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雲聚散
封了的月華城, 命案叢生的月華城,似乎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機, 倒顯出幾分風雨欲來的壓迫感出來, 只這感受,實在沒有人敢說出口罷了。
禦史臺的人, 因為程遠的死,對刑部如今“兢兢業業”地查案十分滿意。至于封城的手段是不是過于激進, 這似乎不在禦史們的考慮範疇之內。所以即便民間頗有微言, 素來愛當出頭鳥的禦史臺那幫炮筒子, 倒像是約好了似的,全部三緘其口。
本來嘛,遇上這樣“封城”的事情, 月華城裏最先蹦跶起來應該是那些纨绔們。他們整日裏鬥狗撚兔,馴馬熬鷹的,區區一個月華城,哪裏夠折騰?
只是這一回, 那些個纨绔卻十分清淨,難得安安生生地呆在城裏,眠花卧柳, 品酒鬥茶。再後來因勾欄瓦肆和秦樓楚館這樣的地方人多且雜,官府查得就分外嚴格,纨绔們索性都關了門,各自在家尋樂子。
一時間, 月華城裏的許多貴人都覺老懷安慰,感到孩子們日益大了,到底懂事許多,知道如今多事之秋,輕易不出門惹事。
其實,這裏頭有些故事,纨绔們心照不宣,誰也不願意說出口罷了,因為說出來未免過于沒面子些。
在月華城剛封那一日,他們每人都接了一份拜帖,帖子上寫的是蕭三爺的名號,可是遞帖子的你們道是誰?墨痕!
墨痕其人,月華城裏的纨绔不敢說不熟,那是當年跟在“沈大公子”身後的小厮,眼裏除了沈靈犀之外似乎再無他人,在城裏橫着走的主兒,遇上事兒時候永遠氣焰嚣張,動起手來更是狠絕,有幸和沈大公子起過沖突的纨绔,自然都吃過虧……
本來,大家以為“沈大公子”沈靈犀早已成為過往。雖說這“猛人”當年拳打辰王世子臉面,話掃二皇子顏面,輕易裏誰也不肯惹的。
可是,後來“沈大公子”不是恢複了女裝嗎?當時的及笄禮雖說辦得低調,卻也在月華城裏掀起了一股暗潮,很是洶湧起伏了一段日子。
說實話,這些纨绔當年都在心裏頭暗暗松一口氣,聽說還有不怕死的,專程送了賀禮到沈府慶賀“沈公子”及笄,暗藏嘲笑的意思,可後來那幾位,不是自己被蕭三爺給明着按着收拾了,就是自己老爹被兵部尚書沈恩顧明裏暗裏給敲打過了……
蕭三爺為朋友兩肋插刀,沈尚書寵妻寵女,絕不浪得虛名。
所以,接到了墨痕送來的,蕭三爺的拜帖的纨绔們,只能修心養性,先混過這段日子再說吧。
所以封城大禁一事,反應最大的還是些老一輩皇親國戚和權臣,這些人經歷過大風大浪,一路走了過來,還有什麽陣仗沒有見過?區區死了幾個不打緊的官員,原本是礙不着他們的潑天富貴的,只是而今封城……
先是周王的側妃,斷了養顏的的雪井茶。這茶,可不是每日裏,在城外墨岚山腳下的明潭裏取的水才泡得?
然後,便是宇陽驸馬府的下人,到城外亂葬崗,埋家裏被打死的丫鬟時,讓“刑部”的人給攔了下來,一番詢問仍不罷休,最後竟将人扔進了京兆府!
