 發現自己竟身處片杳無人跡的山谷,四下明月如水,茉莉遍野,點點雪白掩映于翠色*欲滴的葉叢裏,恍若繁星散落。
白彥望着那一叢叢妙麗的茉莉花, 心神一震,站起身來。
月影在溪水上聚攏, 又蕩開……馥郁的香氣裏,倏爾傳來幾聲缥缈的古琴音,白彥眉峰一挑,循着那琴音而去, 繞過茉莉花叢舉目遠望, 見朗月之下,一座竹亭立于山腳,紗幔飄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施展輕功向那竹亭飛去,待在近處停下, 見得紗幔中人一襲如水白裙, 螓首微垂,纖指拂動, 正撥動着古琴琴弦,奏響一聲聲清越之音。
那聲音落入山谷,深沉悠揚,此起彼伏,瞬間盈滿山谷,震動于白彥耳畔、胸膛,他一瞬不瞬盯着簾中那人,素來沉靜的鳳眸裏痛色湧動,沉默片刻,猛地大步上前,徑直闖入竹亭之中,将撫琴那人拽至面前。
那張日思夜想的臉,一瞬之間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月朗風清,挾以她最愛的茉莉香氣,掠入亭中,拂亂她鬓角青絲,那雙纖塵不染、燦若華星的雙眸在發絲後粲然一笑。
一如當年。
***
“公子是打江南來的嗎?”
江面煙波浩渺,春風捎着幾分料峭寒意,從船頭吹過。白彥屈膝而坐,青絲拂過雙眸,隔斷了他投在遠山上的視線。他轉頭,向問話那人望去,春色明媚,她戴着皂紗帷帽,一身農家短衫,把手裏的船槳搖得嚕嚕作響。
白彥聲音散漫:“從哪兒看出來的?”
她一面搖槳,一面回道:“水靈靈的呀!”
白彥臉色一沉。
小船慢慢靠岸,一座屋舍俨然、梅影橫斜的山莊映入眼簾,白彥起身,把一粒碎銀子扔給那人,不等船身停穩,腳下輕點,眨眼已至岸上。
春雨剛過,地上泥土還有些松軟,白彥放慢腳步,微微側目,發現江岸旁,那人仍握着槳站立船上,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嫌少?”白彥揚眉。
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聽見她的聲音從帷帽裏傳來,脆脆的,軟軟的,帶着笑道:“等公子回去呢。”
白彥眉間一蹙,聲音玩味:“我來梅影小莊赴約,至少會歇上半月,你确定要等?”
那人微微歪頭,笑嘻嘻地道:“可是他們全都死了呀,一個屍橫遍野的莊子,公子也要住上半月嗎?”
白彥眸色驟變,縱身掠入叢叢梅影深處,進得莊門一看,果真見庭院內血跡斑駁,家丁、主人橫七豎八絕命于地,死狀慘絕人寰。白彥心驚膽寒,猛地踅身飛回江岸,卻見那人仍是握着船槳,歪頭站着,想也不想,腰間佩劍如虹洩出,劍尖攜起凜凜春水,向那人面門取去。
那人竟仍是不動,待劍尖水花迫近帷帽皂紗,方才軟腰一讓,其時足尖踢開船身,縱身掠至白彥面前,赤手空拳,與他相博一處。
白彥聽她聲音嬌脆,料想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然交手之後,卻發覺她非但身手矯健敏捷,內力更是異常深厚,一時聚精會神,不敢掉以輕心。纏鬥片刻,白彥胸中一掌,驚怔瞬間,佩劍亦被她反手奪去,心神驟亂,情急之下,向後縱入梅林之中,掌風卷落瓊枝花葉,反身一擊。
那人飛身撲來,冷不防面前葉飛如箭,淩于虛空翻身閃避,正待落地,腳腕竟被白彥抓住。白彥手上發力,将她拉拽過來,探手襲她面門,被她偏頭閃過,倉促間僅握住她帽前皂紗。
白彥心思一沉,奮力扯下。
與此同時,那人腳快如電,踢中白彥胸膛,縱身退開。
殺氣收斂,被震落的梅花在身周簌簌沉浮,白彥扔下帷帽,擡眸望去,滿天飛羽裏,那人背對着他負手而立,一頭青絲如瀑,直垂腰下。
白彥冷聲道:“你是天狼門的人?”
“不是啊。”她坦然道。
“那你是什麽人?”白彥皺眉。
她聲音依舊清脆,卻隐隐帶了惱意:“我是等公子渡船回去的人。”
白彥鳳眸微虛,半信半疑,一面思忖,一面踱步向她靠近。
春風從江面上吹來,拂動她烏黑的青絲,在飛花沉浮的虛空裏蕩起一個個旖旎的圈兒,白彥在她後背停下,垂眸道:“轉過來。”
她不動,只道:“你叫我轉我就轉麽?”
分不清是惱怒還是嬌嗔。
白彥道:“你戴着帷帽,不以真容示人,要麽極醜,要麽極美。這世上,醜的,美的,我都見過,本不差你一個,不過……”
她打斷他的話:“那你說我是醜的,還是美的?”
白彥怔了怔,眸光微沉,良久道:“美的。”
她繼續追問:“極美的?”
