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狗尾巷
蘭亭竟然肯以藥谷之名立誓,沈靈犀一晌無言,她細細打量了蘭亭的肅穆神色,亦鄭重行了一禮,道:“如此,多倚仗蘭兄了,若家母果然從此身體康健,蘭兄但有用着之處,靈犀當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聽聞此言,蘭亭的笑意實在不能再忍,一時間面色燦若朝陽,拱手語無倫次:“好說好說,都在小子身上,沈二姑娘只管放心,你我不打不相識,從今後,都是自家兄弟。”
戚文珊面色一滞,這小公子怎麽和蕭家的小三爺一樣糊塗?呸!看不見靈犀杏眼桃腮,皓齒紅唇?這麽個美如珠玉的女孩,誰和你們這些渾貨是兄弟來着!
沈恩顧面色一滞,适才不是說好了他們二人稱兄道弟的嗎?好容易遇上這投脾氣的小友,怎麽忽的晚了一輩兒?還有,你說和咱們姑娘是自家兄弟?只可惜,老子也沒這麽大個好兒子。
沈靈犀面色一滞,爹娘的面色似乎要吃人,此地不宜久留,還是走為上計,該如何才能應付過眼前局面?她扶了額頭,“哎呦”一聲,盡可能做出幾分柔弱模樣,怯怯哼道:“嗐,孩兒昨夜似乎受了些風寒,這會兒有些精神不濟,暫且告退,告退。”
戚文珊顧不上自己的種種難受,掙紮起身相詢:“好孩子,如何受了風寒?幸好蘭亭聖手在此,快讓他給你診治,莫要耽擱了。”她的手往靈犀額頭上一擱,“可不,真有些燙,面頰也燙,脖子也燙。”眨眼間,戚文珊的手已經把靈犀裸露在外的皮膚給摩挲個遍。
靈犀腹诽:這也是親娘嗎?不知道自己閨女打小撒謊都是渾身發燙的不成?哪兒來的風寒,還讓蘭亭診治!想來自己還真是豬油蒙了心,當着大夫說什麽風寒?等下還不讓這小子笑死?
蘭亭卻忍了笑一本正經地把“狗爪子”伸了過來,生生扣住自己腕子上的脈門,口中自言自語道:“沈二姑娘果然是有些受寒,算不得嚴重,回去後把姜湯濃濃得煎上一碗喝了,捂出汗就是,對身子無害的。”說完,他眨了眨眼,笑了笑。
蘭亭的笑,是要告訴靈犀,自己也算是為她遮掩過去了,何況冬吃蘿蔔夏吃姜,吃不壞人,不比開了方子給她熬藥的強?
靈犀卻一肚子懊惱,得罪了“小人”果然不妙,這盛夏天氣,一碗濃姜湯,再捂了被子出汗,蘭亭是怕治不死她不成?
只是今日失了先機,蘭亭已經妥妥占了上風,從今後,還不知要想出多少主意磋磨自己,為了娘親,又不能不低頭,真可謂英雄氣短,一聲長嘆!
她心浮氣躁地被自家丫頭井底天攙扶着出門,又讓外面熾熱的陽光晃了眼,果然昏昏沉沉起來,難不成,真的要病上一病?