再接着,楚國公的車架被巡城的侍衛沖撞了。沖撞國丈的侍衛,當時在追一個據說可能是兇手的身影,所以連停下來道個歉的意思也沒有。後來兇手自然是沒有抓到,也沒人想起來到國公府裏給個交代。無他,那侍衛是蕭家軍出身。
蕭家軍,楚川南聽見這三個字,還是忍不住先弱了三分氣焰的。可是剩下的七分,足以讓他到了禦前,表述了自己極大的不滿。從來世人都是看人下菜,楚國公也不例外,據說當時在瓊華殿裏,他話裏話外針對的多是刑部。
好吧,張侍郎當日想弄明白的現在已然可解——人們總是罵刑部多一些的,無他,不管是蕭家還是蕭家軍,都不怎麽好得罪而已。
贅述至此,看官總算可以明白,張侍郎對蕭央的郁郁不滿從何而來,也能明白之前話裏的那三分刻薄之緣由。
只是之前咱們也曾說過:蕭三公子此時心中正是恍惚,以至于他并沒有聽出張侍郎的話裏有話,所以,竟然帶着十二分的感激拱手道:“如此,便多謝張侍郎了,蕭某去去就回。”
然後,他果然告辭打馬而去,頭也沒回,自然也沒有看到張侍郎氣得青且發白的面色。
蕭央走得潇灑,張侍郎卻一口老血湧上喉頭,差點沒把自己給憋死。案子查得沒有進展,這鍋難不成繼續給蕭央背着?!他覺得窩囊,覺得有必要也去宮裏哭一場,哭一哭自己的不易,暗地裏也能參一本蕭央的荒唐。
這許多的心思,蕭央自然無從得知,而且,他也并沒覺得自己荒唐。蕭三爺在恍惚了一晌之後,頭腦裏終于有個詞兒如雨後新荷似的亭亭冒了出來:狗尾巴巷子。
狗尾巴巷的顧念。
與雲夢晚如此的相似的面容,讓蕭三爺對顧念的存在有着相當的質疑,于是,他安排了人手查狗尾巴巷的顧況與顧念。
很快,消息出來:顧念是去年春末被顧況帶回去。
去年春末?!
蕭三爺便打馬去了浮雲山莊,他身上挂着禦賜的令牌,出城自然無人敢攔。
浮雲山莊的花兒四季常開,謝了桃花梨花,自然還有滿園的荼蘼薔薇。
雲夢晚的墳頭如故。
蕭央憶起當年,雲籬落本是打算将雲夢晚帶回雲城安葬的。
可因為天氣炎熱,而夢晚素來愛惜容貌,雲籬落不忍愛女屍身備受颠簸。于是,他聽從了蕭央的建議,在京城外蕭央買下的一片莊園基礎上,又建了浮雲山莊,然後葬了雲夢晚。
墳頭上本立了一塊青石碑,準備镌刻:“愛女雲夢晚”。
只是後來蕭央說:“何必多次一舉?”難道等日後太子或者某些不相幹的人想起,再來擾了夢晚的清淨?
關于女兒和太子之間的糾葛,雲籬落其實略有耳聞,只是,他知之不詳。一介草民而已,明知太子始亂終棄,又有什麽辦法。他恨!本來女兒也算是皇後的救命恩人,如何在宮中生生被磋磨的性命?之後皇上倒也有恩賞,可失去了女兒,一切還有什麽意義?稀世珍寶,雲籬落都不稀罕,聖意難違,他只得将那筆財富收下。
一路風風光光将禦賜的寶貝帶回了雲城,雲籬落卻被老妻扇了好大一個嘴巴子。這一巴掌,雲籬落挨得痛快。後來,他含着眼淚把禦賜之物埋進院子裏的彙春湖畔,埋完之後叫來院子裏的阿黃,在埋寶貝的地方拉了泡狗屎,他悄悄地對阿黃說:以後,這就是你屙屎拉尿的風水寶地啦。狗屎!都是狗屎!
所以,浮雲山莊的孤墳上,青石碑無字。
蕭央在某個瞬間,有挖開墳墓看看清楚的沖動,可是他怕!怕黃土下,紅粉已是枯骨。
他寧願告訴自己,顧念就是雲夢晚。
也許顧念就是雲夢晚,顧念一定就是雲夢晚。
于是,蕭央去了狗尾巴巷。
當他敲開顧家的門的時候,顧況很是歡喜,他把蕭央請進門,用袖子擦拭了凳子讓他坐下,然後扯着嗓子喊:“阿念,來客人了,倒茶。”
顧念看見蕭央的時候,有些吃驚,但很快就高高仰起了下巴,問:“原來是你?你來幹什麽?道歉嗎?”
