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籠罩的魅影(二)
藥水在細長的滴注管裏時斷時續,手背紮的是大靜脈,他的皮膚蒼白,因而淤青更明顯,冰冰涼涼的手,怎麽捂也暖和不了。
楚挽歌執着,近乎被魇住了,握着他的手,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是在外人看來,連錫純怎麽的也得是個重度昏迷的狀态,才能讓未婚妻這樣挂心。
事實上,他只是太累昏睡而已。
可她管不了這麽多,她只是要确定他還有脈搏,他是活的,随時會睜開眼和她說話,哪怕是兇她也好。
經歷了這麽多,她才知道這種恐懼并未消減,只是在看似光鮮的表面下積重難返。
她想起了媽媽,不知道她在割破自己的大動脈時有沒有想到她,哪怕分毫,她還有個幼稚的女兒……楚挽歌在急救室一直看着她,白色的地磚上鮮紅的像糜爛的玫瑰花醬,保姆和司機拉她走她也不肯,就是執拗地盯着看,最後卻連摸一摸她的機會也沒有争取。
她的媽媽那樣蒼白,大失血摧古拉朽般奪去了她的生命。楚挽歌終其一生也難以忘記,爸爸和媽媽在她心裏種下噩夢的種子。
“我買了早飯,你要吃點東西,你守了一夜了。”他将早飯放在桌上。
楚挽歌都不知道蘇幕什麽時候來的,她揉了揉眼睛,擡眼去看,外面早已大亮。
“抱歉,我昨晚,太慌張了。”她說得局促,有點像做錯事的小孩。
蘇幕看了看連錫純,又對她笑笑,“他要是知道有人這麽着急自己,在夢裏也要笑醒了。”
“我以為他不會安定下來,多虧了你,楚楚,他變了很多。”蘇幕說得語重心長。
楚挽歌聽他這麽喊自己,詫異地看他。
蘇幕挑了挑眉,琥珀色的眼湖掀起微瀾,仿佛春風拂過綠地,他開玩笑說:“我這麽喊湘湘的,怎麽不能這麽喊你?”
“蘇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看,你都叫我大哥了,我也不能不收你這個妹妹,錫純比我小,我以前老是找不到機會,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占他便宜了。”
連錫純還未醒,他們就這麽開他玩笑,親切熟稔,楚挽歌莫名地喊了聲:“大哥——”他的病是加重了嗎?為什麽将那段時間的事情都忘記了?還是她的錯覺?
蘇幕高興地答應,他将早飯拿到沙發前的茶幾上,“先吃點東西,紅豆包和糖芋艿,我記得你和湘湘都喜歡吃。”
楚挽歌點了點頭,乖順地坐過去,“我以前和湘湘為了吃這個,大冬天能六點起來,跑三條街去排隊,那家店還在?”
“在,還是那家人在做,老板的兒子剛上大學,也學的醫。”蘇幕感慨,周一他去學校上課,帶着湘湘回學校,她一定要去那一家,買一份還會帶一份,連老板都認識他們,還開他們玩笑。
楚挽歌咬開紅豆包,薄薄的面皮,裏面是熱乎乎的紅豆,帶着特別的香甜,還有糖芋艿柔軟得不可思議,太久沒有吃過了。
連錫純醒的時候就看見她在吃早飯,空氣裏有股清甜的香氣,她的兩頰微紅,一口一口地吃着什麽,眼睛都彎起來,他很少見她對什麽食物這麽滿意。她的嘴其實很挑,吃什麽都無動于衷,從不見她對什麽東西多過三筷子。
方才他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太過美好,很真實,小瑾握着他的手陪在他身邊,他的心口一直是暖的,他很安穩踏實,什麽病痛都消磨殆盡。
她看見他了,突然就從沙發上站起身,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濕漉漉的,眼圈有一抹青色,她朝他走過來,俯身摸了摸他的臉,手指帶着那股清甜的香,“你總算醒了。”她的眼睛和剛才一樣又成了兩筆彎月,他看得一怔。
蘇幕走的時候和他說:“她守了你一晚上,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緊張你,錫純,過去的就忘了吧,楚楚是個好女孩。”
連錫純卻笑不出來,整個人酸軟無力,唯有一雙眼睛披着鋒芒,“我知道。”他還有一句話到喉嚨口又咽了下去,蘇幕,你忘得掉嗎?
楚挽歌請了假就陪着他,連錫純嫌她煩,“別老在我眼前晃,這裏有護士醫生,再不濟還有護工和保姆,你回去吧。”他側靠在枕頭上,不知道在看什麽。
他說的都對,她在這裏幫不上什麽忙,最多就是替他擦擦身體,他老是說要洗澡,昨晚在浴室昏倒了,一檢查還輕微腦震蕩,護工又多了兩個,醫生來得也更頻繁了。她自然不能走的,現在他不能洗澡,至少她給他擦身體他不反抗。
生病的人大抵脾氣都不好,楚挽歌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點也不計較。
下午,連錫純午睡還沒醒,就有醫生來找她。
楚挽歌心裏有些慌,他還沒開口,她就問:“怎麽了?”
“片子上顯示腦部有占位,現在還不能确定,最好做個磁共振确認一下。”年輕醫生說得很委婉,估計是被她那晚徹夜不合眼的陣勢給吓到了,就怕她過度應激。
“連先生還在午睡?”