白彥道:“嗯。”
她咯咯一笑,随着江風轉過身來,明媚春光下,膚光勝雪,丹唇皓齒,一雙翦水秋瞳澄澈無暇,令白彥心神一窒。
他猜對了。
澄江如練,映着如簇山影,與一葉扁舟。
白彥坐在船頭,摩挲着指腹間的一瓣白梅,目光卻定格在搖槳人投映在江中的倒影上。微風拂面,輕輕撥動她如瀑青絲,一縷鬓發貼在頰上,被她無意間抿在唇間。紅唇,烏發,貝齒,真是倍增媚色。
白彥鳳眸微沉,腳在舟中帷帽上一踢,把帷帽抛到她面前。
“戴上。”
她接過帷帽,促狹地道:“看夠了?”
白彥偏開頭,默然不應。
她笑着把帷帽戴上,重新搖槳,轉頭望了眼人潮熙攘的碼頭,開口道:“公子能幫我一個忙嗎?”
白彥眉眼未擡。
她卻自顧自說道:“碼頭畫舫裏的那個婆婆盯了我三天了,雖然面生,但我猜多半是家裏派來捉我回去的,我不想回去,能勞煩公子一會兒替我掩護些,助我脫身麽?”
白彥眉梢微動,目光向她說的那艘畫舫投去,那是城中風月場所設在江畔供達官貴人們聽曲賞舞的一艘游船,眼下雖還未曾入夜,船上卻已是人影一片,有布置裝飾的,有閑談說笑的,以及靜坐一隅,默然不動的。
她說的那個婆婆,是後者。
“你那個家,莫非是城裏的快活樓?”
白彥話聲剛落,面前猛地濺來大片水花,他猝不及防,臉上濕了一片。
她把濕漉漉的船槳重新插入水裏,揚高聲音道:“你家才是妓院呢。”
白彥擡眼瞧她,倏爾挑唇,“噗”一聲笑了。
喧嘩的碼頭響起一記馬嘶,翻飛的四蹄在青石板上震起濕意未褪的草絮,摩肩接踵的人群訇然散開,指着那匹絕塵而去的馬破口大罵,卻還未及盡興,屋檐上飛快踏過三五個人影,震落青瓦,忙又躲避不疊,險被砸暈。
馬上戴帷帽的少女轉頭,越過白彥的臂膀,望向長街後追來的人,輕笑道:“公子功夫不賴,何不直接幫我将她們殺了。”
白彥泰然策馬:“我不殺與我無仇的女人。”
她揚眉:“這麽說來,公子還是個憐香惜玉的了?”
白彥的聲音落在風裏,低啞的嗓子帶着天生的挑逗性:“不然為何幫你?”
春光,春風,春水,春心。
他們在一起,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
月涼如水,在面前這雙眼睛裏泛起一粒粒耀目的星光,白彥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漸漸放松,猛地将人推開。
“你是誰?”白彥盯着面前這張與水含煙一模一樣的臉,聲寒如冰。
這的确是她的臉,甚至連神态也如出一轍,但是,白彥還是迅速分辨出了二者的區別。
那名合歡宮宮女撞在石案上,雙眸之中掠過冷意,袖中乍現雙柄短劍,發力向白彥殺來。
白彥斜肩躲過,探手扣住她腕門,一柄短劍瞬間脫手。那宮女蛾眉一蹙,反身又是一劍刺來,白彥仰臉避開,劈開一掌打向她胸口,不料一掌下去,面前人竟幻影一般消失無蹤,回頭時,四下已是空空如也。
白彥心知自己所遇乃山中幻境,不敢怠慢,定神四顧,卻見夜色之下,花影蓊蓊,溪水蜿蜒,更無一絲人影。他斂神思忖,目光倏爾落向石案上的那把古琴,探手撫上那幾根烏黑的長弦。琴弦一動,空谷裏立時幽聲回蕩,白彥擡眸,目光如隼,在風聲飒飒的深谷裏逡巡着,然半晌過去,仍是一無所獲。
他有些頹喪地站直身來,望着那幾根仍在微顫的琴弦,神色黯然。
相傳在合歡宮的幻境之中,會遇見心中執念,或摯愛,或至恨,或求不得,或放不開。他一來就遇見水含煙,真不知是幸運,還是諷刺。
白彥一聲苦笑,轉身欲走,面門前寒光乍至。
是三枚金針。
白彥撐住石案淩空一翻,其時手翻若電,長劍疾揮,将三枚金針盡數切斷,待得落地,擡眸望去,深深花叢中驀然傳來幾聲陰測測的輕笑,旋即,一把金杖在花影裏一起一伏,白彥眉峰輕斂,看向來人,站直了身。
鬼婆婆率先從月下走來,朗聲道:“不錯,比後面這兩個強多了。”
白彥眉梢微動,向她佝偻的影子後面望去,只見莫三刀将花夢橫抱在懷,眉眼低垂,神色難辨,心知情況不妙,便要上前細問,忽又想起什麽,向鬼婆婆看去:“阿冬呢?”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卡薩克羅薩野獸”灌溉的19瓶營養液、“大概是因為我比較月半吧”灌溉的1瓶營養液!
特別感謝“卡薩克羅薩野獸”的評論,激動得我任督二脈瞬間被打通!
——
水懷珠:“聽說你的名字在武俠小說裏的地位相當于霸道總裁小說裏的龍傲天。”
水含煙:“那你是龍傲天的?”
水懷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