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許多愁
月華城外,寧安寺香火素來鼎盛,只是今日,主持莫名吩咐閉了寺門,謝了紛紛擾擾的衆生朝拜。聽聞,有貴人到訪,要尋一方清淨。
可再如何清淨的寧安寺,卻仍說不上是個安寧的所在。
僧人們不知為何,偏在寺廟周圍綠油油的麥田中,參差栽種了十畝桃花、梨花。此時花開得正好,輕白.粉嫩掩映了蒼翠,香粉胭脂浸潤了春風,蜂環蝶繞間,哪裏還存得下清淨?青磚灰瓦的古寺也平白沾染了些風流味道。
繁花似錦,已然迷離了雙眸,更何況佳人在畔,衣香鬓影早生生勾起劉旭的心猿意馬,他笑着折了一只梨花,簪在雲夢晚的鬓間,笑道:“冰做花容玉為魂,開在青絲畔,總嘆不如卿。”
雲夢晚心底湧起一重重驚駭,遠遠壓抑了少女應有的嬌羞。原來今日,并不是為了看花?!是了,她本也想過,即便是煉制了能救貴人的花魄,她哪裏有資格讓太子陪着看花……她原本推拒不過,還安慰自己,太子也是一片赤誠的孝心,而今看來,真是想差了。
她的面容剎那蒼白如紙,比鬓邊的梨花更覺單薄。她來到京城,只是為了給貴人治病,自從踏進宮門,無一日不感受着膽戰心驚,舉步維艱的痛楚。
她從未想過觊觎眼前的男子,縱然劉旭性格溫潤如玉,滿懷謙謙君子之風,可是他總有一日會走到高不可及的位子上,受萬人敬仰,而雲夢晚,不過是一枝嬌怯的花兒,東風一惡便要零落,又哪裏能夠承受天下人的目光灼灼?又哪裏能夠承受劉旭而今如火一般熾烈的愛戀?
果然是難以承受,一陣風來,天上的雨點毫無征兆落下,無情敲打着熱烈綻放着的花瓣,轉眼零落成塵。
三月春暖,只是冷雨澆了身子,仍是苦寒難耐,十畝桃花林,一時間難尋栖息躲雨的所在,劉旭忙忙亂亂要解開身上的衣衫,卻被蕭央攔住,蕭央說:“太子千金之軀,萬望保重。”
所以,雲夢晚此時身上裹着的是蕭央的玄色錦袍。
她纖弱的身子以及白色的衣衫都被黑色的袍子遮蓋的嚴嚴實實,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聲道謝。
袍子上仍帶着蕭央的暖意,只是雲夢晚卻更覺得遍體生寒,甚至,寒意已經侵入了五髒,如一根略嫌鋒利的寒冰不斷戳疼了自己的心髒。
她甚至不敢擡起眼眸去看蕭央的神色,生怕再次被蕭央的嫌棄灼痛了自己的敏感,這袍子無非是因為怕太子受寒,才勉強貢獻出來的,那麽,夢晚真的是借了光,占了便宜的。
雨勢漸漸大了,三人也總算到了琉璃亭,劉旭笑着牽起雲夢晚的素手,往亭內走去,一邊招呼蕭央:“你快一些,難道被凍得走也走不動了?”