楚挽歌點點頭,出乎意料的冷靜,“我知道了,待會他醒了,我和他說。”
年輕醫生知道這位連先生脾氣不好,來頭又極大,聽楚挽歌這麽說如獲大赦,“那不打擾了,我去查房了。”
楚挽歌好不容易松下來的神經又頃刻繃緊了。
連錫純一覺醒來,發現楚挽歌還在,她就靠在沙發上,背對着他,好像睡着了,她穿得很少,這似乎是做她們這一行的一個共性,永遠走在時尚前沿,瘦的和白骨精一樣,衣服輕飄飄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看到她就忍不住想發脾氣……他突然沉默下來,她即将成為他的妻子,他怎麽能現在就厭煩呢?一切都還沒開始。
她回過頭,他正皺着眉頭看天花板,“連錫純,我有話說。”
楚挽歌将醫生的話原封不動地傳達給他,連錫純沉默良久,方說:“讓他們去安排吧。”
主治醫生即刻聯系了磁共振室,連錫純在裏面躺了四十多分鐘才出來,機器“嗒嗒嗒”的聲音搔刮着她的耳膜,醫院各科室信息共享,他的頭顱影像已經傳到了主治醫生的電腦上,“連先生,這是個良性腫瘤,上回你突然昏倒,應該就是它壓迫了大腦血供,切除了就不礙事了。”
楚挽歌硬是跟在他身邊進去的,聽了權威神經外科醫生的話,她才放心。連錫純全程都認真聽醫生分析,末了,只是很平靜地簽了手術同意書,楚挽歌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在公司裏他就是個獨裁者,董事會也得讓着他,誰叫他能讓那些董事賺得盆滿缽滿說不出話呢?可那樣的成就背後,他必定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他似乎習慣了一個人處理很多事情,哪怕性命攸關,他也從容以對。
而她和他是完全相反的,她一個人撐了很久,卻總是戒不掉依賴別人。
蘇幕留下來和醫生說話,連錫純和他打了招呼就回病房,護工急忙跟上去,楚挽歌也追上他,不管他是不是讨厭她,她固執地抓住他的手臂,也顧不得別人的審視,她只是很肯定地說:“我要留在這裏。”她的口氣很大,跟宣告什麽似的。
“随便你。”他淡淡丢下一句,轉身就走。
楚挽歌氣得跺了跺腳,“你就是個神經病!”她低低地罵了他一句,護工驚悚地看了她一眼又被楚挽歌瞪回去,護工巴巴地去追他,楚挽歌呼了口氣,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語:“你是真的想和我結婚麽……”
為了手術,連錫純将頭發剃了,出乎意料的不難看,甚至眉眼都深刻了不少,望之俨然,就是個冷酷的資本家,很難讓人不害怕他的。至少小護士見了他,從不敢擡頭直視。
連錫純有很多東西都不能吃,醫院的營養餐他從來不碰,專門讓保姆做了送過來,他又嫌那些東西講究得令他厭煩,可是為了做手術都是這樣的呀,也不知道他不滿意什麽。
就這樣下來,到了手術那天,他都瘦了一圈。
要是再這樣下去,估計他櫃子裏那些西服都可以換了,楚挽歌無聊地想。她就這樣東想西想地坐在手術室外,蘇幕陪在她身邊。
手術時間不算長,腦腫瘤剝離成功,他的颞部開了一道口子,雖然醫生縫合切口時肯定努力使它看上去漂亮些,但就在她眼前,怎麽能不觸目驚心?不過還好,等他頭發長出來,也就看不見了。
連錫純恢複得很快,不過得禁煙禁酒,還每日喝那些稀罕的藥粥、參片粥,楚挽歌聞着都覺得惡心,但她還得笑眯眯地侍奉他吃,再不濟,她還得先幹一杯,假惺惺地說這粥如何如何好,吃了簡直能龍虎精神、延年益壽,逼得連少爺心情惡劣然後一碗幹。不過,她這招百試不爽,護工都對她敬佩得很。
每天都有叔伯至交、高幹精英來探望連錫純,他的病房鮮花滿地,熱鬧非凡,以至于連少爺脾氣日增,估計是被鬧的,後來楚挽歌就坐在門外當起了他的私人秘書,為他争取一個安逸養病的好環境。
姚宇铮也來了,盧鐵成跟在他身邊,看上去就是一對親厚的兄弟,根本不存在異母這個問題似的。他們能演,楚挽歌也可以,不過是假笑敷衍,她又不是不會。
“看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姚宇铮讓秘書送了花,又是兩只大花籃,楚挽歌抽了抽嘴角,今天來探視的人都基本送了鮮花,這不都排了一走廊了,幸好這裏是32樓。而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多謝姚總的心意,他在休息,等他醒了,我一定轉達。”這句話她都機械重複了一上午了。
姚宇铮瞥了一眼緊閉的病房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說:“莫小姐這未婚妻當的确實稱職。”說罷,他又對盧鐵成說:“阿成,上次莫小姐去看你,怎麽也不謝謝人家?”
“我這弟弟也是大病初愈,還沒恢複過來,你別見笑。”姚宇铮說着拍了拍盧鐵成的肩膀。
楚挽歌望着盧鐵成,他也直直地看着她,似乎完全不為姚宇铮的挑撥所動。
“謝謝莫小姐,希望你和連總白頭偕老,婚宴我一定讓手下的人盡心去辦。”盧鐵成禮貌地朝她點了點頭。
很快,連錫純為了安撫那些董事會的老骨幹,重回公司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