“是的。”蕭央低了低頭,“那天,我很抱歉。”
顧念有些錯愕蕭央的幹脆,眼睛驀的閃爍了一下,忽然笑了,“好,那我原諒你了!”
蕭央仿佛看見了滿目繁花綻放。只是,緊接着,又好似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因為顧念說:“好了,道過歉,你可以走了。”
“額,”蕭央的舌頭似乎有些打結,他說,“我聽說,尊兄顧況想要謀了差事?!對不對?”
沒錯,顧況想要找一份差事,做些什麽都好,只是沒有人肯用他。所以他聽了蕭央的話,立刻堆了滿臉的笑:“是!是!是!我想要找一份差事來做,不知貴人可能幫襯些。”
顧念撅起了嘴巴,到底沒能開口阻止。顧況真的是需要一份差事,否則,他的一輩子可能會就此孤獨下去,讨不到一房媳婦兒。
“我朋友有一家山莊,需要人打理。”蕭央淡然開口,“不知你們是否懂一些打理花木的手藝?”
顧況有些猶疑,除了偷,他沒有什麽技藝。
蕭央看出了他的窘境,忙道:“不妨事,山莊裏本有個老莊漢叫做蕭吉,最擅長打理花木,只要你肯,他能夠教給你。”
顧念皺了皺眉,這算什麽,施舍嗎?她有點沖動的開口:“我會,我懂得打理花木的技藝,而且,我哥哥也可以做很多事情。”
她沒有說謊,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都是她在侍弄,即便生活再怎樣困窘,顧念總是有打理花草樹木的雅興,而且,她做得很好,仿佛與生俱來的天賦一樣。
“那,你們是答應了?”蕭央笑了笑,看起來事情真的是太順利了,比想象中更加順利,他笑道,“你們可以住在山莊裏,兩個人,每月共五兩的束脩。”
五兩?真不算是個小數目了!經年的老師傅也不過能夠有這些束脩。顧念有些興奮,每月十五兩,一年就有六十兩,除了吃用,大約能夠置下近十畝中上等的田了。過三五年,顧況幾乎也算是殷實家境,能夠給自己娶個嫂子了!
“你确定?”顧念有些興奮,臉頰都漾起了紅暈。
蕭央點頭。
“那,你朋友的山莊遠嗎?”顧念兩只手都握了起來,顯得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我們需要收拾些什麽過去?”
蕭央搖了搖頭,道:“不遠,就是城外的浮雲山莊。山莊裏蕭吉開了些地,種着一些蔬果,養着一些禽畜。米糧油鹽之類,可以到蕭府裏支取。房子鋪蓋也都已經備好,你們若是沒有什麽特殊的要求,現在就可以起程。蕭府的馬車就在外面。”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還管我們吃住?”顧念的眼更加晶亮了起來。心中的小算盤啪啪直響,忽而問,“不會要簽賣身契的吧?”
蕭央笑道:“當然不會,什麽時候不想做了,提前一季說一聲就好。”
怎麽想都覺得眼前的事,像是天上掉餡餅一般,顧念明明知道:眼前的公子怕還是因為自己長得像什麽雲夢晚,才肯給如此優厚的待遇,可她并不想拒絕,誰和錢有仇呢?她轉身想要和顧況商議着當下就走,再怎麽平凡的山莊,也一定好過顧況破破爛爛的狗窩吧。
此刻,顧況的臉上卻有冷汗滑落下來,面色慘白而且惶恐。
“哥,你怎麽了?”顧念開始擔心,該不會顧況在這個節骨眼忽然病了吧?
顧況看起來的确有些異樣的緊張,他冒着冷汗,眼睛也似乎飄忽不定,可是聽見了顧念的呼喚,他的眼睛忽然不再躲閃,他直直看着蕭央,問:“你是說,浮雲山莊?”
人生際遇,都說前生注定;墳茔修築,是否已然來世?相見不識,到底念與不念?山莊寂寞,人如浮雲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