“臣習武之人,哪能禁不住這點風雨?”蕭央看着亭中的兩人,不禁有些擔憂,“臣到禪院中取了雨傘吧,雲姑娘面色不好,怕是承受不住山雨凄寒。”
“也好,命人備好了禪院裏清淨的客房,把屋子熏得暖一些。”劉旭含笑吩咐。
雲夢晚看着蕭央答應着在雨幕中走遠,他遠去的身影莫名被山路、雨霧,零落的繁華勾勒出些許落寞。她渾渾噩噩的心頭說不清什麽滋味,冰冷?或許還有一些絕望吧。
她嘗試着掙脫劉旭緊握的手,可惜,沒能成功。她嗫嚅着想要說些什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寒冷,乃至于好容易滑出口的聲線,全部顯得缥缈,淩亂無緒,讓人全然不明白是在表達什麽。
落在劉旭的眼中,雲夢晚的嬌怯,充滿了欲拒還應的魅惑。
鋪天蓋地,不斷墜落的雨幕,漸行漸遠,落寞無情的身影,雲夢的神思似乎飄蕩得更加不見所蹤,她聽不清身畔劉旭呢喃的情意綿綿的表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懂得如何才能拒絕。
雲夢晚頭一次在心底默默憎惡自己的懦弱,她攥緊的手心,指甲戳在肉裏,痛得如此鮮明,卻也如此麻木。
月華城外寧安寺裏,太子千歲的垂憐,孤獨一人的雲夢晚,究竟該如何才能拒絕?而蕭央,你為什麽選擇離開?只是因為君臣禮儀的規避?還是內心深處,從來就沒有過雲夢晚半分的影子,所以看不見她的恐懼,也看不見她的祈求?!
……
記憶總是習慣給人欺騙,比如當你無端記起某些情境的時候,會以為當時時空曾經停止,天地之間一切的一切都凝固不動,萬物消失不見,唯有,唯有——似乎刺痛靈魂的某個瞬間,可是,到底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會有些痛楚呢?也許是因為眼淚吧,因為梨花帶雨一般的淚珠……
當蕭央擎着三把油紙傘回轉的時候,他遠遠看見琉璃亭中相擁的人影,驀然肅立不動,默然無聲遠遠守候。
許多個日子之後,蕭央仍然責怪他一雙因為修習含藏心經,而過于清晰的雙眼。
他看見劉旭吻住了雲夢晚蒼白的唇;他看見雲夢晚因為驚駭而張大的眼眸裏,撲簌簌滾落了大顆大顆的淚珠;他看見那些淚珠順着雲夢晚的傾世花容悄然滾落;他還看見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兒似的滴落在塵土裏……
他看見雲夢晚眼眸裏滾落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他看見淚珠滾落在塵土裏……
他背轉了身子,假裝,視而不見。
……
今日的雨,不像是春雨,卻像是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暖陽終于從厚厚的雲層裏透出金色的,明媚的光線,斑駁落下,勾勒了雲夢晚的眉眼,如畫。
劉旭持着佳人的手,許諾:“夢晚,別怕,本宮此生應不負卿。”
雲夢晚的眼神,依然顯得淩亂,她心中的暴雨,似乎仍然沒有結束,幕天席地,沒完沒了,茫茫然遮擋了萬物,混沌一片……
蕭央的聲音終于響起,他回禀:“殿下,三皇子在齋心院求見。”
劉旭春風洋溢的面色冷了幾分,問:“他怎麽會來?”
蕭央亦是疑惑,搖了搖頭,道:“方才,是個小沙彌尋來傳話,臣剛詢問過,瞧着意思,怕是專程來尋太子的。”
“本宮知道了,”劉旭皺了眉,看了看雲夢晚,又向着蕭央吩咐,“你安排了人,帶雲姑娘先到禪院休息,我們且到齋心院子瞧瞧。”
雲夢晚自顧起身,低聲道:“太子殿下和蕭大人自去忙,民女還記得禪院的方向,不需要人來送。”
蕭央卻打了呼哨,不遠不近隐在暗中的侍衛現身領命,護送在雲夢晚的身後往禪院方向去了。
原來今日的事,還有這許多雙眼睛瞧見,雲夢晚的心頭似乎更加難過,只是這難過朦朦胧胧不知從何而起,亦不知該落在何處,所以,倒生出幾分荒唐的可笑來。
雲夢晚覺得自己應該就是這宮門貴人眼中的笑話了,她一介草民,身份只怕還比不上皇宮裏喂養着的金絲雀,比不上禦花園裏那株四下圍了栅欄的名貴的海棠花。
誰會在乎她心中的想法?