略微擡擡頭,就聽見廊下的八哥兒聒噪,再走幾步,陶然居門外守着的狼犬似乎也吐了舌頭,咧着嘴在看自家的笑話。
實在窩囊的狠,才要發狠罵蘭亭幾句,忽而想起那小子許正在給娘親開藥方,別打了噴嚏,手一抖,寫錯哪一味藥材,卻十分不妙。
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今日裏,怕是蘭亭吃住都在沈府,也還是要自己“英雄氣短”罷了。
自此,蘭亭果然在沈府住下。不過半年,沈夫人經過悉心的調理,身子骨當真日益好了起來。從今後,在沈夫人眼裏,蘭亭就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有一日,沈夫人怯怯地問,問自己還能不能再懷上個孩子。因為成婚十餘載,只給丈夫生了兩千金的事情,一直以來,都是沈夫人最大的心病。
蘭亭當然很是自負,道:“沈夫人未過四十,想要再得麟兒,也不是很難的事啊,更何況夫人的身子已經被調理得大好了。回頭,我再給沈大人把把脈,想來是沒事的。”
再後來,沈夫人果然被診出喜脈。
蘭亭就這麽成了沈府的座上賓,別說随便個沈家人見着蘭亭都要點頭哈腰,就是沈家的狗見了蘭亭也要拼了命搖尾巴的。
對于此事,沈靈犀頗有些憤憤不平,搖尾巴有什麽難?她若長了尾巴,也很不介意,沖着蘭亭搖上那麽一搖的!
靈犀最近很苦惱,從內心深處來講,她對蘭亭十分感激,當年初見的嫌隙,早已經風消雲散,畢竟,咱們靈犀也是爽朗的性子,可眼見的風向開始不對:當今皇上、喬丞相,升平大将軍,這些随便咳嗽一聲,月華城都會抖上一抖的人物,都曾“無意”間當着靈犀的面說過:“論相貌,蕭三公子可是被蘭亭給比下去了啊!”
這些,其實也都不怎麽重要,重要的是:最近明擺着覺得家裏二位雙親,把蘭亭看得比自己更加重要!
你們說,這算什麽事兒?咱們感激歸感激,有恩從恩情上報答,怎麽能如此!
難道自己還沒等母親的肚子大起來,沒等着和自己争寵的兄弟生下來,就要先多個争寵的兄長不成?!
和靈犀的郁郁相比,近來順風順水的蘭亭也不怎麽痛快。
雖說現下,月華城的神醫大人的名聲,隐隐竟有蓋過“月華雙璧”之勢頭,誰提起來,都先一句“那可是位濁世翩翩佳公子”打頭。
只可惜,公子翩翩,不入佳人眼。
蘭亭覺得,佳人的審美觀有待修正。
只是這修正上不知要花多少時光,我們暫且按下不提。
……
咱們繼續說,說這一年,月華城真的發生了許多的事情:
劉珞的身子似乎真的不大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楚雨薇誕下嫡長孫,太子妃倒是已經有了身孕;
二品禦醫何俊仁吃了一品的俸祿,他感激涕零,因為自家世代禦醫,只有自己做到了太醫院的院判,實在光宗耀祖的狠,這說起來,還得感謝蘭亭聖手提攜;
蕭三公子一心修煉,含藏心經修到了第七重,他如今的功夫與身邊人相比,已然問鼎,此後如果沒有機緣,怕是難以寸進,于是,升平大将軍開始把嫡系的部隊交給他練手。
……
這一年,月華城發生了許多的事情。最最隆重的,大概就是新皇劉旭登基,改元天佑,立楚雨薇為後,然後大赦天下。
這一年,月華城發生了許多的事情。最最不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顧況因為盜竊入獄,未能呆滿三天,卻又遇上了大赦天下而出獄。
嗯?顧況是誰?