所以想什麽都是無益罷了。
雲夢晚不再回頭用怯怯的眼神偷偷審視蕭央的表情,她已經不在乎了,不在乎蕭央是不是還那麽嫌棄自己,有什麽關系呢?她自己不也是那麽,那麽嫌惡着自己嗎?
雲夢晚也沒有回頭用敬畏的神色打量劉旭。躲不開的,對不對?可是,太子剛剛承諾什麽?此生不負?這,恐怕才是今天最可笑的事情了吧!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呢?貓兒狗兒似的玩意兒,一時哄着玩兒倒罷了。
可現在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等太子膩了,自己會怎樣?在那宮牆深院裏,埋葬了身心和牽挂?
剎那間的心亂如麻,卻也是剎那間的心如枯井,從此也許是無欲無求,無情無緒?
……
齋心院裏,劉暝遠遠看見劉旭——面上的春風,和嘴角壓抑不住的微笑——不禁一聲嘆息。
見了禮,劉暝笑:“皇兄來寧安寺為母後祈福,怎麽不曾約臣弟同來?這寺裏香火旺盛,聽聞平安符也是十分靈驗的,不知皇兄是否已經求了靈符?”
劉旭的心頭一動,挑了眉去看劉暝,只見劉暝沉靜的面色上挂了明朗的笑意,卻無端讓陽光下的劉旭打了個激靈,一線清明在腦海裏彌漫開來,爾後,遍體生涼。
似乎有些尴尬,劉旭的食指在鼻尖蹭過,笑着回答:“三弟來得及時,為兄曾聽人說,這平安符在近午時分,陽氣充沛的時候求來,更加靈驗。此時倒是正好,你我且攜手在菩薩前上了香,捐了香油,再求靈符,只盼父皇母後安康,從此平安福享天年。”
劉暝含笑答應,二人果然相攜往大明殿去跪菩薩。
大明寶殿的供着的菩薩,都塑了金身,衣飾宛如行雲流水,皆勾勒地彩繡輝煌,平添幾分莊嚴氣度。
劉暝跪拜罷,卻立了身子,細細瞻仰菩薩的眉眼,果然慈善,神色中自是對芸芸衆生的悲憫。
劉旭看他一臉肅穆,瞧得誠心,也不禁擡頭端詳,默默合了雙手,在心頭默默祝禱。
“皇兄,你看菩薩是不是笑話我們呢?”劉暝卻忽然轉過身來問,“笑我們也是俗人,在這碌碌紅塵中,看也看不穿。”
劉旭笑了笑,在劉暝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似乎是安慰,也似乎是敷衍。
可劉暝并不罷休,他追問:“皇兄,我們是不是真的看不穿啊?比如當年,我再不曾想過,二皇兄他會害我,我以為,我們手足親近,我本以為,每個人都會滿足自己已有的,我以為,我們走不到那個地步的。可是,皇兄,你說,他怎麽就做了?他們怎麽就似被迷了心竅似的?”
劉暝的話說得又快又急,卻字字分明,似乎浸着無數的痛楚,冷幽幽在大殿裏回蕩,讓劉旭的心中也開始難過起來。他想起前幾日,在明陽殿前喊冤的劉旸,亦想起,據說在寝宮中被賜自盡,其實是被灌了毒酒,死不瞑目的昭妃。
驀然想起,依然在瓊華殿裏将養着的,虛弱的母後,劉旭忽然着急起來,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帶着雲夢晚來寧安寺賞花,的的确确是一件荒唐透頂的事情。
“過去的都過去了,”劉旭再一次在三弟的肩膀上拍了拍,比剛才的力度,重了幾分,“你我皆守住本心就好。本宮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一切都有定數,該來的會來,該去的終将逝去。”
說完,劉旭轉身往殿外走去,他的腳步有些急切,迫不及待想要回宮了。
可是劉暝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皇兄,四弟要回來了。”
亦堪憐:才許不負相思意,一念江山許多愁。奈何生在帝王家,辛苦謀劃幾時休?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