顧況自然是個賊。他沒有妙手空空的高超技藝,也沒有俠盜一枝梅的俠骨柔腸。而且,他似乎連做賊的原則也沒有。
顧況每次偷盜的東西都不怎麽值得一提,抓了連審問都不用,他總是一股腦全給招了,認罪态度良好,不抵抗,不狡辯,不給牢頭添麻煩。
可是,罰金顧況也是沒有的,賊贓早就被他換了錢,養活家人自己。沒了賊贓,“好”犯人顧況只能随手被丢在牢房裏。他等到刑滿釋放的時候不多,因為總是有一段時間牢裏抓的人多,牢房不怎麽夠用的時候,牢頭就苦口婆心地交代:“顧況啊,回去幹點正事啊,別再進來了,這不是啥好地方,來多了,日後不好找媳婦兒啊。”
顧況沒有什麽正事好做,他身子骨不好,勞力是做不來的,要飯也拉不下那個臉,手藝沒有,只能繼續小偷小摸。所以混一段時間後總還是要回去。
日子久了,顧況進了牢房也有了不一樣的待遇。他不用被關起來了。本來就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牢頭并不怕他逃走,而且顧況算得上是眼明手快,沒事能将牢頭伺候得跟個大爺似的。
現在,顧況有了很特別的身份,不像個犯人,當然也不像個獄卒。總之,算是游離于二者之間吧。在牢房裏,顧況的日子也不算太壞,有吃,有喝,有樂子。
可是顧況牽挂家裏人,總還是希望早一日回去的。
顧況的家人只有一個妹妹,叫做顧念。
這個妹妹是顧況的驕傲。沒別的,顧況的妹妹長得漂亮,怎麽個漂亮法呢?顧況說不出來,就是妹妹一笑,他整個人都能高興昏過去。
不過,顧家妹妹是不怎麽笑的。顧念總是說:“笑?有什麽好笑的,難道我是那勾欄裏賣笑的姐兒?”
包括顧況,包括街坊鄰居,都并不覺得顧念說話粗俗。
因為顧念生活的地方叫做狗尾巴巷。狗尾巴是不入流的草兒,這巷子既然叫了這個名兒,自然不能是上流人住的地方。巷子裏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就是沒有貴人。而且顧況他們家斜對面的街上,就有家母女兩個,是靠着賣自個兒讨生活的。
顧念說“賣笑”的話兒的時候,也沒覺得自己是在諷刺那家母女倆。因為這種地方的女子,整日裏苦哈哈的,只求填飽了肚子,打發了衣食。主顧上門也不能像那勾欄院裏的姐兒一般琴棋書畫逢迎,笑臉相對招搖。說白了,無非就是脫褲子和提褲子的事情,哪來的那麽多柔情蜜意,笑靥千秋?
顧念自然不大看得上斜對門兒兩個賣自個兒的母女,卻也不至于認為自己多高了人一等,她關于“賣笑”的話兒,沒有任何針對性,她,只是不喜歡笑,僅此而已。
可到底為什麽顧念不喜歡笑呢?顧念自己也不知道。
這話有點扯遠了。我們繼續說顧況和顧念兄妹。
顧況今年大約二十一二,當然也可能是二十五六,窮人家的日子,原本就不大能記得清楚年紀,何況,顧況原是個單身漢。
顧況父母早亡,只留下了幾畝薄田,他自個兒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沒等成年,田地是敗光了的,只留下三間瓦房,顧況打定了主意不能賣掉。沒有辦法,後來只能做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
好在兔子不吃窩邊草,顧況在狗尾巴巷裏還能過得下去。
可就是今年春末,顧況忽然就有了妹妹了。而且是個如花似玉的妹妹。顧況說,這是他二叔家的女兒。
街坊四鄰住久了的老人兒,也都沒人聽說過顧況他爹有這麽個弟弟。但是狗尾巴巷子居住的人長壽的不多,長壽且腦子清楚的人更不多,顧況說了,也就沒人來拆穿他。
雖說不明白顧念的來歷,但大家都猜測着說顧況是從別的地方拐來的這個女子。別看女娃娃似乎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瞧着卻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行事說話怪與衆不同的。想來顧況瞅着風聲不緊,恐怕是要把這個女娃娃賣到什麽不尴尬的去處,發筆橫財,這女孩兒長得多俊啊!
街坊裏閑話揣測的事情,往往最後都不怎麽當真。這都一年了,人家顧況也沒有把自個兒妹妹賣了,不但沒有賣,還精心照看着,照顧得比親妹妹還親。
顧念來的時候真的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可她自個兒好似也不大習慣自己的模樣,沒過多久,東家串西家走,學了些針頭線腦的本事,攬了些活計,一日日接着地氣兒潑辣起來了。現如今誰看見顧念,都覺得她真是土生土長一株狗尾巴巷子裏的狗尾巴草。
顧念不傻,顧念知道自己不是顧況的妹妹。
她的确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可是她還清楚的記得,自己睜開眼的時候,是在荒郊野外,顧況正在她身上翻找着什麽。顧況手中拿着她的釵兒環兒,珠兒钏兒,似乎還嫌不足,正在摘她腰間的玉佩。
她坐直了身子的時候,顧況尖叫着:“鬼啊!”然後昏了過去。
後來,是顧念把顧況拍醒的,顧況指着顧念念叨:“詐屍,你,你詐屍。”
顧念覺得自己不是詐屍,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口氣隔了好久才又重新喘了上來。她似乎是要死了,她卻似乎還不想死,她似乎在誰的眼眸裏看見了舍不得。
不能死!她不要就這樣死去。所以她活了過來,只是記不得以前的事情。
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不代表她就相信顧況的說辭。
她不認識顧況,但是,她也不願回到過去呆過的地方,那一定是一些可怕的回憶,稍微想想,就感到頭痛欲裂。
所以她跟着顧況回家了。她說:“我過去的記憶好像不怎麽愉快,但是總還是有我要念着的事情,從今日起,我叫顧念。”
顧況猶豫了好久,把一兜金銀首飾丢給顧念,他說:“這是從你身上扒下來的,我花着不怎麽落忍,哥哥不能靠着妹妹養活。”
顧況的确是想洗心革面,從新做人的。畢竟,有了一個妹妹,他居然覺得自己好似有了家一樣。只是眼前的世道,輕易也容不得誰的洗心革面。顧況只好繼續偷。
每次得知顧況偷竊,顧念總是要把他好好罵上一場。
比如前幾日,顧況在集市上,偷了田員外第三房姬妾的金簪。被帶到牢房的時候,顧況熱情地招呼着牢頭:“高爺,最近生活可好?都想死小的了。”
高牢頭嘆着氣問:“怎麽偷金的了?還不小心給人看見,這回要多呆些日子了。不怕你家妹妹沒人照管?”
顧況的眼眸裏就閃過一些郁郁,他是想攢些銀子,給顧念找個好人家的。或者也該找個時候打聽打聽顧念的家。只可惜當初只聽說浮雲山莊裏埋的是個有錢家的姑娘,可墓碑上,竟然連個名字都不沒有留下。只聽說,似乎女孩是從宮裏出來的,卻怎麽沒個名分,沒有名分也就罷了,怎麽沒有跟着家人回了故土?竟然有人為了她修了個浮雲山莊,種下百花,卻将她孤零零葬在那裏,只留一個耳聾的老莊漢看守?
顧況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又不敢打聽的過于熱切,畢竟當時是自己太沒有做賊的原則,窮極了竟然想要盜墓。挖開了墳墓也還罷了,竟荒唐到覺得人家姑娘面色如生,溫柔可親的模樣,實在不該埋在冰冷的墳墓,頭腦一熱,将“屍首”背到了荒郊野嶺。到了那時,顧況才覺得害怕,卻沒想到女孩兒竟然被風一吹,重新活了過來。
活了過來的顧念跟着顧況生活在一起已經一年。他喜歡這個偷來的妹妹,他想要給她更好一些的生活。只是顧念不喜歡他不光明磊落的所得。就剛剛入獄之前,顧念說:“我不再管你了!你也不用顧我,你死在牢裏好了。”
顧況沒有死在牢裏,只有三天,就逢天下大赦。高牢頭咧着嘴笑着趕他:“趕緊家去,看看妹妹哭腫了眼睛沒?”
俗世裏:忙碌碌市井之間,何曾記吟月賞花?渾噩噩柴米油鹽,算計着針黹桑麻。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